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三哥哥,往后绝不再来叨扰。”
樱樱说着,突然松开攥住的他的衣袖,转身过去时,恰好有一滴晶莹泪珠顺着雪腮滑落。
她站在廊外的芭蕉叶下,背对着陆云渡,轻颤的肩头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意,“三哥哥早就嫌着我了,我自知身份低贱,往后不敢再同三哥哥亲近。”
陆云渡在一旁站着冷眼旁观。她的眼泪向来是说来就来的,半点也不能相信。
“我又何尝愿意走失?被人掳到画舫那等地方去?爹爹娘亲寻到我时,我就该跳进河里去,免得脏了许家的清誉,也省得叫三哥哥这样瞧不起我。”
她说着,竟用手帕子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眉头微皱,为她如此直白而略有诧异。
江南水乡,河网密布,人多依水而生,烟花之地也不例外。暗娼宿在乌篷船中,顺水漂流;略有名声者,生意便做在画舫上。
原来许家姑娘走失近一月功夫,就是被人掳到了那等地方去。
他早先心中虽隐隐有此想法,但未得印证。她突然老实交代,倒叫他猝不及防。
怪不得,要这般急着寻一个如意夫婿早早嫁出去。
身边人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眼泪,他心底略有烦躁,正想开口让她消停些,忽见她竟闷头冲了出去。
不远处是一潭池水,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其实连着秦淮河,开不得玩笑。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往后狠狠一带,毫不客气地劈头盖脸骂道:“你要作甚!”
樱樱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面对面时却强忍着不肯让眼泪掉落,只红着眼睛道:“是了,我死在这儿也只会脏了陆家的水,我这就回江阴去。”
简直是胡搅蛮缠。
陆云渡哪里看不出来她是在故作可怜,可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陆家跳湖,略微松了手上力道:“谁赶你走了?你一走了之,老太太那边我如何交代?”
“是我对不起她老人家,下辈子我再在老太太膝下尽孝,这世上也只有老太太还念着我好了。”
她说着,似是终于憋不住,狼狈别过脸去遮住眼角溢出的泪。
想到早亡的许大人和许夫人,陆云渡冷峻的脸色终于稍有松动,“跟我回去。”
樱樱看似哭得肝肠寸断,实则一直在偷偷观察他。她心知自己此次算是把底牌交出去一大半,她本不该把自己置于如此被动弱势的地位,但陆云渡实在太过高深莫测,比她从前遇到的所有人都更难以琢磨。
她一时冲动把陆云渡给得罪狠了,为了能继续待在陆家,她不得不暂时示弱,以退为进。
目前看来,她的示弱似乎起效了。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敢再哭哭啼啼惹人生厌,顺势收回眼泪。
*
走到他的院落前时,樱樱停住脚步,“三哥哥,我不来打扰你,我还是回妙仪居吧。”
“我的手,你就打算这么了了?”陆云渡走在前面,扬了扬他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步履不停。
不怕他计较,就怕他不计较。樱樱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跟了上去,“三哥哥,我眼睛都哭肿了,你让我先洗把脸呀。”
听见她那软绵绵的语调,比以往更加有恃无恐,世子爷拳头一紧,好生忍着才没把人给轰出去。
罢了,看在许家和祖母的面上,暂且忍她一回。他实在没工夫再哄人了。
托世子爷的福,樱樱终于能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书房。
书房布置简单,除了一桌一榻和满屋的书,再无旁物,和他本人一样寡淡而凌厉。
樱樱在榻边坐下,用清水洁面后,趁着世子爷暂时不在,赶紧从袖中摸出胭脂水粉等物件开始补妆。
她极爱惜自己的容貌,害怕方才恸哭弄化了妆,这才要赶紧洁面补妆,以求时时维持最完美的容颜。
陆云渡迈步进来时,正好瞧见她以指尖沾了嫣红唇脂,往唇上细细涂抹的样子。
如玉指尖沾了唇脂,点在唇中,再一点点往外晕染开,晕出一片樱桃嫣红。
这时候还有心思梳妆打扮,他怎么会相信刚才她还哭着要寻死觅活的?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樱樱把小东西一件一件收回袖中,又恢复了人前的娴静淑女模样,两手乖巧搭在膝上,轻声同他招呼道:“三哥哥。”
她自信仪态没有半点差错,却不知为何,三郎自进屋后就紧紧盯着她的唇瓣,目光晦暗不明。
“三哥哥?”她仰头微笑,樱唇娇艳欲滴,唇边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水洗过的眸子干净澄清,满心满眼的笑意望向他。
然后,她便见陆三郎眼底似有笑意,轻声道:“妹妹,唇脂涂花了。”
美人顿时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举帕掩唇,狼狈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陆三郎的书房里自然不会有铜镜这等东西,她遍寻不见,只好凭着感觉细细描摹,谁知以前从不会失手,这次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丑。
而且还是当着陆云渡的面!
樱樱羞愧得耳垂都红得发烫,仿佛两颗晶莹剔透的玛瑙石。
“三哥哥,容我再……容我再净面一次可好?”她手上虽有帕子,但不敢胡乱擦拭一通,怕弄得更加不堪入目,只得背对陆三郎。
“不可。”身后响起悠悠一声,仿佛看好戏般带着点笑意。
他在一旁坐下,闲散道:“妹妹也知道,我这手差点是保不住了的。如今虽然只是脱臼,却暂时不能拉弓练箭了。”
樱樱死死捂住唇,以眼神示意他:然后呢?
