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印子钱一事你父亲并不知晓,契约上不是你父亲的名字,把钱要回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父亲顶多是“治家不严”和“失察”之罪。我跟吴尚书打个照顾,要他改一下京察卷宗,贪字去掉,改成治家不严,把底子洗干净,将来我好为他铺路。等风头过去,其他地方有空缺,我再把你父亲推过去补缺。”
陆炳不愧为是官场老油条,考虑的比汪千户还周到,做的滴水不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汪大夏连忙赶回家传了陆炳的话。
汪千户自是感激不尽,“我们都听陆大人的安排。”
汪大夏说道:“父亲赶紧催着太太把钱要回来,咱们家的钱可不能再往外头放了,印子钱伤天害理。这钱的事情解决不了,始终都是把柄,吏部吴尚书也不好改京察卷宗。”
汪千户说道:“我晓得厉害,不会要吴尚书为难。”
吴氏已经在娘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开了,“大哥,你是要逼死亲妹子啊!如今老爷大怒,要休了我!我诰命没了,儿子没了,这几年辛苦操持家事,也白费力气,被休弃在家,对大哥有什么好处?如今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钱要回来,大哥还的不是钱,是我的诰命啊。”
可是印子钱岂是那么容易要回来的?
吴大舅说道:“钱都放出去了,借印子钱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实在没钱,逼得急了,谁会借印子钱?借出去不到一个月就能连本带利的还钱,还用得着借印子钱?我的姑奶奶哟,你怎么还想不明白?不是我不还钱,是实在没钱啊!”
吴氏泼辣,扑过去一爪子就要抓大哥的脸,“当初说了放官员债我才把钱给你的,大哥骗了我,我若知道是印子钱,说什么都不会借!”
真是欠钱的是大爷,吴大嫂终于不用忍耐嚣张跋扈的小姑子了,一把抱住吴氏,“姑太太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这是你亲哥哥。”
吴氏对哥哥都能动手,对大嫂就更不客气了,反手就是一巴掌,“上回大嫂说要去吃酒,没有可心的首饰,说担心丢了老吴家的脸面,向我借了金丝狄髻,还有一套金嵌红宝石头面首饰,到现在还我,我催了没有?”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我对娘家还不够大方?还不够好?我都快把夫家搬空了,你们还嫌弃我不肯好好说话?”
吴氏气得将炕桌一掀,茶杯茶壶哗啦啦砸了一地,“我跟老爷说了,此次一定把钱把要回来,反正要不到钱,我也没脸回家,我就守在娘家,天天催你们还钱。我就不信,欠债的比债主还有理了!”
吴大嫂冷笑道:“哟,谁欠债不还了?有字据吗?若真有字据,姑太太难道要去衙门告亲大哥不成?何况我们也不是借钱,是帮姑太太放印子钱补贴家用,赚的钱都是你的,你大哥辛辛苦苦为你找门路放债,你不领情,还要咬我们一口。”
吴氏没想到大哥大嫂是这副原告成被告的嘴脸,气得发抖,正要再骂,外头丫鬟来报,说老爷派木百户来问太太话。
汪千户不方便亲自来,因为他若来了,就是原谅,和解,要接吴氏回家的意思。汪大夏从来不登吴氏娘家的门,王大秋还小,所以要木百户帮忙走一趟。
吴氏去见木百户,第一句话就是:“大秋怎么样?有没有找娘?你跟他说,我出去走亲戚,过几天就回来了。”
木百户屏退众人,把汪千户的话交代了一遍,“……这事走走门路可以压下去,弃车保帅,丢官保爵位。但是印子钱一定要收回来,只要汪家的钱还在外头放利滚利,授人把柄,这事就压不下去了,官位爵位一起丢。”
吴氏听了,浑身冰凉,“可是我哥嫂说现在收不回来,借印子钱的都是急用钱的,甚至有的借钱没等到还钱的日子就跑了,所以印子钱才收那么高的利息,因为顶多能够收回七成本金和利息,这还需要时间和打手们去催债要债,打手们还要从里头抽一成当酬劳,至少一两年才能周转回来。”
印子钱就是层层盘剥,弄得借债的人家破人亡,榨干最后一滴血,卖儿卖女,丧尽天良,被人所不齿,所以当官的一旦爆出放印子钱,都是一桩丑闻,必定被御史群起而攻之。
贪婪之人连鸡生蛋都懒得等,都希望钱生钱,赚快钱,可是钱未必生钱,大多生灾。
木百户管着北城的治安,当然明白这事难办,说道:“可是秋天京察就要出结果了,夫人顶多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吴氏哭得梨花带雨,“妾身做不到啊!”
