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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德拉的监禁调教 chapter04

[db:作者] 2025-11-02 10:49 p站小说 9310 ℃
1

  没有变化,没有休止,没有希望。
  ♢
  清风携带着晨日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洒入房间,铺成一道道光的阶梯,自地板悄悄爬上床铺,落在蔓德拉紧闭的眼上。她翻了个身,想要躲避明晃晃的亮度,脸颊却好像碰到了什么冰凉凉、湿漉漉的东西,紧紧贴在皮肤上。
  “呜……”
  喉咙里流出一声娇软的嘤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蔓德拉打着滚挣扎起来,大半边身子翻出床外,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揉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她坐起身,正对着的电视机屏幕上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一只白色毛巾从头顶滑落了下来,正好掉在大腿上。
  原来是这个啊,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无奈地叹息一声,蔓德拉拾起毛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夜,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博士的双手贴在自己胸前,正在解睡衣的扣子。她想抗拒,可是脑袋烧的迷迷糊糊,身体也使不上力气,怎么也拗不过他。结果,并不是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根冰冰凉凉的东西被放在腋下,原来只是量体温而已,好像烧得很严重,他喂她吃了些布洛芬,还敷了这条毛巾。
  会不会被他看到了啊,那件内衣好丑的……
  她撅着嘴,重新爬回到床上,把毛巾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在床头柜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十指已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发白发绀。摸摸额头,也是冰冰凉凉的,高烧退却,连关节也没那么酸痛了。
  蔓德拉咬咬唇瓣,自己本来应该感到高兴的,可心中却涌起了些许不甘。明明平时感冒都没有好这么快,为何这次不能病得更久一点?也许这样还可以多留住一些他的宠爱,不知道病好了之后,他还会不会那么温柔,让我留在这里,是不是骗人的……
  昨夜睡在身侧的男人,此时已不在房间,蔓德拉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躺过的地方,收紧双腿,环抱住膝盖,把脸埋在他盖过的那一半被子中。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令人安心的体温。她可以听到心脏在胸膛中的搏动,很重,很疼。
  我,在想他……
  命运,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总是要她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戏耍得遍体鳞伤,也不肯休止。失去了亲人和村子,她遇到了领袖;被领袖抛弃,她又遇到了他。这样的轮回,真不想再来一次。
  如果没有那个冬天,此时的自己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是否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普普通通地活着?每天在田地里耕作,将将养活不争气的老爹,到了年纪,就被媒人安排着和不认识的男人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她不知道。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是在哪里丢失了吗?还是被谁给抢走了?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去寻找了,明明已经不顾一切地去战斗了,可是,为什么,手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留住。
  爸爸……
  记忆的微凉自眼角倾流而下,滚动在双颊上,比羽毛还要轻,似有一种被触摸着的错觉。蔓德拉拼命摇起头,想把这一切都从脑海中甩出去,悲伤就像森林中平静的深沼,对于孤独的自己过于危险,一旦深陷其中,就再也爬不出来。
  还不如想想他呢,至少不会难过……
  抹去脸上的泪痕,靠在床头上,蔓德拉努力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也许真的是心有灵犀吧,不大一会儿,她就听到门外响起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踩着她心跳的节拍走来。
  门开了,那个男人双手捧着餐盘,翩翩步入房间。他没穿昨天那件暖融融的毛衣,而换了套再清爽不过的打扮,灰色的运动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身上,上身是白色的短袖,领口和腋下都已被汗水浸透,显出一圈浅灰的痕迹。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搭在额头上。看起来刚运动完。
  他径直走到床边,将餐盘放到床头柜上,也不说话,就这么自顾自地坐在了身旁。蔓德拉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把脑袋歪向另一侧,用余光偷偷地瞧他。他身体上的气味就萦绕在鼻端,撩拨心弦。汗水、烟草、还有,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又变了,这已经是在他身上,闻到的第三种香水味了……
  罗德岛上的姑娘还真多啊。
  心中突然泛起一股不想服输勇气,蔓德拉松开了紧攥被角的左手,捋着床单,一点一点地向他伸了过去,先试探性地靠上他的大腿,再轻轻拉扯衣摆。于是他的右手很快就盖了下来,将她不安分的小手握入掌心,十根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转过头来询问,附赠一缕关切的目光,软得像一团棉花糖。
  “没,没有,就是……谢谢你照顾我……”
  蔓德拉小心翼翼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化作了齿间的呢喃。她有好多话想说,谢谢你收留我,谢谢你让我睡在这里,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我……到了口头,又开始害怕哪一句话说错了,会触怒到他,只好全都咽回肚子里。
  “我不值得你感谢……”
  “欸?”
