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正月的上海被一片灰暗所包裹,空气中随处可闻到焦煤的味道。
再次回到上海,林纪楠很感慨。一切安顿好,林纪楠便迅速联系之前自己所认识的一些有名望的医生。
一连数日,林纪楠,林纪香带着孟水芸辗转数个医院。
当从最后一家医院走出,林纪楠终于落泪了。
林家败落,苏婉容离世,自己都不曾落泪过。但上海之行,每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在不断地用铁锤捶打着他的信心。
今天这个医生已经是第六位专家,从西洋留学归来的骨科博士。
“令儿媳妇的双手灼伤程度已无好转可能,最大的治疗也仅仅是让灼伤的外观尽量贴近皮肤的本色。”
“她的手还能――”林纪楠焦急道。
老博士摇头道“咱们也算是结识多年的朋友,我实话跟你说,她的左手随着时间的恢复还能拿起东西,但精细的活儿肯定做不了。至于这右手,你也看到了x光机拍摄的她的手骨有几块碎裂的缝隙,虽然不是完全碎裂,但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完全恢复到原先的程度。”
林纪楠嗓音沙哑道“王医生,您就直接说吧。”
“她的右手基本就算废了,因为受到了重压和穿刺。”
林纪香看着兀自落泪的林纪楠,已然知道了结果。心伤让她无法自持,这个一直乐观的女人站在空旷的伯特利医院的走廊里,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温婉无暇的女子站在一楼的楼梯上,依靠着扶手,缓缓道“姑姑,莫哭,水芸还有左手――”
林纪香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懂事到让人怜惜的女子,再次大哭。
孟水芸坐到台阶上,眼泪一滴滴落在脚下。
耳畔是林纪香的哭泣声。
……
上海大卓证券所。
“先生,你找谁?”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拦住了一个身穿灰布长袍的老者。
老者愤怒地看向二人,两个男人伸出的手终究是缩了回来。
老者正待推门而入,一个明媚的女子将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
女子仔细地看着老者,道“您是哪一位?”
“林纪楠――”
女子诧异的挑起眉毛。
女子正是吴慕青,那个骄傲的帅府千金。
吴慕青从诧异中快速回转过来,微笑道“原来是林老爷子,我们老板不在,今天不回来,明天也不回来――”
林纪楠从女子的眼中已然看出了那坚定的“情愫”。
本就失望的心立即愤怒起来。
“告诉你们这尊贵的老板,就说他老子来了,在湘江客栈里等他。”
林纪楠拂袖而去。
吴慕青看着林纪楠的背影,无奈道“我说了我们老板不在,今天不在,明天也不在,后天,后天,也不在。”
吴慕青没有说假话,林桐卓真的不在大卓证券所里,春节过后,他就带着人去了上海附近的几个面粉厂,亲自考察面粉厂的生产状况,在为收购几个面粉厂的股份做准备。
一人道“要通知林老板吗?”
吴慕青恼恨的白了一眼那人,道“这点儿小事用得到打扰老板吗?若是出了差池,你担待的起吗?”
……
湘江客栈。
孟水芸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蒙蒙的天色。
林纪香在整理着东西,一瓶瓶治疗灼伤的药水,各种治疗感染的药物。
林纪楠坐在沙发上,手中摆弄着一块怀表。
整整两日,没有见林桐卓的身影。
林纪香道“不如我们再住上几日?或者我去寻寻看?”
不等林纪楠回答,孟水芸低声道“我们回吧,家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呢。”
一人笑道“这是说要走吗?”
三人抬头看去,一个女子正微笑地看着众人。女子正是吴慕青。
对于这个突然跑来的女子,林纪楠本能的厌烦,他已经在心中将林桐卓的几日不见与这个骄傲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吴慕青踩着尖利的高跟鞋走了进来,朝林纪香微微俯身一拜。
“林老板真的有事,非常重要的事情,暂时脱不开身,所以无法来见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会帮你们代为转达。”
林纪香呵呵冷笑道“代为转达?你能代他尽为人子的责任?你能代他尽为人夫的责任?你又算是什么身份?”
林纪香的话明显带着轻蔑和愤恨。吴慕青又怎能听不出?早在来之前,她已经做了一番调查,已然知道林纪楠三人来上海是为了救治孟水芸的双手。
也已知道孟水芸的手无好转的可能。心下也曾有一时的同情,也曾激动的想立刻打电话将林桐卓唤回。
但片刻后,理智打败了情绪上的波澜。
为了争取那个面粉业大王,两人费尽心力,终于拿下了收购面粉厂股份的代理权,又怎么好中间被任何事情所搅扰?若是林桐卓的情绪被孟水芸的伤势所左右,而导致错误的判断,将导致整个收购失败。
不,自己绝对不能让任何事情打扰到林桐卓。
即使被人误解又算什么?
