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冷笑一声。
这时金家的护院将整个米仓都仔细检查了一边后过来回话,“姑娘,十六只铁桶,只有两只的盖子尚未被打开,约莫只有五千来斤米尚且完好,仓库四壁顶棚皆完好,没有发现任何鼠洞,可以断定,这些鼠虫就是被人为放进来的!”
玉珠最后环顾四周,再也忍了在她裙角边来回乱窜的老鼠蟑螂了,将碗递还给管事,转身大跨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思路清晰地逐条下令,“把那两桶完好的搬出来放入别仓,其余三仓务必加派人手严加看管。这边明日一早便叫人过来清理干净,其余的十四桶不能再食用了,暂且先放在此。
至于即将交付的官粮,从其余三仓和各粮铺调运,若很难协调,米铺就暂且歇业,罗护院你人脉广,派些人手打听这个王柱一家逃去了哪里,务必给我把人逮回来!”
米仓管事捧着碗跟在她身边,看着碗里大颗大颗的老鼠屎就像是剜了他的肉一般,“东家,这些米这米好,若是仔细挑拣挑拣,煮熟了应该依旧能食,不能做官粮,若是降低了价格,总有人愿意……”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走出了大门,金玉珠看了一眼管事,“金家有训,为商可奸不可黑,这米弄不好便是要吃死人的,还有前年文州的鼠疫你莫不是忘了?官府百姓人人谈鼠色变,事涉官粮,幕后之人正静等着抓我的把柄呢!再者,若是低价处理打乱了米价,你且看会不会有人来找金家麻烦?”
一旁的云彩听得既是心疼粮食又是义愤填膺,“那姑娘难道这些米,这么好的新米就真的如此全部废弃了?咱们就真这样捏着鼻子认栽,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金玉珠抬眼望着蒙黑天际的最后一抹残阳,明眸一眯。
认栽?怎么可能认栽!先是西御街布行失火,再是这计划周密的米仓鼠灾,阿爹病倒的消息一出,各路妖魔们开始坐不住了……敢谋这样黑心肠的计策来算计她,呵!她且等着这些人夸她最毒妇人心的时候呢!
……
天色已晚,赶回城时城门必定已经下钥了,而米仓不远就有一个金家别庄,于是金玉珠便决定带着人今晚就宿在这个别庄。
西郊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大小村落,田地阡陌纵横,从米仓到别庄要穿过一条田间小路,此时天色基本已经完全沉下,四下早没了其他人的人影,一片寂静。
此次来西郊玉珠算带足了人手,倒也不怕,只田间地头的小路不大好走,一行人打着灯笼围着她所乘的马车,也不敢太急,小心翼翼地一路前进。
玉珠坐在略显颠簸的车厢里,闭目养神,今日她盘查了一天的账本,临到晚膳的时候又来了这么一出,到现下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着实有些疲惫。
马车不紧不慢的颠着,辚辚前行,走着走着,忽然之间便停了下来,然后便停着不动了。
玉珠睁开眼睛,这时外头传来金家护院头领罗耿生的声音,“姑娘,前头泥路边好似躺了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安全起见,姑娘先在此等上片刻,待我去探一探。”
听说又可能是碰上了死人,玉珠并未惊慌,很冷静地等待罗护院来回话,倒是云彩止不住好奇,颤巍巍地支起车窗,开了个口子努力朝外瞄,而后不远处护院们的谈话便传进了车厢――
“没死,只昏死过去了,还有口气儿。”
“哎?怎么是这倒霉催的小子?!”
“怎的,强子你认识这人?”
