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琴儿和喜极而泣的任钰儿,韩秀峰又拿起顾院长信看了起来。刚才之所以没把信给任钰儿,一是因为这封书信本就不是写给她的,二是因为顾院长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
她那两个之前逃到泰州避祸的堂叔,回到扬州之后发现家已毁于战乱。原来的那几间铺子就算没变成残垣断壁,在现而今的扬州城里也别想跟以前一样做生意,日子过不下去了,竟打起余三姑的主意。
刚开始,余三姑念他们不管咋说也是本家,只要他们找到海安都会接济点米面,有时候甚至给钱。没曾想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居然想霸占余三姑的那点财产,想吃绝户!
俗说家丑不可外扬,余三姑一直没敢告诉顾院长和余青槐,直到他们拖家带口跑到海安,不但赖在余三姑家不走,管余三姑要银子、要房契地契,甚至打算把身怀六甲的余三姑赶回焦港娘家,顾院长才知道这件事。
本地人自然要帮本地人,何况余三姑不是一般的本地人。顾院长大怒,立马让保甲局的青壮将任家兄弟打了一顿,连同他们的妻儿一道赶出了海安。
没想到他们还不死心,竟请人帮着写了封状子去泰州告余三姑,并声称要是署理泰州事的徐瀛不管就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
徐瀛虽然跟郭沛霖不和,但不想因为这点事得罪郭沛霖,就差家人去海安跟顾院长商量,问能否各退一步,打算让余三姑给任家兄弟三四百两银子私了。
顾院长自然不会答应,可按例余三姑的那点财产不管咋来的都是任家的财产!现而今任雅恩死了,这一支就剩余三姑和任钰儿两个女人,别说任钰儿不在海安,就算任钰儿在海安,她一个终究要嫁人的女子一样说不上话,余三姑同样如此。
就在顾院长气得想给穷凶极恶的任家兄弟扣顶通匪的帽子,想让陆大明和梁六梁九去把任家兄弟绑回海安之时,余三姑生了,并且生了个小子。
任雅恩有了子嗣,这一支香火没断,海安的这点财产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任家兄弟也就师出无名了。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余三姑不能改嫁,换言之,余三姑决心给任雅恩守节实属无奈之举。
任雅恩的那两个堂弟,韩秀峰在海安时见过几次,想到那会儿觉得人还可以,现在却干出吃绝户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韩秀峰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正为余三姑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惋惜,大头在门口喊道:“四哥,王老爷来了!”
“有请。”韩秀峰缓过神,下意识放下信站起身。
王千里微笑着拍拍大头的胳膊,走进书房拱手问:“四爷,老余捎来的信还没看完?”
韩秀峰不但晓得余有福一样给他捎了封家乡,而且从京城过来时顺路先送给他的,不禁指着案子上的书信道:“正在看顾院长的,郭大人和青槐的信还没来得及拆。不说这些了,你咋得空过来的?”
“四爷,您别取笑我了,我那小衙门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刚收到家信了吗,想过来跟您商量商量。”
“商量啥?”
王千里坐到书桌对面,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沾您的光做上州判了吗,贱内和犬子以为我做上了多大的官,想来直隶跟我团聚。究竟让不让她们来,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想请您帮着拿个主意。”
韩秀峰乐了,指着他笑道:“千里,你现而今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在涿州有自个儿的衙门,既管河务也管地方上的钱粮赋税和刑名词讼。虽说不是正印官,但跟正印官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管辖的地方没一县正堂那么大,管辖的军民没一县正堂那么多罢了。家人来团聚再正常不过,这点事还用得着跟我商量?”
这儿没外人,王千里没啥顾忌,直言不讳地说:“四爷,我不是不想让她们来,而是不晓得这州判能做多久!”
“有石老爷在,你有啥好担心的?”
“有石老爷在我自然不用担心,可石老爷要是突然调任怎么办?四爷,我发现现而今这官真不好做,别的不说,就我们河道,今年换了多少个州同、州判、县丞、主薄。”
“现而今的各衙门的官员换得是有点频,但你跟那些差委试用的不一样,你原先的顶戴是皇上钦赐的,前不久又在阵前效过力,就算新来个道台不让你再做涿州州判,他也会给你个别的差事。”
想到韩秀峰只是手下没几个兵了,并没有因此而失势,王千里沉吟道:“既然您都这么说,那我就给她们去封信,让她们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便来直隶团聚。”
“要不就在我这儿写,写好让余叔帮你托日升昌寄回去。”
“也好,我就借您的笔墨纸砚一用,您接着看信,看完再聊。”
“行,我们各忙各的。”
……
郭沛霖在信中只是三言两语说了下他的近况,说潘二已经署理上了角斜场盐课司大使,徐瀛攀上杨能格的高枝,又以扬州府同知署理泰州正堂的事提都没提。余青槐在信里却说了很多泰州乃至扬州的事,看得韩秀峰又微皱起眉头。
王千里写完家信,忍不住问:“四爷,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
“青槐说扬州战事不妙,说要是长此以往,扬州城恐将不保。”
“怎么个不妙?”
