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贺一番话把唐宁说的恍然大悟,的确是自己多虑了。
虽然从前从未接触过军人,却也知道令行禁止,以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两句很有名的话。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身处军中,成为了一名不是很合格的大宋军人。然而自己的心态还没有转变过来,总是觉得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这群厢兵,只是一群穿着铠甲,拿着兵器的寻常老百姓而已……
略一思索,唐宁有些伤感的发现,事实也正是如此。
厢兵平日里都做什么工作呢?
部队上委派的任务,一般有修路,修墙,筑城,垦荒运粮之类的劳役。基本上都是些脏活累活。
而当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做。
什么青楼里的龟公,酒楼里的厨子,食肆里的店小二,基本上用得着人手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
说他们是老百姓,并不为过。
本就是一群由国家养着的逃户、流民,不是老百姓,还能是什么呢?
很久以前我们就说过,宋代相比其他的朝代多灾荒,多赋役,故此流民、逃户也就成了令执政者头疼不已的大问题。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鬼点子,把这些家伙编成军队,猛男就调去禁军,或是集中起来组成精锐,凑够人数再成立一支新的禁军。
剩下的老弱病残就是战时当炮灰,闲时搞基建。等于是由国家发放薪水,养了一批由流民、罪囚为主要成分,集作战、建设为一体的苦力天团。
唐宁眼下这批人,就是这些老弱病残。
一个个走起路来都歪七扭八的不忍直视,把他们当成穿着铠甲拿着兵器的老百姓,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禁军将领喝兵血者凤毛麟角,而厢军将领喝兵血屡见不鲜的原因。
本就是一群流民,有一口饱饭吃,已经殊为不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呢?
不过里面还是有一些刺头的,比如王志如今就整天担惊受怕,生怕突然跳出来一个人把他给一刀杀了。
所以这些让唐宁头疼不已的酒,到了王志手里却有了大用。
他趁唐宁和孙贺回帐内取统计簿册的时候,叫人把就分发与诸兵卒。诸兵卒看他就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脸上和蔼可亲的笑容,一个个都死命的揉着眼睛,好似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当然,他的下场也是很凄惨的。
周怀、刘令回来之后,并排而立,一个指着唐宁,一个指着孙贺,把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唐宁还挨了二十军棍,不过军卒看在唐宁平日待大家比较好的份上,手下留了情,同样挨了二十军棍的孙贺,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至于始作俑者王志,前胸后背都已经被荆条抽的烂糟糟的了,屁股也被打了个皮开肉绽。
坐也不是,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官职还被夺了,整个人现在显得十分的痛苦。
唐宁被郭安扶着,一瘸一拐的走到站着养伤的王志身边,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是在害我!”
王志嘴角抽了抽道:“唐老弟,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把哥哥我的命保住。你就忍忍,忍忍……”
“忍你妈个头啊!”
无缘无故挨了二十棍子,还被师父一顿臭骂,换谁都顶不住。王志的自私自利,通过这件事情唐宁算是彻底的看清了。
他有些后悔,明明当初这混蛋卖自己宅子的时候,就应该看清这人的丑恶嘴脸的。
王志惨笑道:“唐老弟,哥哥我知道对不起你。但不用这些东西,来收买那些对我有怨气之人的心,我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与其把命丢掉,不如遭点活罪。官职什么的,大不了老子去战阵上捡人头,也能捞点战功回来……”
现在跟这个人说三句话,两句不到就能把人活活气死。
唐宁恨恨的剜了他一眼,又被郭安搀着回到帐里去了。
周怀正捧着一本《孙膑兵法》看的津津有味,唐宁进来,他挑了一下眉毛,哼了一声道:“长记性了没有?”
唐宁被郭安扶着趴在了床褥上,郭安告退之后,唐宁便哀嚎一声道:“交友不慎啊!”
周怀放下书,冷声道:“军中不得饮酒,三岁小儿都知道。你体恤将士,是好事,然骄纵将士,只会使其成为骄兵。
若今日你给他一碗酒,明日他就想要两碗。长此以往,你如何供应?
