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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兰春将戒指摘了下来,丢到桌子上,道“除了荣叔,我怎么能拿了其他男人的东西?”
来人诧异道“小姐――”
露兰春整理了下戏服领口,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东西退还给人家?”
“我看这位卢公子面相不俗,怕来头不小。”那人忧虑道。
柔白的兰花指轻戳那人额头一下。
“你是傻了,还是瞎了?整个上海滩,还有几人有荣叔的势力大?”
那人诺诺地捧起锦缎的盒子和鲜花走了出去。
……
《妻党同恶报》又名《莲花庵》,戏文描写了江苏富商陈光祖妻亡,有子广才及媳柳氏,续聚继室田氏。田氏与其弟密谋,窃取柳氏金钗,反诬其不贞。
广才中计,柳氏留下幼子宝宝,削发为尼。田氏为谋取家产,又欲害死光祖及宝宝。观音显圣,雷殛田氏及其弟、子三人。
深得黄派和谭派精髓的露兰春在戏台上台步矫健,音色嘹亮,功架沉稳。
许是二月天气变化莫测,这一日露兰春的嗓子略感不适。
但众人均是连连叫好,有谁敢说一声不好?
上海第一大亨黄金荣坐在专座上,怀中抱着一只德国进口的波斯猫。那波斯猫有着一双如玛瑙玉般的眼睛,似能摄人心魄般。
露兰春站在戏台上仰天一声声嘶力竭的“我的贤妻啊”的深情呼唤,倾诉着夫妻间九年的恩情,众人均能感受到那种肝肠寸断的凄凉与悲伤。
忽然,露兰春一甩云袖,唱道“今日里面容憔悴不忍相看――”
或许是走神,亦或是嗓子不舒服,这一段戏文竟唱走了板。
众人均是一愣,忽听一人高喝“好――”
人们纷纷回头看去,二楼包厢里一个玉面男子正手夹着雪茄,惬意地看着戏台上的露兰春。
露兰春正在为刚才唱走了板而尴尬,偏又遇到一人高声喝倒彩,这个深受黄金荣恩宠的上海京剧第一名伶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子猛一跺脚,扭身哭泣着跑入后台。
忽听一声凄厉的嘶鸣,在众人惊诧中,黄金荣狠狠将波斯猫狠狠摔在地上。
那波斯猫当场气绝。
黄金荣站起身,回头看着二楼那个正惬意吸烟的玉面男人。
“哪里冒出的不开眼的瘪三?”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人跳起脚来朝那玉面男人叫嚣。
“砰――”黄金荣一掌将这个拍马屁的男人推倒在地。
这个五十岁的发福男人挑起长袍急速走上二楼,几个随从立即跟了上去。
玉面男人面前放着一个锦缎盒子,雪茄的烟灰被一点儿点儿磕打在那束红玫瑰上。
黄金荣一步步走向这个淡定的玉面男人。
“啪啪――”黄金荣连抽玉面男人两巴掌。
众人均以为这玉面男人定然求饶,不料玉面男人笑了。
“还不出来?”玉面男人道。
呼啦啦,五十多个黑色褂子白衬衣的男人冲了进来,将黄金荣和几个手下团团包围。
五十多把手枪齐齐上膛。
黄金荣刚想发作,一个眉眼挺阔的男人走了过来,低声道“少爷――”
玉面男人站起身来,摸了摸脸颊,哈哈大笑道“诸位,你们可都是见证,我卢筱嘉可是被黄金荣当众扇了两巴掌。这算什么?”
