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还算有些悟性,就是经验不足,表现的不太准确,那个拱手不加为好。你们这个小品完全是割裂的,人物之间毫无关系,各说各的,尤其你这丫头。”
李颉照着书念道:“她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你看原文写的,下死眼!你刚才没这感觉,看都不敢看,还下什么死眼?再来一遍!”
“……”
张俪低着头,她对许非倒没什么,就觉得盯着一个男人看,自己性格接受不了。但老师开了口,她也只能躲躲闪闪,又不得不死盯了两眼。
“这回就好多……嚯,你轻点!”
李颉一侧歪,“你这不是捶背,是锤鼓呢!”
“老师,他们演的好,还是我演的好?”陈小旭探出头。
“都不怎么样!你们以后多过来,别不好意思,我看旁人都挺勤的。千万不要怕麻烦,说我累了,怕影响我休息又怎么样,只要你们来,我肯定教。”
李颉不厌其烦的叮嘱了几句,才让他们散了。
等出了来,张俪低声道:“不好意思,帮你演砸了。”
“没事,正好一起提高。”
“那,我回屋了。”
张俪顿了顿,拉着陈小旭走了。
“……”
吴小东看了会儿,忽道:“哎,你觉着她俩谁漂亮?”
“都不咋滴。”
“那你说谁好看?”
“当然张明明了!”
“张明明……”
吴小东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沈霖好。”
“好你就追啊,老在这叨咕。”
“这才认识多长时间,我就追人家?再说剧组有规定,不许谈恋爱。”
切!等你俩干柴烈火的时候,可别自己打脸!
许非在心里吐槽,摆摆手,“你自己回去吧,我找周领老师聊聊。”
……
“咚咚咚!”
“请进!”
周领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剧本,忽听敲门声响,门一开,见是个生脸,应该以前没来过。
“老师好,我叫许非,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哦,来坐。”
周龄被打断思路,却也无可奈何,面对一帮求知若渴的孩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试的哪个角色?”
“不是角色,我在情节上有点疑惑。”
嗯?
他有点惊讶,这是头一个问情节的,顿时来了些兴趣,“你说说,哪里不明白?”
“就是探春啊,前面判词写‘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我也看了一些书,说结局应是远嫁了。但我拿到手的剧本还没有后面的,实在忍不住好奇,探春到底是不是远嫁了?”
周领乐了,道:“不错,探春确实是远嫁海外。”
“那嫁给了谁呢?粤海将军邬家?”许非又问了句。
咝!
对方端茶杯的手一抖,那点惊讶变成了惊奇,“你知道粤海将军?”
“嗯,书里面写的,贾母八旬大寿,达官显贵送来礼品。当时就提了俩家,甄家和邬家,能跟甄家相提并论,我想邬家肯定很重要。而且前面讲到,有管媒婆来求亲,又有粤省的官来拜,我就想是不是嫁给邬家了。”
“……”
周领茶都忘了喝,猛的反应过来,他叫什么来着,许非?
就是王扶霖提过一嘴的小伙子,面试印象极为深刻,说他不止熟读原著,还有相当出色的理解。
那此刻看来,何止是出色啊?!!
“前文就提了一句两句,你怎么联想到的?”
“因为以前看书,形容红楼梦都用了一句话,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前面随处一提,后面就可能引出一个大情节。”
“难得!难得!这种思路太难得了!”
周领连道了三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毕业于杭大,今年才三十岁,在红学界是新丁。年轻人的思维跟老学究不同,更为活跃和创新,所以才负责后七集的剧本。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脂砚斋的一句批注。
说白了,曹雪芹就是个剧透狂魔,脂砚斋就是个发弹幕的,“注意这个门子,以后他要搞事情!”
诶,就这种。
所以有了这种思路,才能谈得上解析《红楼梦》。
周领的谈兴瞬间上来了,道:“其实探春这个人物,结局已经达成共识,就是远嫁。但究竟嫁给了谁,学术界分成两派。
一派是南安太妃,宝玉过生日,姊妹们抽花签子,探春是必得贵婿,众人打趣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再后面贾母过生日,南安太妃来访,贾府的女儿就安排了探春相见,这也是一处伏笔。
另一派是沿海官员的儿子,就像你刚才说的,管媒婆来提亲,不可能提一嘴后面就没了,所以也可能是邬家。
《红楼梦》后续情节的缺失,造成的一个最大难点,就是收束不明。
两条线都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综合了多位专家的意见,才决定了南安太妃这条线。朝廷战败,不得不和亲,南安太妃便认了探春为义女,嫁与番邦为妻。”
“那为什么不能……”
许非看着对方,“把两条线合起来呢?”
“合起来?”
“探春本来有个好姻缘,但是没成,然后才被南安太妃认了义女,只得远嫁和亲……”
砰!
周领一下站起来了!
第26章 圆满
第二天早上,会议室。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说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还裹着纱布呢。”
“嘻!”
“你还笑,还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没说,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这是熟脸,还有一个不算熟,但也见过,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说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还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个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们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没听过我,一干巴老头,走路还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请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还剩下一点视力,书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书的优劣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个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过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欢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这里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说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