木百户心想,你也有今天,也是自作自受。别家婆娘是抠夫家贴娘家,小打小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恨不得把夫家的家产全都搬到娘家来,得亏是铺面房子田产写的都是汪家父子的名字,否则就你那贪婪的兄嫂,还不得都哄着你骗到手。
木百户说道:“夫人此举,丢财是小事,汪家传了五代的爵位都要丢。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汪千户的爵位。”
“什么法子?”吴氏收起泪水,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木百户告诉我,哪怕是摸油锅、滚钉板,我也照着去做。”
“倒……不至于。”木百户说道:“只要夫人自请下堂,主动承担责任,汪千户就不是贪,而是治家不严、失察之罪,丢官保爵。”
木百户是汪千户一手提拔的,还住在汪家,他自然一切都是替汪千户打算。他早就觉得吴氏并非贤良之辈,还对继子汪大夏使出捧杀的伎俩,想要谋夺将来的千户之位,这样的妇人配不上汪千户。
无奈汪千户被小娇妻所迷,又得了小儿子大秋,木百户总不能劝人家夫妻散了吧。
吴氏这次真是做得太过分了,汪家传了五代的爵位都要断绝。
“这――”吴氏犹如五雷轰顶,“这让不如让我去摸油锅、滚钉板呢。我若下堂,大秋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木百户说道:“大秋依然是千户之子。如果汪千户保不住爵位,大秋就只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儿子了。”
吴氏双手紧紧的绞着帕子,不说话了。
其实木百户作为外人,当然无权干涉人家夫妻间的事,何况是和离这种大事。他只是出言试探,看吴氏是否真心悔过,去承认责任,弥补过错。
但如今看吴氏躲闪的眼神,木百户也并不意外,“我明白夫人的意思的,告辞。”
木百户回去,如实告知汪千户钱收不回来的事情,“……吴大舅已经把四千银子全部放出去了,一两年之内都收不全,何况只有区区两个月就要京察。即使我们拿到借债名单,不要利息去收本金,那些借了印子钱的人都是急用钱的,钱都花完,那有钱还给我们?如果我们派打手去催逼,一分利也不要,御史也会弹劾千户鱼肉百姓。这回真栽到死胡同里了。”
这下麻烦了。甩都甩不掉一个“贪”字,要跟着汪千户一辈子。
这那是娶了个媳妇,分明娶了个祸害啊!汪千户心急如焚。
木百户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休妻,洗脱干系。放出去的四千两银子也别指望要回来,把借债的人找到,当众烧了借据,以后爱还不还,全凭个人良心。并将此事公布于众,让吴大舅无钱可赚,也就无从雇佣打手们逼借债的人还债。如此,才能保住千户大人的名声。”
木百户这个破财免灾的法子够狠的,汪家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以后基本上就剩下空架子了。
壮士断腕,汪千户唯有叹气,“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把债全免,本金不要了。银子还可以再积攒,祖传五代的千户爵位没了,我就是死也无颜面对祖宗!”
木百户拿起佩剑,“以北城兵马司的人脉,搞到借债人名单和借据不算太难。千户大人赶紧写休书。”
木百户带着手下出门,恰好吴氏洗净铅华,穿着素服,散着头发,在汪府门口铺了张草席,跪在草席上脱簪待罪。
汪府大门在鼓楼西斜街上,很快迎来路人围观,其规模不亚于汪大夏那天被锦衣卫围捕。
魏采薇看诊完毕,由成国公府的人赶着马车送回来,刚好也看到这一幕,很是惊讶:她就是出门给成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陆缨的大姐姐诊了个喜脉回家,短短一个时辰,这个世界怎么了?
汪千户闻讯赶来,打开大门。
吴氏见丈夫来了,双手递上手书,“妾身不贤不德,贪财愚蠢,闯下大祸,到无法挽救之地,妾身不配当汪府主母,自请下堂。”
木百户低声问她,“我下午要你自请下堂,你怎么不应,拖到现在跑过来?”
吴氏哭道:“我想把当初老爷下聘的聘礼从娘家要回来,还给汪家,赔一点是一点。你走之后,我就找哥嫂要,他们说聘礼都给弟弟娶弟媳用了,一个铜板都没剩下。我只好空着手来自请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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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汪千户百感交集, 不知该说她蠢还是说她天真,吴大舅是那种会退聘礼的人吗?