“瞧着像我们村子里的人,罗哥你把灯笼再拿近些……呦!还真是……这是我们丁家村丁流子家的一亲戚,姓宋,还是个秀才咧,他和他娘几年前逃难投奔亲戚来的,去年他娘也死了……啧,这家子人在我们村可是顶有名的。”
“罗哥,那接下来咋办,带不带这人?这幅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
几人又商量嘀咕了几句,而后罗护院便折回到了金玉珠的车边。
“姑娘您看……”
罗耿生言简意赅,将方才玉珠听了个大概的两句话又讲了一遍,最后恭敬询问她的意思。
玉珠通过窗隙望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的环境,这里一大片农田,眼下一月的天依旧冷冽动人,夜深人静,人迹罕至……
她沉吟后道:“既碰上了总不好见死不救,一道带回别庄罢,看着能不能就近请个大夫来瞧瞧,至于有事没事,就看他自己造化。”
“姑娘良善。”
于是两个护院将倒在泥地里的人抬上了马车,放在车夫边上,马儿哒哒继续向着前方的夜色行去。
……
大家抵达金家西郊别庄之时已经过了戌时一刻了,许久不来的东家大晚上忽然过来,别庄管事从被窝里爬起来,着实手忙脚乱了一番后才算将金玉珠一行人安顿好,然后任劳任怨地按吩咐出门去寻大夫。
草草地用了些饭食,洗漱过后,夜已经深了,玉珠却还不能入睡,她得继续想法子解决米仓的那个大麻烦,越快解决越好,不能给幕后黑手留下机会和把柄。
点着灯火,金玉珠皱着眉埋头在纸上写了很久,写完之后,叫云彩喊来了罗护院,将信纸折叠好交给他,“明日待城门一开,罗护院便将快马回城将信交给木先生,叫他按我信上说的即刻行事,越快越好,明早还劳烦护院赶个早。”
“是。姑娘客气,这是小的分内的。”
罗耿生不大懂生意上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自己姑娘和木先生足智多谋,他只要按照他们说的做好了,定能解决这件糟心事的。
罗护院拿着信纸出去后别庄管事就进来了,他是来回话的,“少东家,按您的吩咐大夫已经来瞧过了,那人并无大碍,只是饥饿过度及疲劳引发了晕厥之症,按医嘱给他灌了碗甜汤粥,现下已经转醒,他听说是您救了他,非要过来叩谢救命之恩,您看……”
第3章 (修)
不过是顺道救了个人罢了,到达别庄后金玉珠就忙着想法子处理米仓的烂摊子,其实早把被救的这人给忘在脑后了。
听了别庄管事的话后,玉珠一手揉着自己的胀痛的太阳穴,一手冲管事摆了摆,“既是醒了那便让他好生休养罢,今日我实在乏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明日再说。”
别庄管事依言退了出去。
玉珠简单地洗漱一番后准备就寝,坐在梳妆镜前自己梳理被卸了钗环的头发,而云彩在为她整理就寝的床铺。
云彩是金玉珠三个贴身侍候的丫鬟里性子最外向的一个,一张嘴叭叭地永远都闲不下来,更是探听消息的一把能手,就这会儿金玉珠写了几页信的工夫,她在外面溜一圈,别庄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就听了个遍,趁着铺床伺候就寝的空隙说给自己姑娘听。
玉珠也不拘着,由着云彩滔滔不绝,这个别庄她平日里甚少来,庄子上的运作都是底下的人管理,听听庄子上日常的情况也是好的。
云彩讲着庄子上的各种事体,讲着讲着,最后话题就讲到了方才她们半道上捡的那个男人身上。
“姑娘,您是不知道,这宋书生也真是个倒霉苦命的,庄子上的人都知道他,听说这人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了呢!五年前泸州水患逃难至宁州,来丁家村投奔亲戚。他表舅舅一家在村子里名声不好,舅母泼辣贪财,舅舅是个二流子,凭白多出两张吃饭的嘴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哪能好过……”
云彩一边替金玉珠铺床,一边感慨穷书生悲惨凄凉的命运,“丁流子他娘身子不好常年吊着药罐,自从宋秀才和他娘回了丁家后他那舅父母居然把老子娘就这么扔给了母子俩当甩手掌柜,全靠书生在村里当先生那点钱在撑着。
后来他外祖母病逝本以为解脱了,可接着他娘又病倒了,听说他为了照顾他娘连教书先生都做不成了,只能干些替人读信写字儿的杂活,请郎中、吃药花光了积蓄不说,还被撺掇去借了高利钱,可去年年底他娘熬不过还是病死了。
姑娘您也知道,放高利钱的能有几个是善茬,听说是黑狗老五手下的那帮放贷的,这人不知怎么的把人给得罪狠了,他娘刚死就上门来闹要还钱,据说放话要让他在宁州城活不下去,他的舅舅舅母怕被连累就断绝了关系,让他滚回白县,可白县哪还有家啊。
黑狗老五那帮人可凶悍了,书生被逼得走投无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一个文弱书生,为了有口饭吃,居然到最后被迫只能去码头扛大包,就在咱家的码头。一个原本才华横溢的少年秀才郎被逼沦落这这种地步,唉!造化弄人啊……姑娘,您说他倒不倒霉?”