“自然是要妹妹来帮我练箭了。”
“不可不可,我如何拉得动弓箭?”她毫不犹豫就要拒绝。
“这就是妹妹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此话一出,樱樱的气势就不自觉矮了一截。陆云渡趁人之危是不假,可他也的确救了自己一命,还为她两次手腕脱臼,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报答恩情的。
只是帮他拉弓搭箭,应该不至于趁机报复自己吧?
她终于服软:“但凭三哥哥指教。”
*
当陆云渡在她脑袋上放了一个细颈白瓷花瓶时,樱樱忍不住轻叫出声:“三哥哥这是何意?”
坐在庭院中竹榻上的陆云渡眼带笑意,指尖捻着一根竹矢,“我手不能拉弓,自然只能陪妹妹玩投壶了。”
她哪里能忍,当即就要把脑袋上的花瓶撤下来,对面那人见此,只淡淡道:“妹妹,妆花了。”
樱樱闻言立马两手掩唇遮掩,发现她系在面上的手绢还好端端待在原处,不禁怒道:“你骗我!”
“妹妹别乱动,这箭矢若是擦着碰着妹妹的脸蛋,可就要落疤了。”
话音刚落,他就将手中竹矢掷出,樱樱被他那凉飕飕的语气吓得脊背一僵,连忙闭眼皱眉,只希望他的箭术当真如传言那般精妙无双。
竹矢入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只觉脑袋上一沉,偏生动也不敢动,这会才敢睁开眼睛,却见陆云渡几乎是半躺在竹榻上,一手垫在脑后,端的是一派轻松悠闲。
“光是这么玩不免无趣,不如我们来下个彩头。”
“投中了呢,妹妹就喝一杯酒,若是投不中,我便罚酒一杯,如何?”
樱樱露在外的一双大眼睛满是恼羞怒气,她一手堪堪扶住脑袋上摇摇欲坠的花瓶,一边怒道:“这算是哪门子彩头,算来算去都是我吃亏!”
然而陆云渡眼底的笑意分明在告诉她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再定睛一看,他竟从箭壶中抽出两支竹矢来,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世子爷便从箭壶中再抽出一支来。
两人僵持数下时间,樱樱终于选择认输,哭丧着脸道:“三哥哥,我身无长物,唯有这一张脸还勉强看得过眼,你可千万小心些。若是毁了容,我可就不活了!”
陆云渡差点没能绷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金陵城的名门贵女里,都寻不出一个像她这样死皮赖脸的。
“妹妹勿怕,若是你毁了容,我一定养着你的。”
见到她本来因害怕而紧闭的双眼,一下子就惊喜得睁开,陆云渡指尖捻着竹矢,失笑道:“收下做个烧火丫头倒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一直忘记说了,这篇文不会有兄弟相争的情节哈~
第17章
竹矢入壶之声传来,樱樱想象中瓶底被打碎,她头破血流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然而刚睁眼,却见陆三郎不知何时坐直身子,面前小几摆了一壶清酒。他下巴微点,“妹妹该喝酒了。”
陆三郎的手段层出不穷,她此时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根本没有力气同他争辩,一手扶着脑袋上的花瓶,利落地喝下酒。
就算脑袋上顶着花瓶,她也时刻不忘自己的形容狼狈,遮遮掩掩地掀开一点面纱。轻纱下一点殷红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她脸上立马升起的淡淡红晕。
正当她要撤掉花瓶时,世子爷又道:“妹妹,还有两杯。”
“这是哪来的道理!”泥人还有三分气性,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方才送下肚的清酒都化成火油般又冒上来,许是酒精助兴,她竟敢反唇相讥。
陆云渡见她激动得都扔掉手中酒杯,知道她是酒劲上头,醉了。
两人在庭院中一站一坐,院外突然响起一声:“樱樱!”
樱樱下意识转身过去,忘记脑袋上的花瓶――花瓶下落,砸得满地皆是碎屑,而本该被伤及的樱樱,却被猛然站起身的世子爷一把拉到身后。
陆少玉没想到他不过喊了一声,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樱樱受伤了吗?”
她脑子里晕晕乎乎,根本没注意到方才有多危险。偏偏世子爷今日穿一身宽松大袍,她被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见人影,只好随便寻了一处缝隙凑过去回话,“多谢四哥哥,没伤着。”
四郎少玉见她两手攥着三哥的腰带,从三哥腋下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唇张了又张,欲言又止。
上次胆敢靠三哥这么近的别家女郎,最后的下场是被一把丢了出去……想着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的下场,少玉心有不忍,生怕三哥把樱樱也给扔了出去。
刚想开口劝阻,就见三哥一掌按在那脑袋上,把她给按回身后,低声道:“闹什么?好好待着。”
收拾完身后那个小醉鬼,陆云渡才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衫,“四弟来此处可有事?”
四郎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是这两日都见不到樱樱,明明两人都在陆府中,他却遍寻不见。无奈只好用善于搜索的小白找了一通――天知道方才他跟着小白走到三哥院子前时,有多惊讶。
樱樱怎么会整日待在三哥院子里呢?他们俩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了。
还不待他回答,小白已经从上空盘旋而下,弯钩状的鹰喙上叼着的一物吸引了陆云渡的注意。
正是那日的小食篮。他伸手拿过,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满满当当的一盒樱桃。
见到自己准备的小东西被三哥发现,四郎心中竟略有紧张。三哥不苟言笑,他一向是又敬又怕的。
在陆云渡开口盘问之前,四郎已经转身,一把抓起蹲在一旁的小白,丢下一句“不打扰三哥”后,拔腿就跑。
“这是什么?”
那个脑袋突然又钻了出来,似是瞧见他手中娇艳欲滴的樱桃,伸手就要去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