  “没什么,”他摇摇头,语焉不详,“好了,我要去洗澡,你把早餐吃了。”
  说完,他又等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抽离了紧扣的右手,用掌心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蔓德拉有些不自在,她已经许久没洗过头发了,油乎乎的,他竟然也不介意,就这样把她揉成一幅狼狈的样子,连呼吸里都染上了笑意,然后才心满意足地下床去了浴室。
  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她这才有胆量端过餐盘。那里面放着一大杯牛奶,一盘堆成小山的松饼,上面淋了大量的蜂蜜和半融化的黄油,旁边是一小碗培根和炒蛋,还有一只苹果,以及几块巧克力。
  拿起刀叉时,蔓德拉犹豫了一下。她又想起了在牢笼里的日子,想起自己跪在他面前,连餐具都没有,像狗一样吃东西的样子。夺走她的自由,践踏她的尊严,自己本应该恨他的,可现在拥有的一切——食物、床榻,还有他的存在,又令她万分感激。先夺走,再施予,他就这样侵门踏户地闯进她的心房,将她变成掌中之物,真是高明的操纵者。
  切下一块松饼,沾满蜂蜜与黄油,送入口中,甜蜜的味道在舌尖上缠绕,阴郁的心情稍稍明朗起来。
  都是高热量的食物,量还这么大,是在心疼我饿瘦了吗?真是的,会心疼就不要饿我那么久嘛……
  少女埋头啃起松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比上一口要更甜蜜几分。
  吃完早餐,水声也恰好停止,博士趿拉着拖鞋,从浴室中走了出来。赤裸的上身环绕着蒸汽的氤氲,水光闪烁,像一条刚刚跃出河面的鱼儿。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自发尾滚落而下,淌过他大理石雕塑般棱角分明的脸颊,被重力拉扯着,掉在随呼吸起伏的健硕胸膛上,最后消失于腰腹肌肉的线条间。
  “全吃光了?”
  他走到床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擦拭起半裸的身子。蔓德拉不由自主地偷眼瞧了瞧那个部位,在灰色的运动裤下,实在是有些明显。
  “嗯,挺好吃的。”
  耻骨上一阵过电似的酸楚,渴求中带着慌乱的感觉令她心猿意马,还有些苍白的脸蛋也染上了朵朵红晕。
  “胃口不错,晚上想吃什么?”
  “欸?吃,吃什么……”
  双颊滚烫,带着点微弱的刺痛,蔓德拉被博士的询问打得措手不及,只能磕磕巴巴地重复起他的话语,还抬手盖住半边脸颊,想要遮挡自己害羞的样子。
  “那个……我,我想吃蛋糕,可以吗?”
  想了半天,她还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毛茸茸的尾巴从被褥间伸出来,勾上了他的手指,然后才怯生生地说道。尾巴是菲林最敏感脆弱的部位,她希望主动献上弱点可以讨得他的欢心,这样说出有些过分请求时,他应该不会生气。至于吃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愿意询问她的意愿,愿意倾听她的愿望,仅仅是这样,她就很感激了。
  “现在做不了蛋糕。”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略遗憾,就像是一位囊中羞涩的父亲,拒绝了扒着商店橱窗张望,讨要昂贵礼物的女儿。
  “我,我只是说说……吃什么都可以的。”
  她抓起被子,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着两只眼睛,故意作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于是他颜色浅淡的唇又像昨天那样变得柔软,弯成笑的弧度。这是她第一次试着迎合他,没想到颇为成功,蔓德拉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个男人喜爱柔柔弱弱的孩子。
  “好吧,那我今天得晚点回来,你在屋里好好等着。”
  “嗯。”
  她点头答应,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蛋糕可以吃。想要收回尾巴,可博士却突然攥紧拳头,握住了快要溜走的尾尖。蔓德拉不解他的意思,小心地抬起头,仰视他的脸,低垂眉梢又饱含秋水的双眸既可爱又可怜。
  “尾巴,真软啊。”
  他坏笑着捏了捏,动作很轻,但蔓德拉还是能感觉到有一缕微弱的电流在尾巴上绽放,伴随他指尖的动作,顺着脊髓蔓延至四肢百骸,游走在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之中。脉冲式的悸动蹿升上小腹,蔓德拉轻夹起双腿,喉咙中流出了细细的嘤鸣。
  “呜......别,别捏,等,等一下啊,很疼的.....呜,不要捏了啊…….”
  蔓德拉伸出小手,拽着他的裤子轻轻摇晃,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苦苦乞求,可他哪里会善罢甘休。揉捏尾巴的动作不止,另一只手也伸到背后,轻轻拨弄起她的头发,任凭毛茸茸的发丝滑进指缝,分叉的发尾刺痛掌心皮肤。她的头发浓密,一只手都拢不下,丝丝缕缕,似鸟儿展翅,落在粉白的后颈上。
  “毛毛油油的,晚上得给你洗澡了。”
  他低下头,贴着她红得滴血的耳廓低语,就像是在与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对话。蔓德拉害羞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应和他指尖的动作娇声呜咽,满布神经末梢的尾巴颤抖着感受男人掌心中钝钝包裹的心意。
  自顾自玩弄了好一会,直到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尾巴自虎口处滑落,软趴趴地搭在床边,蔓德拉的腰身已紧绷成条一条完美的弧线,纤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我要去工作了,老老实实在房间等我,绝对不许跑出去,知道吗?”
