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场景落在他眼中,却是无端叫他心生烦躁。
樱樱心底委屈极了。
贵女们可以随意抱怨自己最近缺钱、缺衣裳首饰,她却必须牢牢咬紧牙关。只因她们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从前那些脏污。
陆云渡可以随意说“这是我陆家的”,她却受了委屈还得低着头灰溜溜回陆家去。因为他是陆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而她连寄人篱下的身份都是偷来的。
她不能再哭了,待会儿老太太若是瞧见,不免又要叫她老人家担心。樱樱狠狠擦了两把脸,用力把泪意憋回眼底。
“不会的东西就去学,哭能解决事吗。”
“你在这儿委屈,怎知别人没有下功夫学过,有些底气不光是家世带来的。”
“你想不明白就接着哭吧,下次别说二哥,我带你去都不管用。”
陆三郎一反常态地说了这三句话,转身便下了马车。
清风吹得车帘轻晃,眼前早没了人影,只有樱樱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捏着手帕子迟迟回不过神来。
她脑袋里就回响着陆云渡最后那句话,暗自腹诽二哥哥哪里比不上他了,谁要他带着出门了。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感受到三哥哥说“吾家小娘子”的时候很宠溺呀哈哈哈
第11章
回到妙仪居中,侍女婉月正在煮茶,见她两眼红红,连忙起身相迎,一脸急色道:“姑娘这是怎的了?”
今日姑娘跟着二郎君去公主府赴宴,她知道二郎是个没定性的,姑娘这才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的,少不得会受委屈。暗自担心了半日,谁料姑娘还真红着眼睛回来了!
樱樱除去鞋履,只着罗袜踩在木质地板上,闻言却是笑道:“我无事的。”
婉月见她一双清涟妙目仿佛水洗过,那薄薄一层眼皮子还微微肿着,哪里肯相信,但身为下人不能多说,只得连忙去绞了手帕子来替她热敷眼睛。
樱樱被她扶着在美人榻躺下,眼上捂着热帕子,道:“婉月,三哥哥明日休沐吗?”
正忙得团团转的婉月哪想到姑娘一开口却是问这个,眉间微蹙,思索一霎才道:“按着日子应当是该休沐的,姑娘为何问这个?”
她可记得自家姑娘同三郎似乎一向不太对付,三郎老是捉弄人呢。
樱樱两个小酒窝中盛满笑意,声音虽还有些哭过的沙哑,却清甜可人,“今日我愚钝,幸得三哥哥教诲,令我豁然开朗,明日自然要上门去亲自谢过三哥哥。”
*
翌日清晨,陆云渡雷打不动地在校场练过两套剑法后,慢慢往回走。
许是心底憋着一股气,今日练剑时用力过猛,上身的短衫被扯破一道口子。
已入盛夏,虽是清晨,但风中已经闷热非常。练过剑术后更是出了一身的汗,眼见自己的院子就在前方,他大剌剌露着个后背也不像话,他索性除了上衣,只着下裤。
日光照在小麦色胸膛上,晶莹汗珠顺着劲瘦却充满力量的腰间往下流淌,直至没入系得一丝不苟的腰带中。
樱樱一大早就到三郎院中拜访,不料却扑了个空,在院中廊下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院中下人低声道:“三郎回来了。”
她欢欢喜喜站起身,见到来人果然是陆三郎,却和平日的三郎有些不同――他没穿衣裳。
他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练武过后的微红,许是初升日光太过温暖,竟映得这平日一脸冷淡的人眉目柔和。
樱樱觉得自己一定是昨日哭肿了眼睛,眼神不好使了,竟然能从他脸上看出温柔来。
在他迈腿进入院中的一瞬间,她及时背过身去,遮住自己微热的面颊。作为一个淑女,在这种情况下哪能看着外男呢。
陆云渡也早就看到院中葡萄架下立着的人,不过他脸皮够厚,脚步都没缓一下,面不改色地往院中而去。
小厮文修赶来,生怕他没瞧见人,憋着劲给他使眼色,“主子,表姑娘在呢!”
陆云渡淡淡扫他一眼,“这是我的院子还是她的院子?”
文修一噎,低下头去结束主仆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默默退到一旁。
樱樱正绞着手帕子坐立难安,听到脚步声近了,心中一紧,生怕陆云渡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过来;但紧接着脚步声又远了,听下人们的动静似乎是在给他准备打水沐浴,她这才放松下来,坐回院中石凳上。
直到她精心准备的那份樱桃浇酥酪都快开始融化,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清早的,找我作甚?”
她回过头去,陆云渡一张放大的俊脸迎面而来,吓得她捂着心口,跌坐回石凳上。
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家常袍子,腰间系带,脚踩木屐。刚刚才沐浴洗漱过,水珠还不住地从发梢滚落,脸上残留着被水蒸腾出的红晕。
陆三郎平日最是注重人前仪态,向来是衣冠整齐,一丝不苟。她哪里见过他这样、这样长发披散的模样。
陆云渡懒洋洋地站直身子,又径直走到另一边的石凳坐下,好整以暇看着她,分明是在等着她回话。
迎着他的目光,樱樱眼睫微颤,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昨日多谢三哥哥提点,叫我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
“三哥哥的意思,樱樱全明白了。”
见她面色微红,一脸欲拒还迎的模样,背靠玉石栏杆吹风的陆三郎挑了挑眉,她又联想到哪里去了?
