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便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不颜面得,厚着脸皮蹭她就是了。
他是男子,他不厚脸皮,难道让楚洛厚脸皮?
好在,果然蹭她是有用的。
他起身,在楚洛跟前侧坐下,正好楚洛可以枕在他背上和稍许马肚子处,整个后背都被暖意包裹,真的不似先前靠在石壁前那般冰冷刺骨。
楚洛就躺在他身边,李彻整个人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大抵,就是心底温和,安定,又宁静,自从登基,他很少有这种心底安定宁静的时候,却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清风晚照,身前点着篝火,她枕在他背上,他连她的呼吸似是都听得到。
李彻居然头一次,有些舍不得从这匹矮脚马身上醒过来。醒过来,便只有繁华却冰冷的宫阙,拎着宫灯却没有温度的宫娥。
李彻的头是可以搭在自己马背上的。
便正好同她离得很近。
他思绪间,她伸手轻抚他的额头,低声叹道,“轻尘,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但今日,我应当谢你。”
她鼻尖抵上他额前。
他愣住。
她侧颊贴上他侧颊,在洞中呲呲作响的火苗声中,她也不知为何要同他说起,“若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毁了。一个建安侯府的庶女,旁人看似风光,实则从出生开始,便诸事都不由自己做主。我也不想生成这幅模样,自幼就不受祖母喜欢,所以只能中规中矩,处处都不与旁人争强,但我的婚事在府中长辈看来还是烫手的山芋……若是低嫁,兴许能做一府主母,但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侯府的颜面,若是惹人觊觎,家中丢不起这人;但若是高门,我不过二房的一个庶女,做不了高门妻室,只能做人侍妾,那我日后的孩子还会同我一样,我不想他们同我一样,我想他们同你一样……”
李彻微楞。
楚洛微微敛眸,修长的羽睫倾覆,而后才又缓缓睁眼,“希望他们同你一样,想特立独行的时候有特立独行的自由,也有,能冲突束缚的能力和信念……”
李彻看她。
他不知在她眼中,是这么看它的。
李彻嘴角微微上扬。
楚洛继续道,“宁做农夫妻,不做王侯妾,我不想给谭源做妾,也不想为了一个名份嫁给谭孝这样的人,我想寻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是今日实在太累,到最后其实楚洛的话都有些迷糊了。她应是连自己说了什么话,其实都记不大清,也不知何时起,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自己枕在李彻背上安静又疲倦得睡去。
李彻却一宿都没有困意。
守着身边的楚洛,不敢动弹,将她吵醒,目光便看着眼前一直跳跃着的火苗,良久都没阖眼。直至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身前的火苗熄灭,他才安心阖眸。
――你要的,朕许你,只要有一日,朕还能回去。
***
晨间时候,林间都是嘈杂声和呼喊声。
楚洛和李彻都被这嘈杂声惊醒。
隐约,听到唤的是“六小姐”?
是府中的人来寻她了,楚洛连忙起身,李彻也赶紧站起。
趁楚洛用发簪将云鬓挽起,李彻先出了山洞,他认得是其中一人是跟在世子夫人跟前的,这些自今日出来的时候,他就仔细打量过,是侯府的人,不是谭孝的人。
李彻心中微舒。
他踏着马蹄,特意踩在树枝上,侯府的侍卫果然循声而来。
是六小姐那只叫轻尘的马!
侍卫大喜,“六小姐!”
楚洛听到世子夫人跟前侍卫的声音,心中似是终于踏实安稳,“我在这里!”
李彻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乐极生悲,还未及反应,一侧的两个侍卫便上前,一把牵住他的缰绳。
艹,李彻忽然意识到,光顾着楚洛了,错失了最后的逃跑机会!
他先前就应当跑掉的!
李彻心中不甘,还想趁着最后的机会挣扎一次!
但两个侍卫明显有经验,也应当听说了这只马的奇特之处,遂牵住了绳索,也按住了它,它动弹不得。
李彻懊恼,他若是死了,就是蠢死的!
***
侍卫领了楚洛回庄子,另一个侍卫将李彻牵回马厩。
李彻担心楚洛。
谭孝惯来小心思多,出了这些事情,若是挑明,吃亏的总是楚洛。
他不知楚洛要如何应对,但眼下,他什么都替她做不了。
李彻在马厩中站好,忽得想起唐叶,唐叶去了何处?
思绪间,有小厮和侍卫上前,将它牵了出来,并不是唐叶和他早前熟悉那几个饲马小厮,李彻忽然警觉起来,谭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眼下他未必动得了楚洛,却应是要动他。
李彻一出马厩便跑,但被人握紧缰绳,又用口罩和头罩罩住。
李彻知晓怕是要出事,耳边的人亦悄声道,“这马坏了二公子的事,二公子要它出气,你们稍后把马厩推了,做些痕迹,装出它撞了马厩逃走的样子,二公子那边便可安稳脱身。”
有人应声。
这边的人拖了他就走,就在不远处的山沟旁,李彻只觉当头一棒,继而是接连的棍棒打到身上,头上,狠狠不留余地。
它一面挣扎,却被棍棒打得更厉害,挣扎不开,最后被一重棒打下,打得它站不起身来。趴下之时,被人绑住了四肢,直接扔到了山沟处,滚落下去……
旋转的四周,跌落的碰撞,李彻已是逐渐模糊。
***
而文山寝殿内,李彻忽得睁眼,撑手坐起,口中喘着粗气。
“陛……陛下!”内侍官吓得一哆嗦,既而眼中狂喜,“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快唤太医!”