若今日你给他一碗酒,明日再给他一碗酒。倘若有一日断了,士兵心生不满,起了哗变,你又如何自处?
《文子》中说,天下用兵者五:有义兵,有应兵,有忿兵,有贪兵,有骄兵。
义兵王,应兵胜,忿兵败,贪兵死,骄兵灭,此天道也。
是以兵骄者灭,你要谨记,万不可骄纵士兵,否则早晚会自食苦果。”
唐宁心说这是老头子读《孙膑兵法》读出读后感来了,正好扔在自己身上。
脸上却委屈巴巴的说道:“我哪里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本来没想着给他们喝的。我与孙大哥去取簿册准备将酒的数目一一记录,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志那混蛋已经指挥人把酒发下去了。
我是受害者啊师父,我是无辜滴!”
周怀大怒,抓起东西就要丢唐宁,一看手里是本线装书,便赶忙心疼的放下来了。想了半天就把鞋脱了丢向唐宁,怒道:“兵法的书老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看,你看看你说的这话,你又把老夫的话当耳旁风!
气死我了!”
唐宁连忙做举手投降状道:“师父啊,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天天都在看,你不能冤枉我!”
“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你若是真读进去了,还会说这种话?
老夫问你,《孙子兵法》第一句是什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那你对你手下这帮士兵察了吗?老夫离开之时还要遣人将印信托付与你,才敢放心离去。
王志虽然名义上与你平级,但实际上还是受你节制。他能没经过你的允许,就派人分发酒水,难道不是你的失职?
若是日后你统帅一方大军,再有人这般做,可就不是分发酒水了,到时候别人揭竿而起,取的就是你的项上人头!你可知道?”
周怀都快被气死了,他觉得唐宁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润州城里,发生在唐宁家里的仆妇中间,周怀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但这件事情发生在军队里,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什么时候一个长官手下的士兵能绕过长官独自行动了?
这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脑袋要掉下来了,太祖皇帝在陈桥披上龙袍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
唐宁没有经验,而太祖皇帝在此之前可是个身经百战的名将,军纪涣散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在他的军中……
想到此,周怀使劲的晃脑袋,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这脑袋都要不得了。
见师父都气成了这般模样,唐宁赶紧爬起来给师父道歉:“师父,徒儿知错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但哄老人跟哄女人的方式可以说是殊途同归。甭管有错没错,先认了肯定不算错。
当然了,承认自己某方面不行这种事情就见仁见智了……
周怀叹了口气道:“你不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这都是为了你好。
为师年少时犯了许多错误,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如果那时便能够吸取教训,以后就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唐宁,我为人师,不求我的弟子有多出色,将来能够位列三公,或者封侯拜相。我只希望我的徒弟能够少走一些我曾经走过弯路。
我今年四十九岁,还有几年好活?若不是因为你,我都不会再厚着脸皮跟官家请命复出。”
“师父……”唐宁下意识就是鼻头一酸,眼泪刚在眼眶里面开始打转,忽然就觉得不对,这气氛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呢?
于是唐宁赶紧说道:“师父您会长命百岁的,您才四十九,一半都没活到呢,不用急着说这些话,等我也顶着满头白发的时候,您再跟我说这些话也不迟。”
周怀失笑道:“你小子这张嘴是真的,讨喜的时候让人欢喜的要命,气人的时候也能把人气个半死。
老夫一辈子未曾正经收过徒弟,唯一收了一个你,却张了正反两张嘴巴。
也不知这对于老夫来说是福,还是祸啊。”
“自然是福了。”唐宁挠了挠屁股道:“以后师父您爱听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
“哼,少贫嘴,有这功夫,不如去把兵法书好好读读。就算你将来不统兵率将,书中的一些道理,对你也有好处。”
唐宁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好师父,我是真的听您的话,很认真的在读兵书了。
不信您考考我……”最后这句话说的声音有些小,想来是这个人有点心虚。
“成,那《孙子兵法》的第二句是什么?”
“……师父,您等我百度一下成不?”
“我打死你这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