“表妹且说说,你明白了什么?值得表妹大清早便眼巴巴做了小点来看我。”
两人目光同时落到桌上那份小点上。牛乳制成冰沙堆成雪山模样,浇上几颗嫣红樱桃,便是江南有名的小点,夏日止渴解暑,最是适宜不过。
他说着,长臂一伸,指尖捻了雪山最上端一颗樱桃,往空中一抛,落回口中。
这动作分明吊儿郎当,同街头巷尾的地痞混混无异,但由他做来,举手投足间却全是风流意态。
偏生他还倚着栏杆,斜睨着她,一脸似笑非笑。
樱樱的脸慢慢变红了――三郎此前是从不吃她送过去的东西的。她惯会做人,每每制了点心,陆家三房的主子们是一个不落地送过去,就连三郎连着倒了她几回东西,她都还能坚持不懈地送。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三郎这不就肯吃她的东西了吗?
眼见着这丫头的眼神越来越古怪,陆云渡竟被她盯得有些毛骨悚然,皱眉恢复了一点正色,道:“有事便说。”
“三哥哥教我作诗吧。”樱樱期期艾艾许久,终于绞着手帕子,将她想了一整日的计划和盘托出。
“不可。”陆云渡想也不想就拒绝。这丫头惯是个顺杆往上爬的,最会得寸进尺,今日教她作诗,明日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三哥哥昨日不是还说,叫我不会便学吗?怎的变卦这样快。”她咬唇委屈道。
“我有说过我要教你作诗?”
“圣人道‘有教无类’,三哥哥教我作诗又如何了?”她凑近了些许,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圣人也道,‘诗三百,思无邪’。”陆云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只差指着她的额头说她“思有邪”。
樱樱捂着耳垂委屈道:“三哥哥不知,我家中父母去得早,无人教导,昨日才会在宴会上出丑……多谢三哥哥肯点醒我,叫我不做睁眼的瞎子……”
她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一通,却见陆云渡没半点反应,心下忐忑不定,怕他就此厌恶自己,抬头望去――
陆三郎单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向前,分明是正盯着她看,可不被她捉个正着!
被捉了现行的人没有半点尴尬,不着痕迹地坐直身子,端起桌上茶盏随意抿了一口。
听她方才说一句“不做睁眼的瞎子”,他留心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果真是目若秋波,一汪盈盈秋水。这样好的眼睛,做睁眼瞎的确是可惜了。
“不怕吃苦?”
樱樱紧张看了他许久,生怕他拒绝自己,谁料竟等来这一句,竟然态度有所松动。
她当即就仰脸含笑道:“不怕!”
陆云渡轻笑一声,似是在嘲笑她变脸之快,又道:“不怕喉咙痛?”
这是在说他故意折腾人的那次了。
樱樱咬了咬唇,犹犹豫豫道:“我可以……自己带水吗?”
她不喝陆三郎院子里的水还不行吗?她就不信陆三郎还做得出不给她水喝的事来,说出去岂不叫别人笑掉大牙!
陆云渡一时竟无言以对,原来这丫头全都计算好了,就等着他入套呢。
他干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书房而去,独留樱樱一人愣在原地。
“三哥哥、三哥哥!”眼见人越走越远,她不由生出一股无力之感来,早知郎心似铁,她何必浪费这一大早上的功夫来小意奉承?
“不取笔墨纸砚来,你凭空念书作诗?”陆云渡在书房门口停下,转身过来,蹙眉望她。
“三哥哥你真好!”这一声无异于叫她起死回生,樱樱立马重振旗鼓跟了上去。
有事“三哥哥”,无事“世子爷”,陆云渡暗自揣摩着她的称呼,嗤笑一声。
他算是看透她了。
作者有话说:
陆云渡:你终究是有事三哥哥,无事陆云渡罢了
第12章
樱樱两手提着裙子,欢欢喜喜跟上去,却在即将迈步进入书房时,被一道门拒之门外。
她鼻尖差点被雕花木门撞上,扑闪扑闪几下睫毛,竟是愣在原地。
三哥哥怎的狠心至此,连书房都不让她进去!
一旁跟来的小厮文修见此,只得讪笑道:“表姑娘别放在心上,郎君他一向不爱旁人进他的书房的。”
她绞紧手中帕子,心中默念好几道自己是有求于人,才总算把怒气压制下去,转身气冲冲回了方才的石桌旁。
书房中,陆云渡听见她把木廊踩得咚咚作响,几乎能想见她咬着牙生气的模样,他淡笑一下,目光在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逡巡。
半晌时间后,小厮捧来几卷书和纸笔,觑着她的脸色道:“表姑娘,郎君还有官署里的事要忙,吩咐让您先自个儿练着。”
她知道陆云渡领着中书省的差事,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自然不会分出太多时间来亲自指点她。樱樱冷静下来后也不恼了,接过笔墨纸砚,笑道:“多谢三哥哥。”
表姑娘一笑,眼睛跟会说话似的含情脉脉,趁着眉心一点红痣更是俏皮。文修被表姑娘的笑晃花了眼睛,心道怪不得一向对女郎们不假辞色的郎君都再难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谁招架得住啊?
接过书才发现,陆云渡还真不是随意糊弄她,而是认认真真替她挑了好几本入门书籍,分门别类码好,足够她看上好一阵功夫。
她心满意足了,不再像上次那样打马虎眼,捧着书仔细读了起来。
她埋头书本中,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中午时分。
日光穿过葡萄架上牵牵绊绊的藤萝,星星点点洒在廊下。偶有两只粉蝶翩然飞来,在枝叶上停留一霎功夫,又翩跹离去。
樱樱读得累了,见周围没有人候着,不必维持人前的淑女仪态,索性倚着身后的玉石栏杆歇息,默念道:“当个淑女可真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