看着寝殿中的熟悉的幕幕,李彻伸手轻捏眉心,恍若隔世。
楚洛?
他重重拢了拢眉头,不知早前的是梦,还是真实?
第018章 契机
文山行宫寝殿中,娄金清正在给李彻把脉。
李彻自祭天遇刺坠崖后,一连昏迷了十余日,眼下才醒,娄金清不敢大意,所以看得细致。
娄金清把脉时,李彻不便说话,也不便起身,便一直安静坐在床榻上,脑海中的思绪都是在东昌侯府和去千曲途中的事。
真实,漫长,却又似黄粱一梦。
他靠着龙塌上的引枕,目光望着龙塌前的轻罗幔帐。
轻罗幔帐后,是一面等身的铜镜。
铜镜里的人坐在龙塌上,精致的五官犹若镌刻,眉宇间的帝王气度似信手拈来,透着说不清的风华绝伦,风采卓然。
与早前临水照影里,那只叫轻尘的矮脚马,绝然不同。
李彻微微拢了拢眉头。
敲娄金清把完脉,遂又起身,上前道,“请陛下闭眼,微臣还要近前看看。”
李彻照做。
娄金清行至塌前,一手挽着衣袖,一手分别往上,翻了翻李彻左右两侧的上眼睑,仔细看了看,方才收手,又朝李彻道,“陛下看着微臣,转动眼睛。”
李彻睁眼,目光跟着娄金清的手来回移动目光。
娄金清似是微微松了口气,才又问道,“陛下可有哪里不舒服?”
李彻想了想,似是出了头晕脑胀,容易出神之外,仿佛并无不妥,忽然间,下意识握了握拳头。
他仿佛习惯了早前马蹄着地,手中并无触感,而眼下,手中握拳的触感真实又熟悉,熟悉里还透着些许陌生感。
他不由想起在千曲时,身后有谭孝的侍卫骑马在追,他载着楚洛,马蹄飞溅,似是什么都顾不得。每一次马蹄落下,又瞬间抬起,马蹄着地的触感,似是比眼下握拳都还要真实……
李彻喉间轻咽,轻声道,“觉得手脚有些无力。”
娄金清躬身,朝着他恭敬拱手,应道,“只是陛下昏迷的时间过长,在床榻上躺得时间过久,这两日许是会有些手脚无力,还可能伴随少许头晕,脑胀,耳鸣,过两日自行便会好,陛下不必惊慌。陛下的脉象平和,龙体康健,早前跌落山崖的伤也基本痊愈,并无大碍。若有不适,唤微臣来看即可。”
娄金清的话仿佛让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李彻颔首,应了声好,又转眸看向娄金清,温声笑道,“娄卿,朕昏迷的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娄金清连忙低头,直接掀起前摆,在龙塌前跪下,“侍奉陛下乃是微臣的本分,陛下龙体康健,才是朝中之幸,我长风之幸。”
李彻目光微滞,似是,真有很长一段时间,耳边没有听到这些恭维话……
娄金清算是朝中不善阿谀奉承的一人,方才不过是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数,李彻竟有些不习惯。
好似这段时日以来,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唐叶操着一口坊州口音,在他面前碎碎念和叨咕,还有一脸的无可奈何,让他老实本分,好好做马,千万不要再闯祸,给他,给六小姐添麻烦之类……
想起唐叶那张苦大仇深,又对着一匹马语重心长的脸,李彻忍不住笑笑。
娄金清抬眸,正好得见天子启颜,却全然不知何故。
但天子的心思岂是做臣子的该随意揣度的!
娄金清只得再次低头,避开圣颜,怕冲撞了殿上。
“娄卿,你继续。”李彻回过神来,吩咐了一声,似是正要起身,整个人又顿了顿,稍许,才掀开锦被。
一侧的内侍官眼尖,连忙上前扶他起身。
娄金清也果真领旨,开始低头说着,陛下这几日的饮食宜清淡为主,多出寝殿散步呼吸新鲜空气,陛下才醒,身子还需一段适应恢复的时日,这两日切勿操劳看奏折之类云云……
娄金清一边说着,李彻一边听着。娄金清方才说的对,他是有些不怎么适应。
但不是不适应一连躺了十余日后,身体上的迟钝,而是不适应忽然不做马之后,这段时日里逐渐习惯了的马的习性还会作祟。
譬如他早前都在马厩中要么站着睡,要么倒头就侧卧入睡,听到有人来,便“嗖”得一声站起。而方才,他就险些就习惯了从龙塌上直接站起来……
想到这个可怕的场景,李彻尴尬得握拳轻咳一声。
内侍官察言观色,见陛下喉间不舒服,便朝一侧使了使眼色,宫娥快步端了水杯上前。
这些在从前再熟悉不过的事,不过短短十余日,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