  心跳加速,脉搏的轰鸣中,能听到的只有他的声音。
  ♢
  呜,讨厌的家伙,都说了那里很敏感,好疼,干嘛要用那么大的力……
  粉红色的小舌舔舐过尾尖上的绒毛,蔓德拉一边梳理着毛发,一边在心里跟那个男人闹着不敢表露出来的小别扭。她本能地想要否认被他抚摸时舒服的感觉,可腿间与胸口的温热却又那么真实,把自欺欺人的谎言戳个一干二净。
  拥抱,爱抚,他还说晚上要给我洗澡,那样不就坦诚相见了吗?之后就会亲吻和,那个了吧……虽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但蔓德拉能隐约感觉到,她距离昨天上午的白日梦不会太远了,也许今晚,就会跨过那条禁忌的红线。
  拿起那只被他擦过身子的毛巾,放在鼻子前,嗅着上面沐浴露香甜可口的味道,蔓德拉幻想起他为她洗澡的样子,两人挤在狭小的浴室中,耳边只有彼此心跳的声音,他炽热的呼吸轻抚发梢,修长的手指略过胸前的丰盈,越过小腹,来到……
  “不要!”
  蔓德拉停住了脑海中那想要继续深入的手,将那条好像拥有着魔力,可以令人意乱情迷的手巾丢到一旁,狠狠地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我在想什么啊,那种事,绝对,绝对不可以!
  她无可避免地焦躁,潦草地将自己裹进被子,来回打滚,变成了一只菲林夹心的蛋糕卷。
  不知道,我究竟还有什么立场拒绝他。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家人都去世了,深池也不要我了,既然被捡回来,我的命就是他的了,他想怎么样都可以,我没办法拒绝的……
  但是,就这么随随便便献出身体,总感觉自己像个荡妇一样。而且,也很缺乏安全感。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我还不了解他,如果能再多一些时间就好了,哪怕一个月也行。
  得先了解一下他呢。
  无论哪个女孩,都不会接受就这样被一个自己还不了解的男人夺走第一次。蔓德拉仔细看了看这间还不算熟悉,但也说不上陌生的房间,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他的书桌上。
  翻身下床,她踱步至书桌边,看到桌面散乱地摆着许多文件,把笔记本电脑都压在下面了,他昨晚看的那本大部头就放在桌角显眼的位置。
  “现代药理学么,还有……”她抬起头,看向书柜上码放的书本,“实用内科学、实用外科学、源石毒理学,学力动……啊,这本书放反了,是源石动力学……”
  随便看看,几乎全部都是医学、化学和源石学之类的书籍,其中夹杂着些企业宣传画册。书柜上面还放了几本落满灰尘的百科全书,世界地理历史之类,这应该是那只佩洛的吧。
  好像,还挺正常的?
  她又草草翻看了桌上盖着罗德岛钢印的文件,右上角标注的密级都是最高,内容却只是些治疗源石病的药物论文,没有什么骇人听闻东西。
  罗德岛,真的只是一家医药企业?之前还以为是打着医疗救助的旗号,在世界各地搞阴谋的组织。毕竟,泰拉的热点地区总会有他们的身影,特雷西斯那边的萨卡兹,还说罗德岛是卡兹戴尔的流亡政府,说船上有人拥有着魔王的血脉,会把这片大地推向毁灭……
  唔,真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他们救助过深池的人,也救了我,我竟然还这样误会他们。
  心中有些自责,她放下自己本不该看的文件,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画册。想着了解他,应该先从了解罗德岛开始,于是随便抽出几本,坐到床上,细细查阅。毕竟是宣传材料,里面记载的东西肯定是半真半假,作为一个企业,剥削什么的,也是少不了的。不过,就算如此,感觉也比维多利亚那些血汗工厂强多了,照片里,源石病患者的笑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论出身,共同医治这片大地。
  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企业理念上,写着这样一行小字。
  只是说得好听。这是蔓德拉的第一反应。她没有见过谁能真正做到绝对中立,无私无我,就算勉强达到,那本身也就代表了一种不改变现状的保守选择。不过,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能活着看到这些,其实就已是这句话的最佳注脚。
  如果十年前那个冬天,罗德岛在村子附近,也许就不会发生……
  呵,我在想什么啊。
  她摇摇头,苦笑着否定了自己幼稚的想法。有多少村子在雪夜中屠灭消失?又有多少人在饥寒中失去亲友?不仅要被剪刀差掠夺走的财富和粮食,还要被刀剑抢走世代生活与耕作的土地。这一切,每一年都在发生,发生在塔拉人头上,发生在殖民地的原住民头上,也发生在维多利亚人头上。这不是一个罗德岛可以挽救的。如果没有人用刀剑抵住贵族的喉咙,如果不撕裂维多利亚这个不落的骄阳,历史还是会踩着相同的韵脚,她所经历过的一切,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
  也许,这就是这片大地的命运吧,没有变化,没有休止,没有希望,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救助很少的人。这样丑陋的世界,根本就配不上他们的理想。
  唉——
  长叹一声,收好画册,蔓德拉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勾勒起他的形象。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罗德岛的干员都叫他博士。他应该是伦蒂尼姆……不,不是本地的口音,应该是哥伦比亚的帝国之都,或者布达佩斯双子城那种大城市出生的吧。上得起学,还是学医的,家境肯定很好。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就来到罗德岛,治病救人,追求这份崇高的理想,直至现在。
  而我,只是个农村女孩,没有亲人,也没上过学,深池把我抛弃之后,才被他给捡了回来……
  差距太大了,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思来想去,心头又开始莫名地揪紧,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哪点好,值得他收留保护,温柔以待,难道光凭一句理想主义的宣言?那未免太过单薄。没来由的宠爱,实在令人惶恐不安,既害怕背后暗藏危险,伤害自己,又害怕其实脆弱易碎,迟早失去。
