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千百种声音忽地奔涌而来。
有雷声、雨声,有夜间的嬉闹追逐、不明所以的逃亡,有切切窃窃私语的聊天,有孤独无助的呐喊,还有钢琴、提琴、二胡……各种乐器的混合。
每天早晨,它们都以压倒一切的姿态惊扰他的梦境,令他如同被针扎一般腾坐起身。
这是郑航从网上搜罗来的闹铃。第一次听到,他心神便为之一振:就是它了。他就需要每天早晨都接受这种挑战。
他很累,睡眠不足,加上午夜和那个禁毒协会女孩的奇怪追逐,让他有点儿晕头转向。他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方娟第一眼看到他便这么说。也许应该听取姨妈的建议。
他会考虑的,但不是现在,是考核之后。竞职不成功不要紧,他把它当作一场历练。
郑航的目光落到床边的钟上:5点40分。
“哇哇哇!”他大叫道。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满屋子乱窜。应该……干什么呢……没错,找衣服,昨晚的衣服都扔进洗衣机了。回过神,他推开衣柜门。
衣服几乎都是姨妈收拾的,分门别类,叠得整整齐齐。但他就是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件。他太不熟悉衣柜了,每天都只管伸手穿。他跟姨妈说过,让她不要再管他了;姨妈就是不放心,总是每天都要到他家里看看。考核训练开始后,她还要住进来,说要搞营养饮食。郑航慌忙拒绝,表示维持原状就好。
“看来是需要一个女主人,而不是姨妈。”姚琴跟在郑航后面,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怕姨妈当灯泡?”
“没有的事,有姨妈在身边过得挺好。”
想着跟姨妈的对话时,方娟的形象忽而闪入脑际,忽而又不见。他找到内裤及运动服,慌忙套上。穿着穿着,又想起今天该去考核训练处签到,于是脱掉运动服,换上春秋训练服。
来到楼下,正碰上阳阳和欧阳伟。
“这伤不错。”欧阳伟指着郑航的脸,评论道,“是演习留下的吧,快赶上包青天的月牙儿了。再练练脸色也跟伟人一样了。”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郑航笑着说,“脸就像一块牛肉干,一定是嫂子不给抹增白霜。”
“还增白霜,抹珍珠粉都没用。我昨晚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跟女儿说会儿话,猜我女儿怎么说。她说:‘哇,爸爸你去了非洲啊,被非洲基因染了色。’”
“真是太可爱了!”
“你真这么觉得?”欧阳伟说,“今天早上我在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后悔与女儿见面。”
“绝对的。”郑航幸灾乐祸地说,“凭这副尊容,足以吓跑坏人了。”
阳阳正在前面猛踢飞毛腿,听见郑航的话,回过头来。“昨晚那女孩是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那个?没被你吓跑吧?”
欧阳伟开心地大笑起来。“郑所长不错,还有心思泡妞。”
“没有。遇上一起纠纷。女孩是一当事人,禁毒协会的。”
“方娟?”欧阳伟问。
“你认识啊?”