“长毛退守瓜洲之后,曾据守扬州大半年的曾立昌又从瓜洲带走几千兵来北犯,打算驰援林凤祥和李开芳,瓜洲已经没多少贼兵了,琦善、陈金绶和雷以诚却还跟以前一样围而不攻。”
“围而不攻倒也在意料之中,他们手下的那些兵勇也就能打打顺风仗,围堵围堵还行,指望他们强攻,难!”王千里想了想,又苦笑道:“别说琦善了,就是僧王和胜保还不是一个样,林凤祥和李开芳手下只剩不到两千兵了,而且早已弹尽粮绝,可他们手握上万兵马还是眼睁睁看着林凤祥和李开芳突出重围,又从阜城一路逃窜进山东,逃到一个叫连镇的地方。”
韩秀峰摇摇头:“瓜洲之敌跟孤立无援的林凤祥李开芳不一样,瓜洲不但就在江边,而且跟镇江和江宁近在咫尺,琦善只是将盘踞在瓜洲的长毛三面合围,水路根本没断。要是洪匪由水路从江宁或镇江往瓜洲增派援兵,跟上次接应曾立昌一样杀个回马枪,你觉得琦善、陈金绶和雷以诚能抵挡得住,扬州还能守得住?”
“难!”
“这就是了,所以青槐很担心被张翊国带去围堵的那些弟兄。”
事关泰州安危,王千里急切地问:“四爷,这些事郭大人晓得吗?”
“青槐都晓得,郭大人能不晓得?”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可琦善是统揽江北军务的钦差大臣,琦善围而不攻,郭大人能有啥办法,只能未雨绸缪做最坏打算。”
“郭大人有何打算?”
“私下联络张翊国,让张翊国留个心眼,就算被长毛杀个措手不及,也要把手下人带到仙女庙或万福桥一带。同时加紧招募青壮,编练乡勇,随时准备驰援。”
“这么说杀来杀去,又跟前年一个样!“
“嗯,只不过前年做这些准备的是我,而现在做最坏打算的是郭大人。”
“徐老鬼呢,他不是又署理泰州事了吗,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扬州已经收复了,泰州离扬州又那么远,他现而今是高枕无忧,净忙着弹压暴民,忙着帮杨能格筹粮筹饷。”
“亏他在扬州做那么多年官,居然看不出隐忧,真是鼠目寸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说这些了,”韩秀峰轻叹口气,话锋一转:“千里,你今天来得正好,其实我也有件事准备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王千里下意识问。
“你刚才说不晓得这个州判能做多久,其实我一样不晓得现而今这南岸厅同知能做几天。朝廷要是跟之前一样让我去别的地方领兵倒也罢了,可要是给个别的差事,不再让我领兵,陈虎、吉大吉二和葛二小这些从海安带来的兄弟到时候咋办?”
“四爷,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风声倒没听说,消息一样没有,只是想到陈虎他们现而今都是官身,不是千总就是把总,不能再跟以前那样说跟我走就能跟我走,我心里就有些不踏实,所以想做点准备。”
“那怎么办,他们好不容易做上官,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辞官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怎会让他们辞官。我是这么想的,现而今的河营又有了那么多家眷,跟之前的河营没啥两样了,与其让他们全呆在祖家场,万一哪里战事吃紧又被调走,不如跟以前一样把他们洒出去分防汛地。”
想到当时是韩秀峰提出不再分汛驻守,甚至把沿河的那些衙署兵营都变价发卖了,现在他再提出让兵勇们分汛驻守显然不合适,王千里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这倒是个办法,而且这也不难。四爷,要不我回去之后就陈请北岸厅,就说河段上的材料经常失窃,请调百十个兵勇去河堤上驻守。”
“跟以前一样分成几汛,每汛派十几兵勇驻守就够了,人不要太集中。”
“明白,可这么一来您这边就没几个人了!”
“我这边也没啥事,既然没啥事要那么多人做啥子?”
“好吧,我回去就办,只是石老爷那边……”
“石老爷那边我去说,”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河营剩下的这两百多号人,要是跟之前一般分派到各河段驻守,归沿河的管河通判、管河州同和管河县丞、主薄节制,吴大人一定很高兴。”
“他自然高兴,至少不用担心再让他协济粮饷了,可这么一来您咋跟皇上交代。”
“能战之兵几乎全调走了,你觉得皇上和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还会记得我河营?”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总之,皇上那边没啥好担心的,只要安顿好陈虎和吉大吉二他们,我也就放心了,你将来衣锦还乡也不至于无颜见江东父老。”
想到陈虎和吉大吉二等人不但是韩老爷从海安带出来的,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千里喃喃地说:“这既是您的事,一样是我的事。四爷,您放一百个心,只要我王千里在河道当差,就算想尽办法也要护陈虎和吉大吉二他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