玉珠梳着自己的发尾,秀眉一挑,确实挺倒霉的,那黑狗老五她在生意场上也打过几次交道,是宁州有名的地头蛇,黑白两道上都颇有分量,别说是一个落魄无依的穷秀才,便是宁州的官府也对他客客气气的。
云彩还在那里感叹,“听说这穷秀才模样长得可俊了,委实可惜了,就他这种境况,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可惜了,好像今年都满二十了。”
玉珠原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她握梳子的手就慢慢顿住了……
逃难无家可归,父母俱以亡故,舅家断绝关系,孑然独身。走投无路,急于还高额高息债务,穷困潦倒……
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秀才,一个长得尽如人意的倒霉穷秀才……
金玉珠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直到云彩整理好了床铺喊她就寝时方才回神。
翌日窗外天光初初亮起之时,玉珠便起床穿衣洗漱了,她昨晚想了一晚的事,没怎么睡好,一早便行了,在庄子上用过早膳之后,还得立刻赶回城去。
东家几乎是不怎么来这西郊别庄的,好不容易少东家亲临,庄子上的人铆足了劲儿想在少东家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厨房的管事婆子亲自端来了早膳,就是想要在金玉珠面前挣个熟脸。
满满一桌子早膳,相当丰盛,南北膳食皆有,厨娘们天没亮就开了火,绞尽脑汁,就怕少东家吃的不满意。
可惜玉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食膳上,一日初始,可她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用勺子划着一碗银耳莲子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边上的厨房管事见少东家似乎对一桌子丰盛的早食兴致缺缺,好不容易有了个跟前露脸的机会,见玉珠也没有开口赶人的意思,她就磨磨蹭蹭地杵在边上不走,变着法说恭维话,努力表现自己。
这婆子的一张嘴也算巧,东拉西扯的相当能聊,便是没人回应她也不觉尴尬,说着说着,当听到了婆子说自己是前边丁家村出来的人时金玉珠终于被吸引了注意力。
玉珠不动声色,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哦?你也是丁家村人?我昨晚救回来的那个人,听管事说也是你们丁家村?”
管事婆子见金玉珠终于有了反应,越发激昂,都不用玉珠问,关于那个宋秀才,她简直知无不言。婆子是丁家村村长的弟媳,关于宋秀才的事情,她所知道的比那个在金家做事很少回村的丁护院可要详细具体多了。
婆子说的和昨晚上云彩听来说给她听得倒也大致差不离,只是更加详细,玉珠听着,心中也有了一定的成算……
“少东家,这宋秀才虽也怪可怜的,但是万万沾不得的,他欠了高利钱哩,还得罪了厉害人物,东家菩萨心肠救他一命,不过还是早早让他离开为妙,哎呦喂……之前他住村里,放贷的天天来闹,搅得咱们村鸡飞狗跳的不得安生。
后来他离开丁家村,听说在外头一家酒楼谋了个账房的营生,也被那些地头蛇给搅黄了,最后听人说去码头扛包了,东家,咱们还是少和他有牵扯为好,免得招惹麻烦。”婆子生怕连累庄子,自以为苦口婆心的劝着玉珠。
这边婆子正在唾沫横飞,外头庄子管事进来了,说是书生听说东家马上便要回城了,说什么都要亲自过来感谢救命之恩。
婆子有些尴尬的闭上了嘴,玉珠轻睨她一眼,婆子只好悻悻然退了出去,玉珠叫管事把人领进来。
来人身形颀长,只是瞧着过于瘦削了,约莫是昨晚倒进泥地脏了以上,现在的这身短打应该是庄子里的人借给他传的,衣袖裤腿都短了一大截,可穿着还挺肥大宽松的,有些别扭。
这人进屋后在管事的指领下,头也不抬二话不说,上来就冲着上首金玉珠的方向拱手作揖,行了个读书人的大礼,“元祈谢过少东家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古人云,铭心镂骨感德难忘,结草衔环知恩必报,救命之恩,请恩人先受某一拜!”