  我也应该,为他做些什么才行啊,不然,心里会很不舒服。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恰好瞟到了餐盘。
  闲着也是闲着,帮他做做家务吧。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还是得先从小事做起,一点一点地为他做些事情。以后,说不定还能有机会,成为同事,那时,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一起去实现他的理想。虽然遥远,但隐约可期。
  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把餐盘端到厨房的水槽中,她哼着小曲,刷起盘子来。
  “我和她做起了亡命鸳鸯
  不在乎别人是何种目光
  我就要娶我心爱的姑娘
  在维多利亚的边境线旁。”
  ……
  博士的日子,过得也真是够邋遢的,不仅昨天的粥碗没有刷,地板上也满是油泥,书桌乱糟糟就罢了,窗边还胡乱地堆了许多空空如也的纸壳箱。
  他一定是平时太忙了,都没有时间做家务。嘛,既然允许我住在这里,那我就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吧。
  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整间屋子焕然一新。她怎么也没想到,小时候在基里安老爷家做工的经验,竟然在这时候重新派上了用场。看着被擦得能倒映出自己脸的地板,蔓德拉幻想起他回来后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
  “真乖真乖,蔓德拉是好孩子。”
  嘿嘿,肯定会夸奖我的吧。
  夕阳西斜,余霞成绮,距离他回来还有段时间,蔓德拉觉得有些无聊,就打开了电视机,想要在准备晚餐时找一个背景音乐。按着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的时候,上面正放送着有关深池的消息,她咬咬牙跳过,随便换了个正在播电视剧的频道,转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还有些食材,红薯、鸡蛋、番茄,够做一份主菜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只会做些乡下人常吃的东西,不怎么精致。
  “你给我蛋糕吃,我给你做晚餐,感觉像一家人一样……”
  削红薯皮的时候,蔓德拉咂咂嘴唇,她尝到了什么甜蜜的味道。
  “蔓德拉。”
  欸?
  蔓德拉猛然抬起头,怔愣地张望起来,她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蔓德拉。”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略有些低沉,男女莫辨。
  不会是撞鬼了吧?
  毛茸茸的耳朵竖起,仔细聆听,终于,她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电视机。蔓德拉丢下小刀和红薯凑了过去。刚一到跟前,屏幕上的画面就开始模糊起来,化成了一团雪花纹,连声音也变得格外怪异,时而沉闷得像是水中说话,时而又尖锐得像猫咪在用爪子挠黑板,听得人止不住发抖。
  她敲敲电视机外壳,不见好转,屏幕闪烁了一下,变成了电视台设备调试时才会放出的彩色马赛克图片。
  “蔓德拉。”
  呆呆地望着屏幕,蔓德拉忽然想起,深池有入侵闭路电视信号的技术,用来播放揭发维多利亚罪行的照片和视频,有时也用来与潜伏在维多利亚大大小小各职能部门中的间谍建立联系。具体的细节她不太清楚,是阿赫茉妮在负责这些。
  会不会是深池……
  “蔓德拉。”
  刺耳的电流声渐渐褪去,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越发清晰。
  “蔓德拉。”
  领……领袖?
  辨识出声音主人的瞬间,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来。窒息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不是脖子被勒住的那种,也不是溺水的那种,是更加绝望的,被泥土死死地压住胸膛,将空气,从肺泡里,一点,一点,挤出去。
  “再来一个人,把土刨开,不要用锹!下面还有活人!”
  “是个小女孩,被好多只手托举起来的。”
  “你叫什么啊?”
  我,我叫……
  “蔓德拉。”
  熟悉的声音,盖过自己的名字,蔓德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像是有条冰凉光滑的蛇缠在腿上。她的双手死死掐住大腿,疼痛让自己狂跳的心慢慢镇定了下来。她拿过遥控器,把声音调到最小,四下张望,确认周围安全,然后才靠近电视,把耳朵贴在扬声器上,等待着领袖继续说下去。
  “回来,蔓德拉。”
  “我需要你,深池需要你,塔拉人需要你。”
  “快回来,蔓德拉,计划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不能没有你。”
  回去?
  她在让我,回去?
  是啊,我,我应该回去的,我应该回去的,维多利亚还没有付出代价,骄阳依旧闪耀不落,为了爸爸,为了哥哥,为了村子里的大家,我还得战斗下去,怎么可以躲在这里悠哉游哉地混日子……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你把我丢在伦蒂尼姆送死,我在电台里呼叫了那么多次,你都不肯给我一丁点支援,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撒谎,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觉得我无所谓,把我当成可以随便抛弃的棋子,可以轻易剪除的旁枝!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回去你又要让我去战斗,去杀人,去送死,我做了这么多有什么用?我们在前面流血受伤,你们在后面对贵族绥靖,对资本家献媚,你从他们手里拿资助,你快要变成他们了!