“禁毒协会不就方娟一个女孩吗?分局好几个年轻人想追呢,可惜人家眼光太高,看不上眼。说实在的,那女孩还真不错。”
“欧阳队长后悔结婚太早。”郑航调侃道。内心忽地有几许兴奋,昨晚是他把方娟送回去的,她似乎并不像欧阳伟说的那样高傲。
“没错。”欧阳伟有意这么说,最后想起看一眼表。这一瞥不得了,他赶忙加快步伐,径直奔向操场,快到路口时又停下脚步。“说真的,郑所长,如果觉得她还行的话,可以主动大胆点儿,你们挺般配的。”
“我才没想这么多呢。”郑航心说。母亲死后,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女性,那就是姨妈。心里除了痛苦忧郁,就是如何干好事业。他还没想过找另一半,他觉得警察职业太凶险,怕另一半像他母亲一样抑郁而亡。
此时,他心里漾起不祥的预感:死亡。也许是创伤后压力综合征作祟,他竟然精确地预测了今天早晨可能会发生些什么,比如死亡,比如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不可预测的可能崩溃的后果,就在他升职前夕。
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姨妈说:“不要当官吧,一般民警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真应该听姨妈的话。他不愁钱,爸爸妈妈的抚恤金、保险赔偿金是个大数字,全躺在银行里。
签到顺利。然后是训练组组织的集体训练,立定跳远、单双杠、仰卧起坐,都是常规动作,老花样,从小学就已经开始做起了。他们就像一群老鹰抓小鸡游戏中的幼儿园小朋友,穿着统一的服装,听着统一的口令,老老实实地排着队,做着重复的动作。
接着,是十公里越野跑,每个人手里有一个跑步记速表,有一条规定的路线,但你要另跑路线也行,只要表上的里程数一致就可以。
成群结队地跑出操场,跑出院门,慢慢地每个人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人群渐渐分散,有的还在同一条街上,有的选择了沿河风光带,有的选择往郊外跑。
沿河风光带锻炼群众多,是预定路线,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郑航感觉体力跟不上,步姿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郊外人少,空气清新,路面平整,不太费力。
但是,跑着跑着,还在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队伍尾巴上。
他注意到今天的体力反常地虚弱,不仅肌肉筋腱疼得厉害,似乎伤及了内脏,肝肾部位由隐隐作痛变成尖痛,出现典型的气痛症状。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沥青路面,数着步子,用意志力逼迫自己一步步地往前迈。
一边挣扎着追上去,一边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真的非常难受,眼前的世界反常地倾斜着。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他慌忙歪到路边,扶住一棵行道树,摇摇晃晃地撑住自己。
天啦,左侧身体从肩胛到臀部到小腿,真疼啊!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是这边的肌腱被人剪短,迫使手和脚一齐往左腰部萎缩。该死的氧气似乎稀薄了些,无论怎么呼吸总嫌不够,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
穿过湖口井,他向橘树林走去,希望那边的空气清新些,让他增强些活力。突然,他感到从背脊冒起一股冷气,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周围的树木一下竖立,一下倒转,灰色的大地罩在头顶,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啸。
恐怕是感冒了,或者发起了疟疾。他无力地想:“郑航,你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镇定,镇定!郑航在一块台石上坐下来。已是清晨时分,鲜亮的朝霞铺满东方,可他的眼前星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呢?是他们在照亮我吗?
郑航感到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身子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惶恐地四处张望,星星消失了,橘林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身体依然绷得紧紧的,胸腔里吸入了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他站起来,逼迫自己往前面走。穿过橘树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涌进他的脑海里。
郑航紧盯着前方,晦暗的橘林里隐藏着什么呢?他不敢左右看,那一株株葱郁普通的橘树在这个早晨似乎化作了精灵,偷笑着目送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它们其中的某一株随时会跳起来,拉着他奔向致命的歧途。
鼻子里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
郑航几乎要叫出声来,过道两侧的橘树突然沾满了鲜血。他仿佛听见子弹的呼啸,每一声呼啸溅起一片腥涩的血花。郑航把手伸向腰部,一边狂奔,一边胡乱地摸索着手枪,可是枪已入库,只掏出一把匕首,心里更加紧张。
昨夜,当他感到有人跟踪时,恐惧感一下子紧紧攥住了他。他当时想起他偷听到的关西与姨妈的对话,报复父亲的罪犯吴强疯狂叫嚣:要让他绝子绝孙……是吴强吗?难道吴强能从枪口下起死回生,再起报复。
不,不可能。
有时候,郑航会做噩梦,梦见自己遭人杀害,只是他不会像正常人一样在梦见自己死之前醒过来。不,他的梦十分完整。
被人连捅十几刀,倒在地上,一摊鲜血流出很远很远。还清楚地看见那个凶手,轻蔑地笑着,随手将刀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噩梦,从不尖叫。可是,仍然大汗淋漓。直到完全清醒过来,呼吸慢慢平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知道,凶手轻蔑的笑又会陪伴他一整天。
郑航感到深深的伤感,凶手为什么对他如此的轻蔑?而记忆闸门,由此悄悄地打开,对父亲的思念,绵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跑,得继续跑。郑航在橘树林里艰难地跋涉着,完全没有心思理会不停划着自己面颊、挂着自己衣服的树枝。此刻,他只想克服锻炼的瓶颈,突破身体的极限,成为一个超人。
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
他蹒跚着走到一块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阳出来了,视野宽阔了,郑航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林中的光线,发现橘林里不止他一个人。
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庭院与橘林间有一块小坪。坪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身体蜷曲、呈干虾样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破烂的靴子。身上穿着黑色毛衣和灰黑的卫裤,脸色跟他衣服的颜色差不多。
郑航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男人的脸,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气,一阵战栗掠过身体。他惶惑地四处张望,双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才发现手里还捏着匕首。
手机?对讲?