玉珠不禁轻笑一声,这掉书袋的秀才还挺有意思,“先生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快快请起,小女子当不得先生如此大礼。”。
宋叙听到女子悦耳清亮的声音,抬起头来正巧和金玉珠目光相对,他看着巧笑嫣兮的美人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一旁的云彩故意一声咳嗽,才胀着通红的面皮忙不迭低下头去,
他在金家码头扛大包这么些天,也听说过金家的少当家是个女人,从前是没见过,一直以为会是一个如男子一般凌厉有手段的女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清丽脱俗的绝色佳人。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在宋叙打量玉珠的同时,玉珠也在仔细观察他。
大约因为被码头的风吹日晒的扛包苦力活磨砺得有些沧桑,生活压迫,使他整个人黑瘦粗糙,不见云彩口中的俊俏秀才模样,只轮廓还能依稀看出些原本面目的俊逸秀雅,但独独身上那股浓浓的书卷气让人相信他从前真是个读书提笔的书生秀才。
金玉珠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银耳莲子羹,试探着说道:“我昨儿个救先生回来的时候听说先生如今在我金家的码头扛包,可是真有这么一说?”
宋叙闻言,脸上晕开的薄红慢慢退去,强挤出意思苦笑,“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命运捉弄小生无力反抗,无奈之举罢了,让姑娘见笑。”
“都是自食其力过活,再落魄也必不见笑,不过……以先生之才,若长久在码头扛包,大材小用也着实可惜了。”
金玉珠手里转着调羹,瞥见那书生瞧着有些惭愧的神色,清凌凌的眼珠那么一转,嘴角边绽开一个微笑,“小女子很是欣赏先生侍奉长辈的孝心,以及那贫贱不移、肯吃苦耐劳的气节,正巧,我府上缺个誊抄书账能嚼文断字的活,不知先生可否愿意屈尊低就?”
“姑娘这是?”宋叙错愕地抬头看向玉珠,后着对他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显然不是在说笑。
宋叙急忙再次低头拱手,“多谢姑娘好意,只是……只是在下得罪了恶徒,只怕连累姑娘……”
玉珠挑眉,继续循循善诱,“听说先生舞勺之年便已是秀才之身,龙游浅滩遭虾戏,先生可真愿叫一群恶人欺压得一辈子翻身不得?”
“这……”宋叙还在犹豫,他明白这位金家的女少东家是想助他摆脱眼前的困境,可他们非亲非故,他不怎么相信有人真心愿意费心帮他,这些年受的苦,让他防人之心渐深。
“先生,古人云,黄河尚有澄清时,岂可人无得运时,先生就当小女子是在施恩图来报,若将来先生有功成身就一日,今日小女子也算结下善缘。”
玉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管怎样,先把人弄回家,后面的再说。
宋叙的手握了松,松了握,显然是在心动。
玉珠再接再厉,“我金家在宁州也并非什么人都可欺小门户,可暂借先生遮蔽一时风头,誊抄书账是个清闲活,空闲时间便都由先生自己掌控,不必再去码头做苦力,也全了读书人的体面,至于欠的高利钱总有法子想的。”
宋叙目光闪动,心中是真实的感激,自己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也不必再过多纠结,他拱手躬身冲玉珠深深作一一个揖,“如此,宋某便却之不恭了……”
玉珠放下手里的调羹,轻拭嘴角,遮去笑意,还真是个书呆子……不过书呆子好,书呆子一心只读圣贤书,别的事儿少……
作者有话要说:有走过路过的朋友捧个场点个收藏吧,对作者来说很重要,跪谢了!
第4章 (修)
姑娘昨日傍晚着急忙慌地出了府去办事,在西郊别庄歇了一宿回来的后还带回了一个干巴巴的穷书生,说是新招的住家长工……对此,金家众人也多见少怪不足为奇了。
当初的木先生也是落魄书生被招揽入府,姑娘执掌金家之后,木先生被重用,现在都已经是姑娘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