  “回来,蔓德拉。”
  “我需要你,深池需要你,塔拉人需要你。”
  “快回来,蔓德拉,计划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不能没有你。”
  不,不,你别说话,我不要听你说话!
  就像看到了一条蛰伏的毒蛇,她本能地后腿躲避,直到双腿撞上床沿,整个人跌坐在了床边。
  “回来,蔓德拉。”
  “我需要你,深池需要你,塔拉人需要你。”
  “快回来,蔓德拉,计划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们不能没有你。”
  邪恶的声音,再一次叩动鼓膜,没有停顿,步步紧逼,让她逃无可逃。蔓德拉的双手死死抓挠住床单,发出刺啦刺啦的纤维断裂声,脆弱的指甲崩断,流出殷红的血液,在布料上染出朵朵红花。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在十五道刻痕的思索中,决意与那个人决裂,可没想到旧神的呼唤仍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也许是自己不见棺材不落泪吧,不亲自去确认一下,总还是对领袖抱有什么幻想。于是她就在引诱下,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一个虔诚的信徒,不应侍奉两尊神诋。
  “我从未让你去送死,是阿赫茉妮擅自修改了我的命令,回来,我会治阿赫茉妮的罪。”
  “顺着河流的反方向,去上游,我们在那见面。”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蔓德拉抬起头,迷茫地望着空气,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领袖的身影。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领袖没有真正地将她当作自己人,领袖偏爱阿赫莫妮,把她当作自己的谋臣,无论什么重要的事都托付于她,出了岔子也从不责备,而自己却怎么也得不到领袖的宠信,甚至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连命令都是苇草代传。所以,当听到领袖竟然会为了她而责备阿赫莫妮的时候,蔓德拉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颤抖,就像一个长久以来都被家长误解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句迟来的道歉。刹那间,一切隔阂烟消云散。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顾不上思考,顾不上琢磨,激情的滔天巨浪瞬间掀翻了她的理智。蔓德拉在窗台上敲碎了那限制她能力的小小手环,连鞋都顾不上穿,拉开窗子,向着黑暗纵身跃下。
  ♢
  一跃而下,只需短短一秒。当双脚落地的瞬间,蔓德拉感觉心里,就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隐隐作痛。她回过头,仰望那扇闪烁着微弱灯火的窗棂,第一次有了想要等待的人儿,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柔的宠爱,难道,就这样丢弃吗?
  不,不是的,我不应该拿他当我软弱的挡箭牌,这对他不公平!我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这两天的时光,但我毕竟是深池的人啊,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果然,失去,就是我注定的命运。
  如果,我们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我真想堂堂正正地与你相爱。
  “对不起……再见。”
  留下无人聆听的道歉,蔓德拉快步向河流上游跑去,光着的脚丫,很快就被石子与枯枝扎破,她把唇瓣咬得发白,强忍着疼痛,奋力奔跑,在泥土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足迹。
  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也没有记步珠,即使抬起头,也只能看到茂密的枝桠,找不到一颗星星。就这样贸然闯入密林,简直与送死无异。幸好还有一条河,只要向上游跑就好,上游,索尔兹伯里的反方向……
  不对啊,深池在那里没有活动啊。
  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迟来的怀疑慢慢填充大脑。为什么领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的波动?为什么最后一次联络的时候,不肯听她的道别?为什么她会知道这里有着一条河流?夜色越来越浓,远方传来野兽凄凉的嚎叫,蔓德拉发现自己向着深林里越跑越远,回过头,已看不到罗得岛舰桥上的防撞灯了。
  不,不对,这里裸露的岩石好少,连地下也没有石头,好像全是泥煤,古老湿地的遗骸,再往前肯定有大片沼泽,连月光都没有,看不到水面折射的反光,太危险了,不行,我得......
  “晚上好啊,蔓德拉。”
  树梢上飘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蔓德拉的思考。她马上停下脚步,抬起头警惕地环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只能凭声音勉强辨出对方的位置。
  “阿赫莫妮?是你吗?你怎么在这?”
  “你觉得呢?”
  没错,是阿赫茉妮的声音。她为什么会在这?领袖不是说要惩罚她吗?不对,不对,肯定有哪里出错了……
  领袖,知道我的位置,知道我在罗德岛,所以,她才会提到那条河。
  如果,她真的想要我回来,那她应该直接来罗德岛带走我,或者,在外面接应我,那里防御松懈,这一点也不难。而不应该要我一个人,往密林深处跑,简直,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把我引诱到远离罗德岛的地方。
  或者,那不是领袖的声音?而是阿赫茉妮伪装的?
  “我觉得什么?”蔓德拉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缓缓挪动步伐,试着靠近一棵树木当作掩护,同时试探着脚下的土地里是否有足够大的岩石可以供自己操纵。“你赶快出来,别装神弄鬼。”
  “哼,你倒真是走狗屎运,一路上那么多沼泽,竟然一个都没踩中。”
  “这不是战友间的插科打诨,对吧。”
  “哎呀呀,你学聪明了啊,我还以为你到死都反应不过来呢。”
  寒风自林间袭过,头顶的树梢摇晃,显出夜空的裂隙,一道银亮的光从天而降,似群星掷下的长矛,落在身前十米开外的地方,掀起漫天尘土。蔓德拉左手挡在身前,眯缝着眼睛,辨识出了那熟悉的身影。
  阿赫莫妮摘去兜帽,摇了摇头,短发摇曳,手中的法杖在黑暗中闪烁着点点荧光。
  “长话短说,我是来杀你的。”
  说罢,她高举起法杖,对准蔓德拉的身体,半空中浮现出早已编程好的攻击法阵。
  不好!