他从肩带上取下对讲机,调整到呼叫救援频道。
第二章 复制的春夏
7
“小航!”
郑航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姚琴站在派出所门口,身上穿着晨练服,头发有些乱,刚刚从沿河风光带跑步过来。
“姨妈,你怎么在这儿?”郑航一边说一边放下手,感觉有点儿傻。
姚琴严肃地盯着郑航,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拉他的手。
她终于开口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训练呗!”
“我听说了。”
郑航皱着眉看着姨妈,他不喜欢姨妈什么事都干预他。“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
姚琴直截了当地说:“那具尸体。”
郑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呀?我这不刚训练回来嘛,徐所长在前面呢!”停车坪里,徐放正在倒车进车位。
“你准备办那起案子?”
“什么案子?”
姚琴向前走了一步,满脸着急的表情。“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航。你训练就训练吧,怎么就跑到橘林里去了,正好发现一具尸体,这让人怎么想?”
“有尸体总要被发现的。我是警察,这种破事正是我的分内事。”
“不是,管这些破事是刑警的工作,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工作。市里有无数优秀的刑警,谁都可以处理这事。比如齐胜、欧阳伟,或者市局的钟支队长。每个人都比你专业,一样尽职尽责。让群众发现尸体,让他们去管。”
“嘿,谁告诉你他们没有管?他们都在管啊,现在还在现场呢。”
“那你为什么跑到那里去?”姚琴紧追着问。这下郑航知道麻烦来了。
他不想在这里跟姨妈吵架,但他扭不过姚琴的执拗。虽然她常常让着他。办不办杀人案件却是她的心理红线,她不会让他进入雷区。
“我累了,想去橘林透透气。”
“这是什么话!”姚琴终于爆发了,脸上两行眼泪流下,“你哄我二百五吧?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独立处理事情了?你忘了你爸交代你妈的话了吗,忘了你妈交代我的话了吗?我的耳边可时时响起你爸的声音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违背你爸你妈的话,我该怎么办!”
郑航愣了一下。他想起他孤独的年少时光、无奈的青春,以及种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
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姨妈,只得近身过去,半推半拉地将姨妈带进办公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是不记得爸妈的遗言,但他们说了让他不读警院,不当警察,不是都违背了吗?入了警却搞一辈子文职,那算什么?
“我只是……”郑航说了一半停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姚琴终于平静了,站在副所长办公室,怒气慢慢消失,只剩下焦虑。郑航觉得自己应该走到姨妈身边,把她拥在怀里。姨妈感受到他的亲近,就会明白他已经低头,知道自己说的话已经起了作用,然后破涕为笑离开。
但郑航没动。
他坐在办公桌前。他不能再低头,低头就不是男子汉,就不配当警察,不配参与竞职。
“小航,”姚琴的语气缓和了,露出妥协的神情。“当警察能不办案子吗?”
“不办案子的警察还是警察吗?如果我一辈子窝在档案室里,你怎么看自己的外甥?”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管档案。”
“你就是想让我躲在档案室里。”
“不,我不是。”姚琴的语调又高了,“不管档案和不管暴力犯罪是有区别的。这些事我也说不清,但我想让你懂得自身安全的重要性。”
“安全?我现在知道了,没有爸爸的牺牲,哪有全市群众的安全。再说了,爸爸那样的牺牲只有一次,而全市有六七千警察,他们不同样活得好好的。还有,因为你对我的娇惯,你请求领导关照我,我在这次考核中洋相百出。说实话,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关心,我在努力按您说的做。即使我参与侦办案件,我答应您,为了安全起见,我不会用我的身体去火并,不会接高风险的案子。行吗?”
刚说完,郑航又有点儿后悔了。当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真实想法。但他害怕伤到姨妈,他觉得有些话很伤人。
“小航――”姚琴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