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
凤凰花开,高树如云。
绿阴一片,黄鸟数声。
一日午后,林偃月让人在廊下放了张美人榻,然后躺在榻上,看着院子里的凤凰花出神。
伺候林偃月的婢女从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毽子,于是七八个年轻的女孩子,全都跑到院子里踢起了毽子,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谢凌风进去的时候,那毽子正好向门口飞过去,掠过谢凌风的眼前,差点砸在他脸上。
谢凌风一把接住毽子,来不及动怒,已经有了略微的惊讶,林偃月住回来之后,他每次过来,这个院子都几乎和她不在时一样安静,今日却难得这么热闹。
但是,当谢凌风抬眼向林偃月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林偃月躺在榻上,正闭着眼睛,根本没有看院子里的热闹。
谢凌风本想将毽子还给那群早已吓得垂手立在一旁的婢女们,却在看到那毽子时愣了神。
那个毽子,谢凌风是熟悉的,用的不是普通的公鸡毛,而是锦鸡绚丽的彩色羽毛――因为熟悉,所以才能照着原样被复制。
十多年前,有一次他们在后山捉到一只锦鸡,林偃月说要放回去,谢凌风觉得那一丛漂亮的羽毛放走了可惜,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一小撮,这才把那只锦鸡放走。林偃月笑他:“哥哥,你居然‘雁过拔毛’。”谢凌风笑着拍林偃月的头:“傻瓜,你不是要做毽子吗?”
谢凌风自那段回忆里回过神来,唇边不禁露出一个微笑,将毽子放在手心里,挥了挥手让婢女们离开,然后走到了林偃月的身边。
谢凌风将毽子放在栏杆上,然后坐在了榻边。
林偃月似乎依旧陷在梦里,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觉,呼吸均匀平稳,一缕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上,随着风轻轻地浮动。
谢凌风就那样看了林偃月很久,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小心地将那缕发丝挑了开去。
林偃月慢慢睁开眼,然后看着面前的谢凌风,神色有几分恍惚,过了很久,才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有几分迷离的味道。
这时,一阵风起,传来风铃的轻响。
林偃月听到这熟悉的风铃声,不禁向檐角看去。那串青铜风铃,自小就挂在她的屋檐下,十二根铜管上雕刻着盛开的凤凰花。
那一刻,在铜管轻触的脆响里,她仿佛听到了岁月掠过的风声。
谢凌风轻声道:“这风铃,还是从前的那串。”
林偃月知道,谢凌风说的“从前”,指的是那场燃透万叶台的大火之前。这被复原的万叶台,只怕唯有这串青铜风铃还带着当年的气息吧。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那串风铃上,风铃摇曳的影子后面,是两棵凤凰花树。
此时凤凰花终于开到了最盛的时候。两棵六七丈高的大树,巨大的树冠几乎遮蔽住整个院子。赤红的花朵堆叠在树冠上,形成一整片绒绒的红色云朵,那样明亮鲜浓的红色,艳得张扬放肆,丽得光芒夺目,几乎将天空都映成了一片血红,让人不敢直视。
阳光自枝叶缝隙间漏射下来,仿佛是朦胧的红色薄纱。地上亦是一片鲜红,厚厚的花瓣落了满地,像一整张红色绒毯,几乎看不到原本的地面。
从天到地的红色,让整个院子都喜庆热烈起来,那些狰狞的过往,纠缠的爱恨,在这一瞬间似乎都被掩盖了过去。
谢凌风的目光落在林偃月脸上,突然就想,他一生所求,大约也就是如此简单,檐下风铃轻响,十二根青铜管上,凤凰花开,映照满院云霞锦绣、岁月安好。
谢凌风道:“这两棵凤凰花树,是我特地从南边临海移栽过来的,耗时几个月才移过来十棵,最后只活了这两棵,细心照顾了几年,今年终于开花了。”
停一停,谢凌风又道:“记得以前你说过,很喜欢这样火红艳丽的颜色。”
凤凰花是谢凌风父母的定情之物,花开时一片绚烂热烈的红,犹如林偃月年少时常穿的红衣,张扬明媚,看得人心头格外热闹喜悦。
林偃月却只是看着那满地落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神色慢慢变得凄凉起来,过了片刻才道:
“凌风,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红色。
“这火红的凤凰花,是你父母的定情之花,你母亲的最爱。我从前穿红衣,也是因为你的母亲喜欢,她为我准备的大都是红色的裙子,桃红、银红、石榴红,每一件都是红色的。
“其他女孩子,或许也是会挑一挑衣服的,可我却没有这个资格,她准备什么,我自然要高高兴兴地穿什么。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喜欢红色的。每到我的生日或是节日,你们送我的礼物也都是红色的,红的玩物,红的衣裙,红的首饰。
“那么多人,只有檐梅察觉了我其实不喜欢红色。他从未问过我,但送我的东西里,却从来没有红色的,天青色的发带,玉色的杯子,银白的手镯,绿松石的耳坠发钗……满满当当一箱子,没有一件是红色的。
“我那么喜欢它们,将它们小心翼翼收在那个梨木箱子里,不舍得用,也不能用,但每次偷偷打开箱子来看的时候,都会觉得那样温暖,温暖得有些心酸,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林偃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其间夹杂着浓重的哀伤,刹那之间,那火红艳丽的凤凰花,都似乎因为那哀伤而黯淡下来。
谢凌风听林偃月说完,脸色在刹那间一片惨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胸中闷痛,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不断加重那疼痛感。
他和林偃月之间,如果说还剩下什么东西不曾被破坏,也就是年少时的那段回忆了。那时,他只是她的哥哥,她也只是他的小妹妹,他将她的小手牵在手心里,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甜甜地唤一声“哥哥”,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连岁月都在瞬间变得温柔。
可是,林偃月方才着这番话,竟是连年少的回忆也一起否定了。他记忆里的美好甜蜜,在她那里却夹杂着无奈苦涩。分明是同吃同住,朝夕相伴的十几年,他却只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片刻之后,谢凌风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林偃月的话一样,轻声道:“我要出趟门,过几日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红姨会照顾你的。我让红姨搬来了万叶台,就在你的院子旁边。”
谢凌风今日过来,是来和林偃月道别的。他已经决定了,明日一早便出发,率领平仲山一半的人去攻打长桑谷。
说罢,谢凌风慢慢站起身来,然后向院外走去。一次次经历这种痛,却依旧无法习惯,他只能选择逃离。他从没发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软弱无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