  蔓德拉抬手施展能力,在身侧压缩空气,再用爆发的气旋将自己向着攻击线路的垂直方向猛推了过去,阿赫莫妮手中法杖迸射出一团光球,擦着她的头发呼啸而过,轰地一声在身后炸开。
  蔓德拉摔落在地,扭头望去,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就已化作一片焦土,本以为可以用作掩护的大树被拦腰斩断,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向着反方向倾斜着倒下,刮断了周围树木招展的枝杈,无数手臂粗细的枝条连带着树叶骤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没办法直接飞离这里,蔓德拉只能爬起身,将能力集中在双脚上,曲折跑动,试图躲避。
  等,阿赫莫妮呢?
  不过一扭头的功夫,阿赫莫妮就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蔓德拉支起耳朵,试图用灵敏的听觉,在树枝扑簌簌碰撞的噪声中捕捉她的位置。
  身后!
  “太慢了吧!”
  连转身都来不及,巨树倒地的震动与阿赫莫妮的高鞭腿相继而至,那一脚踢出十来寸的距离,像飞驰的铁块一样硬生生撞上蔓德拉的腰肋,将她踢飞出数米远,直至后背撞到另一颗树上才停下。
  好疼,她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蔓德拉死死按着自己的肋骨,过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胸口起伏,肺脏随着呼吸被拉扯得隐隐作痛。
  “你来杀我,领袖要是知道了,绝饶不了你。”
  看着阿赫茉妮悠然走来,她扶住树干,摇晃着站起身。直到现在,蔓德拉依然对领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这一切,只是阿赫莫妮的独走,毕竟她有这个能力,也有动机,她不想让自己回到深池,分走她的权力。而领袖,也许对此一无所知,真的在某个的地方,等待着她回去。
  “唉——,你可不可悲啊?”阿赫莫妮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的语气,像一根锐利的刺,无情地刺穿了蔓德拉的幻想。“如果没有领袖的授意,我会出现在这里吗?我会有胆量,来结果你的性命吗?”
  “你,你胡说八道!”
  “胡说?动脑子想想吧!蔓德拉!你觉得定向入侵罗德岛的电视信号是很容易的事吗?要调动在索尔兹伯里电战部队潜伏多年的鼹鼠才做得到!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在伦蒂尼姆?明明只是个弃子命还这么硬,值得领袖如此煞费苦心地抹杀,连我都要嫉妒你了!”
  弃子……
  注视着阿赫茉妮分外认真的脸庞,默念起这两个字,心中感到一阵沉重的绝望,她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进带着薄茧的掌心,刻出一道道血痕。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得发抖,青色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出来。
  “......这么说,你们是真的,把我丢在伦蒂尼姆送死的?”
  “啊,本来就是把你丢去伦蒂尼姆试探特雷西斯的,死了也不心疼,没想到你竟然活下来了。在深池,你也算是个老人了,要是回去说我们派你送死还见死不救,没准会动摇军心,所以,还是把你杀了比较省事。如果不小心暴露了的话,也没关系,就说你叛变了,反正死无对证……”
  “闭嘴!”
  她的怒吼打断了阿赫莫妮的话语,蔓德拉张开双臂,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荆棘之林!”
  ♢
  哈,原来,她已经这么强了吗?
  大地的最深处,有一整块花岗岩,也许有几十吨重?算上压在其上的泥土,大概有几百吨吧。荆棘之林再强,也没办法把它拖拽出来,只是堪堪让周围一圈的土地升高了半米,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有法杖,无法释放事先编程好的复杂法术,没有石头,蔓德拉就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挡下她释放的能力。每接下一次攻击,都好似是被冰雪贯穿身体。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冷,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数尖锐细小的刀片,径直割开骨髓。
  一味地防御,迟早露出破绽,最终她还是没能挡住,被击中了脚踝,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在了一片泥坑里。等再爬起来,抹去眼前的污水,阿赫茉妮已站在身前,手中尖锐的法杖绽放出冷色光芒。
  挣扎着想要站起,可双脚完全没有知觉,脚踝以上的腿部也觉得酸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体重,又一次摔进泥水里,呛了满口湿漉漉的泥浆。眼看阿赫茉妮越走越近,凛冽的寒意袭便全身,蔓德拉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发动源石技艺,将空气压缩在脚底,把自己像炮弹一样推飞了出去,可阿赫茉妮的攻击比她更快,后发先至,似一只巨锤高高落下,击打在后背上,将她从半空中砸落。
  “咳——”
  蔓德拉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五脏六腑像是被一直大手狠狠攥成了一团,鲜血被挤压着自喉管中喷涌而出,腥锈中还夹杂着胆汁恶苦的味道。
  要,死掉了吗?