众人一听“卢筱嘉”三字,均是大吃一惊,有胆小之人更是悄悄朝戏院的大门退去,熟料大门外早已被众多军士包围。
那眉眼挺阔的男人大声道“黄金荣刺杀卢家少爷,拿下。”
五十多个男人纷纷涌了上来。
手中无枪的黄金荣和随从立即被制服住。这个富态的上海第一大亨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的戏院里会被浙江都督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设计抓获。
卢筱嘉将那束落满烟灰的红玫瑰插到黄金荣的衣领中,道“带走――”
一声哭嚎,露兰春从后台跑了出来,大叫道“荣叔――”
卢筱嘉冷冷地看着露兰春,道“善妒女子最为恶毒。”
露兰春看着卢筱嘉眼中的愤恨,恍然明白过来,是了,这一切都是报复。
黄金荣被推出戏院,塞进军车。五十多个身穿便衣的军士纷纷跳上车。
几辆军车一溜烟地朝上海郊外开去。
偌大戏院立时鸦雀无声,人们早已走散。
露兰春从恍惚中醒转过来,哭泣着大喊道“快,快,去杜公馆。”
……
杜公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坐在真皮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论语》。
男人大概三十四岁左右的年纪,眉眼间却流露出这世间少有的足智多谋、隐忍薄发、坚韧不屈的气质。
男人正是一生叱咤风云,闯得猛、玩得火、斗得凶,人称“上海皇帝”的杜月笙。
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并称上海第一大亨。
一个穿着墨绿色旗袍,白色披肩的,烫着波浪卷的女子正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
“杜公,您一定要救救荣叔――”
杜月笙看着这个上海第一京剧名伶,内心在急速地考量着。
虽然自己和张啸林、黄金荣是叱咤上海黑道的头号绿林,但和浙江都督卢永祥的势力比起来,自己显然不是一条道上的。
绿林再蛮横霸道,但对于白道的政客,尤其是各路军阀,都要有着敬畏心。
杜月笙轻点着手指,缓缓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露兰春猛然抬头。
一个手有残疾的卖烟卖花姑娘如何却要了自己的命?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子拿起丝巾捂住脸悔不当初地痛哭起来。
……
曹家渡。
白色洋楼。
身穿淡灰色西服的孟水芸跟在黄书芬的身后缓步朝二楼一间屋子走去。
黄书芬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
异常巨大的房间让孟水芸眼前一亮。
房间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里装满了沙子,沙子中矗立着楼房,棚户,树木,店铺,甚至有路灯,拉车的黄包车夫。
房间两面墙壁放着书架,书架上摆放了大量书籍。
孟水芸走到那池子旁,诧异地看着。
黄书芬微笑地问道“你可有读过《桃花源记》?”
想起跟随老画师萧竹学习书画时,曾读过这篇千古名篇,孟水芸缓缓地背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听着孟水芸的背诵,黄书芬似陷入回忆中。
“黄姑――”孟水芸轻轻唤道。
黄书芬拿起丝巾将眼角的泪水擦拭去。
“你可有看出这是哪里?”黄书芬手指地上的沙池,道。
“好像是曹家渡的地形呢。”
黄书芬点了点头。
“那死鬼一生都在追寻武陵人口中的桃花源,死鬼家祖辈就是在曹家渡做弄堂,靠出租门店,铺面,弄堂为生。
死鬼希望将这曹家渡变成与世无争的,人人劳作,人人有饭吃,人们相亲相爱,一切淡然恬静的桃花源。
他用尽一生,倾尽所有,甚至是性命,只为了离他梦中的桃花源更近一些。”
黄书芬拿出一本帐册,道“其实曹家渡早已入不敷出,这么多年来,都是那死鬼靠典当祖宗留下的财物艰难维持。流民太多,人命一条,怎么能在别人将死之路上,再来上一刀?
死鬼这么多年一直在硬撑。
我从京师大学堂毕业后偶然结识死鬼,死鬼给我讲述了他梦中的理想的曹家渡。
我知道他是在做梦,但我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好人舍弃一切,愿意陪他做这样一个美梦。”
黄书芬泪眼蒙胧地走到一个柜子前,猛一拉柜门。
厚如山一样的图纸,帐册。
“他就是这样一个傻人,最后傻到身中百枪,孤死黄浦江。”
将一幅图纸展开,一幅其乐融融的生活景象跃然纸上。
“为了这梦,死鬼的前任老婆被日本人下毒毒害,日本人本想借此来威胁死鬼,没想到死鬼并不畏惧这威胁。”
黄书芬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孟水芸。
“我终究有一日会随着死鬼而去,你愿意将这个梦做下去吗?”
孟水芸没有想到这个外表彪悍,内心柔弱的女子身后有着这样的故事,一时哽咽。
黄书芬点了点头,道“我不勉强你,毕竟每个人的梦都是不同。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看到了你内心的纯净,死鬼所追寻的梦中的人们都和你一样拥有无暇纯净的心,最本真的人心。
所以我一直在看着你,你是曹家渡曹家帮继承人的最佳人选。”
见孟水芸不解,黄书芬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阳光铺撒进来。
“我终究有一日会被人暗杀,但曹家渡还要继续存在下去。我不勉强你,我只希望你能陪着我让这里更安然,更恬静。
如果真的有离去的一天,希望你能将我和死鬼的梦传承下去。”
俯身蹲在地上的沙池旁,仔细地看着沙池里的一草一木,孟水芸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为了梦而以身去实践,为了梦献出生命。
这个手有残疾的女子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沙池中一个院落的模型,道“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梦或许很长,但我愿意做一个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