吴慕青忽然凄然一笑,在林家人的眼里,无论自己付出多少,都会被视为枉然。在林家人的眼里,这个伤了双手的女子才是那个让他们感动的女子。
吴慕青拿出一根香烟,猛烈地吸了一口。
旁人的误解和不理解又算什么,我吴慕青的所有付出,林桐卓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到这里,吴慕青将香烟掐灭,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轻轻将信封放到林纪楠面前的桌子上,道“这里有一千大洋的银票。”
林纪楠正色道“请将这银票拿回,无名无份,如何领受?”
吴慕青没有想到林纪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起自己为林桐卓付出的种种,想起自己本是一个受尽恩宠的帅府千金,吴慕青又羞又恼。
在林纪香惊诧的目光中,吴慕青将本已放在桌子上的信封又拿了起来,重新放进皮包。
吴慕青毫无惧意地看着林纪楠,大声道“无爱可纪的婚姻就是牢笼,是蔑视人性和灵魂的,是肉身麻痹的行径。”
林纪楠胸痛的捂住胸口。
林纪香大惊,立即扑了过来,搀扶住林纪楠。
“二哥――”
林纪楠颤抖地伸出手来,气愤道“我不知道你是哪一位,我林家只有一个二儿媳妇,那就是孟水芸。我林家是恩义之家,绝不是诓人的宵小之窝。”
吴慕青挑起眉毛,心道:好一个“宵小之窝”,好一个顽固的老封建。我让你看看谁才是你们林家真正的功臣。
想到这里,吴慕青猛然回头,走了。
孟水芸感激地走到林纪楠身边,道“爹――”
林纪楠摆了摆手,道“我们回云水。”
……
上海火车站。
孟水芸透过窗玻璃看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忽然一列嘉兴开往上海的火车进站了。
在这列火车里一个青年正仔细地看着一份报纸。
年轻俊美的面庞上,一双大而炙热的双眼让人心慌迷醉。
一切太过恍然,孟水芸愣了。
突然,这个双手缠裹着纱布的女子猛然站起身来,疯了一样冲向火车的车门。
开往苏州的火车开动了。
孟水芸贴着车门的窗玻璃无声地哭泣着。
两列火车缓缓交错中,她看到自己所爱的他正将报纸合拢,身边几个助手模样的男人正在收拾行装。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
穿过了一片片高楼,一片片棚户区,一片片荒芜的田野,火车开始平稳地开动着。
这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丫头看着车门的窗玻璃中的自己,安抚地微笑着。
“不哭,他真的很忙,真的很忙――”
林桐卓手拄拐杖站在上海火车站的广场上,几个助手手提行装紧紧跟随。
灰蒙蒙的雾气中,一辆黑色轿车快速地开来。
一个阳光明媚的女子将车门推开,微笑道“欢迎我们凯旋的将军。”
林桐卓发出爽朗的笑声。
嘉兴,湖州之行一切顺利,如果不出意外,将顺利为那个面粉业大王收购六家面粉厂的股份。而自己从中也将得到不菲的佣金。
想到短短数月,自己从一无所有到目前开起证券所,证券所稳步挺进,林桐卓满意的笑。
当然,对于眼前这个女子,自己是怀着深深的歉意和感恩。
坐到汽车里,林桐卓从怀里掏出一根粗粗的雪茄,朝旁边的司机道“李师傅,塘沽路,177号,德大西菜社。”
……
德大西菜社。
典雅的欧式家具,昏黄的灯光,红格子的桌布。
身穿白衬衫,黑色马甲的侍应生走了过来。
林桐卓将西服上衣脱了下来,侍应生连忙接过衣服。
林桐卓双手拄着下巴,道“葡国鸡、里脊牛排、德大色拉、意式烩鲑鱼、德国烤猪手……”
身穿黑色旗袍,白色披肩的吴慕青着迷的看着这个春风得意的王子。
林桐卓起身为吴慕青斟满一杯红酒。
“你是我的贵人,我谢你――”
吴慕青眯缝起双眼,微笑道“都谢我什么?”
林桐卓微笑道“谢你陪我吃这顿迟到的年夜饭。”
想起除夕夜两人在证券所里忙碌地整理嘉兴,湖州两地面粉厂的资料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感伤起来。
侍应生将一杯咖啡端了过来。
林桐卓道“这咖啡是现磨现煮,我特意让他们在里面加了牛奶。”
“为什么要加牛奶?”
“咖啡加上牛奶,特有的香味能中和苦涩。”
吴慕青将盛装咖啡的杯子紧紧地握住,仿佛要从中感受对面这个男人的每一丝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