  站不起来,能力也没办法施展,连地面的小石子都没办法控制……
  真不想死啊,我还想见到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被他摸摸尾巴,其实一点也不疼的……不行,我不能死在这,我要回去,我答应了要等着他,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蔓德拉双手扒着泥土,一点一点向前爬,她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么徒劳的努力,只是被本能驱使着,像一条被打断了腿的丧家犬,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爬行。阿赫茉妮就在后面几米的距离,迈着碎步,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名经验老道的猎手,在等待着猎物自己断气。
  “何必呢?”
  “人都是要死的,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终点,为何不坦然接受呢?”
  “赶快咽气吧,我不想亲自动手。”
  “领袖交代的任务,你可不要恨我。”
  “怎么还能爬,难道刚才没伤到你吗?”
  阿赫茉妮在催促着,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蔓德拉的头磕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伸手摸了摸,是一颗大树。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死在一棵树下。
  这就是命运吧……
  双手撑着地面,蔓德拉艰难地坐起身子,靠在树干上,咽了口唾沫,满是血腥味。十指业已磨得鲜血淋漓,像有一万根针扎着那么疼。望着缓步走来的阿赫茉妮,蔓德拉自嘲地想,曾经的她,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结果自己性命的,不是贵族,不是维多利亚,也不是特雷西斯,而是自己的塔拉人同胞。是曾经挤同一张行军床,盖同一张毯子,连一个土豆都要对半分的战友。
  这未免,也太有戏剧性了吧。
  我会死在这里,被漫天飞舞的绿叶埋葬,当他找到我的时候,或许鲜血还未干涸。他会为我掩面哭泣吗?还是会吝啬得连遗憾都不肯施与,转身就去寻找下一个女人呢?
  “再说句话吧,蔓德拉。”
  阿赫茉妮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举起右手中的法杖,对准了她的眉心。
  说话?说什么呢?唉,我到底还是没有你残忍,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可我却没有对你留后手。你也是知道我没办法对你动杀心,所以才这样毫无戒备地站在我面前吧,换成别人,你才不敢离这么近呢。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就是,十年前,我被领袖从活坟中刨出来的那天。那天晚上,我在露营地的火堆旁冻得发抖,是你披来一床被子,陪我度过寒夜的。
  时间真的改变了好多啊,你和领袖,都变得好陌生。
  喉咙很疼,想得再多也说不出口,蔓德拉只是抬起头,望向阿赫茉妮的眼睛。她的双目中不带有一丝动摇,也未见半点不舍,就好像将要杀死的不是共事十年的战友,而只是一只虫子。蔓德拉这才明白,原来阿赫茉妮,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她能讨得领袖的绝对信任,能在贵族与资本家之间左右逢源。而自己,却始终没有长大,只会像孩子似的听领袖的话,不假思索地奉献全身心的信赖,就连叫她去送死都未曾有过犹豫。
  结果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以为自己是夜空中绚烂的烟火,其实不过是惊弓前那声惨淡的哀鸣。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双眼,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那坐落在香农河拐弯处的村子,看到自己和哥哥一起坐在村口那棵高高的橡树上,树下,一直默默守护着这个家的父亲,正扯着嗓子,唤她回去吃饭。
  爸爸,我来见你了……
  “不说就算了,蔓德拉,我们,终点再见。”
  ……
  死了以后,是感觉不到疼的吧?
  为什么,身上还这么痛啊。
  激素褪去,原本麻木的伤口开始爆发出钻心的痛楚,蔓德拉死死咬着牙齿,几乎要哭出声来。她睁开双眼,想要质问阿赫茉妮为何犹豫,却见她已转身面向别处,原本自信轻松的笑容改换了颜色,右手也开始紧张地用法杖敲打起大腿。
  怎么回事?
  五感中,仅有听觉尚且敏锐,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晚风送来了丝丝坚涩与紧绷,如提琴旋紧,似吉他拨弦,金属碰撞间,一缕焰色在远方升起。
  “小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支散发着猩红色气息的利箭就直直地插进了阿赫茉妮脚边的泥土里,没金铩羽,只露出短短一截箭尾。下一秒,突破音障的爆轰声才姗姗来迟,在耳边似炮弹般炸响,气流吹得她睁不开眼来。
  超音速的攻击。
  蔓德拉知道,这一击太快,太重,倘若瞄准的是阿赫茉妮的身体,她绝无可能躲开,至多用能力稍微偏转,避开重要脏器,但受伤在所难免。不知为何,对方故意射偏,也许是射界不好?或者,是某种警告?
  “哼,看来有多管闲事的人啊。”
  阿赫茉妮咬牙切齿地说道,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高举起了法杖,形成一层看不到的防护,连带着蔓德拉也一起罩了进去。蔓德拉顺着箭尾所指的方向张望,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在林木的阴影间现身,像一只轻飘飘的鬼魂,被风推着向这里走来。
  “别再靠近了。”
  阿赫茉妮命令道,那个黑影随之停下。
  “把蔓德拉还给我。”
  是他!
  “罗德岛的博士,是吧。我们领袖,还不允许我跟你敌对,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要敬酒不吃……”
  “把蔓德拉还给我。”
  他重复着,声音像冰块一样冷。原本带着戏谑表情的阿赫茉妮感觉自己踢到了铁板上,马上阴沉着脸举起法杖,对准那个影子。
  “这我可做不到,如果她不消失,我在领袖那边也不好交代。”
  “把蔓德拉还给我,我保证,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这……”阿赫茉妮的身形有些摇晃,她瞥了一眼蔓德拉,又看看那个影子,沉默数秒,才接着发问。“我能相信你的话吗?”
  “当然,我不会再允许她离开罗德岛的。”
  “那,如果我不呢?”
  她转动手臂,法杖指向蔓德拉的脑袋。
  “无论下一箭射中哪,我都信心治好你,”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波动,简直不像是在威胁,“尽量不致残。”
  他说完,远方那名射手释放出了些许焰色光芒,昭示自己的存在。
  “你……”
  阿赫茉妮一时语塞,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的手臂慢慢松懈下来,垂在身边,将法杖收回到了腰带上,然后扭过头,朝向蔓德拉,露出一个难以揣摩的笑脸。
  “看来我今天杀不杀你,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落在他手里,你一样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算你再出现,也没所谓,我可以对领袖说,罗德岛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技术,把你的尸体捡回去复活了。”
  “不过嘛,再见面,我可就不会这么仁慈了!”
  抛下这句话,阿赫茉妮脚下展开一张巨大的法阵,荧光闪烁间风沙飞舞,她的身体渐渐摆脱了重力的束缚,漂浮在半空中。她朝蔓德拉眨了眨眼睛,随后抽出法杖向下一点,释放出另一张法阵撞击地面,整个人被反作用力掀飞,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林梢之上。
  ♢
  那棵倒下的树木,撕开了密林的黑暗,原本被遮蔽的月色,此时仿佛一条银色的绸缎,从枝头铺展到地面,直直地延伸出一条光的道路,而光芒的尽头,就是那个无法被照亮的黑影。
  他缓步踱至蔓德拉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瞧着她,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仿佛她那伤痕累累的身躯,无法在他心中搅动出半点涟漪。
  长久的凝视中,蔓德拉感觉自己似乎可以触摸到他的意识,那是某种晦暗不明的东西,翻滚着冰冷刺骨的浪花,深深地藏在内心最深,最阴暗的地方,包裹着饥饿、渴盼、爱恋、憎恶……还有许多倒错的情欲。
  我要怎么做呢?
  请给我命令吧。
  博士挑起一根食指,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我知道了。
  慢慢地将双腿并拢,跪倒在地面上,蔓德拉血肉模糊的双手扒着泥土,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像狗一样爬行到他跟前。
  睡裤早已被撕破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膝盖,比月光更加苍白。她把双膝紧紧地抵在他皮鞋的尖端,再缓缓弯下腰身,身体在前倾,髌骨硌在地面上,尖锐的石子扎进血肉,鲜血流淌,最终,额头触到了冰冷的鞋面。
  “起来吧。”
  蔓德拉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那毫无感情的双眸是黑夜的颜色,不带有一丝温度,目光依旧锐利,一如刀锋所向,撕裂身体,洞穿灵魂。他静静地注视着被泥水和狼狈浸透身体,双膝跪地倒在面前的少女。
  “我早上跟你说了什么?”
  绝对不可以跑出去。
  “你遵守了吗?”
  没有。
  “对不起,我错了......”
  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颜面对自己的父母,蔓德拉低垂下脑袋,了无血色的薄唇翕动,除了道歉的话语,什么都说不出。
  他温柔地伸出右手,贴上蔓德拉沾满泥污透着凉意的脸颊,无名指勾着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那双刚刚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还满是惊恐的双眼无处可逃,只能迎接下他的目光。他能感受到掌心下的颤抖,或许并不是因为疼痛或寒冷。
  脸侧的体温消失了一下,然后,蔓德拉失去了知觉。过了几秒,她才发现自己栽倒在地面上。脑袋里好像有一团光在爆炸,眼前满是炫目的白斑,左脸像着了火,热热的,辣辣的。
  他,打我了。
  看着他高高扬起的手掌,没有惊讶,没有怨恨。蔓德拉的内心出离地平静。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他在乎我。
  如果不在乎,他不会来救我;如果不在乎,他不会动手打我。
  打我吧,打我吧,只要你还在乎我……
  她努力地伸出手,搂抱上他的脚踝,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在颤抖地睫毛下,与鲜血混在一起,流淌出两条嫣红的痕迹。
  “对不起,我错了。”
  “我保证,再也不会跑出来了。”
  “怎样惩罚我的可以,求求你,不要丢掉我……”
  他慢慢收回了腿,缩成一小团,攀附在他腿上的蔓德拉也就跟着被带到了他跟前,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乞求。他冰冷双眸终于恢复了温度,眼帘柔软地低垂下来,可依然掩不住瞳孔中那仿若注视秋日最后一片黄叶飘零的失望。
  “我带你回家,蔓德拉。”
  右臂从双腿膝盖窝下穿过,左臂轻揽肩膀,他将她抱入怀中,低下头,轻吻她沾满污泥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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