到了这个地步,吴氏居然还对娘家心怀幻想。
汪千户觉得自己这个丈夫当得太失败了, 他如此宠爱小娇妻, 托付中馈, 从不疑心, 自问从无亏欠, 可是为什么小娇妻的心就是偏向娘家, 不考虑夫家呢?
原本汪千户还有些犹豫,看在幼子汪大秋的份上, 不想休了小娇妻, 觉得反正四千两银子的债不要了, 给她一些惩罚便是。
可看到吴氏如此天真糊涂, 吴家人贪得无厌, 就像蚂蟥似的趴在身上吸血,如果不休了吴氏,这个大蚂蟥恐怕要吸汪府一辈子, 祸害子孙,于是下定决心,接受了吴氏自请下堂的诀别书。
汪千户命人把吴氏的嫁妆, 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全部还给她,吴家是太常寺大苑马场的军户,世代养马, 小门小户的,能有几个嫁妆?当初吴氏嫁过来,看起来有四十八抬嫁妆,其实一半都是虚抬, 做样子罢了。
而且吴氏当家这四年来,一直贴补娘家,根本没有往自己私账里捞过钱,嫁过来是什么样,下堂后还是什么样,别的出嫁女是“扶弟魔”,吴氏是“扶哥魔”,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捞着,落得里外不是人。
汪千户看在四年夫妻情分上,见她嫁妆简薄,怕她下堂后日子不好过,还添了一百两银子,要木百户送她回去。
吴氏看到汪千户给的两封银子,泣不成声。这个丈夫除了年纪有些大,没有什么缺点了,是她没有珍惜,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木百户问她:“千户大人说,你可以和大秋告别,但是别哭天抹泪的吓到孩子。”
吴氏哭道:“算了,我这个亲娘没脸见他。乘着他还小,过几个月就把我忘了,不认我才好呢,有我这个拖后腿的糊涂娘,他大舅……我大哥必定又缠上去吸他的血。”
木百户心道:现在想通了?可惜已经晚了。
到了半路,吴氏突然要木百户送她出城,“我若回娘家,怕是连嫁妆都保不住,我乡下有个小田庄,是我母亲给我的,我以后一个人过。”
木百户把她送走,想着她一个下堂妻生活不易,被人欺负,就和村长里长都打了招呼,北城兵马司在京城不算什么,在乡下却颇能唬人。吴氏这个小地主婆可以在乡下立足。
甜水巷这边,可恶的继母终于走了,家里也成了空架子,但从此要过紧日子,所以汪大夏并不开心,魏采薇给他夹了个鸡腿,“你们家日子过得再紧,也比普通人家好上许多,祸福相依,焉知不是好事?”
魏采薇会如是说,是因为上一世里,汪家遭遇灭顶之灾,就是因为汪千户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上一世,寒冬腊月天,北城兵马司指挥使配合锦衣卫捉拿白莲教奸细,捣毁了奸细巢穴。
白莲教起初是民间农民起义、反抗朝廷统治的组织。但是到了明朝嘉靖年间,白莲教变了味道。白莲教痛恨朝廷的围剿,教主干脆带着教徒们远走草原,投靠了蒙古俺答汗,当了“明奸”。
白莲教熟悉中原地形,有众多教徒为耳目,京城防守空虚,就是白莲教提供的情报。俺答汗听从了白莲教的建议,挥师南下,加上有白莲教的带路,果然势如破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就打到了京城,兵临城下。
十年前大明庚戊之乱由此而来。
之后,跟踪白莲教行踪、抓捕白莲教奸细是大明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等等衙门的重要任务。
北城兵马司在一次夜巡中将一个违反宵禁的人抓走了,次日此人亲眷带着罚金和户贴来要人,被细心的木百户发现户贴是假的,而且此人和通缉的白莲教奸细有些相似。
汪千户当即报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当时负责捉拿白莲教的正是陈千户――魏采薇的死敌,上一世她杀了陈大郎,但是由于太过激动,捅了陈大郎三十几刀,刀刀都不致命,差点被活捉,为了躲避抓捕,她进宫当宫女去了,陈千户就一直没有死。
陈千户带着锦衣卫的人,和北城兵马司合作,跟踪奸细,找到了白莲教在京城的巢穴――北城积水潭西边的头条胡同(注1),两个衙门合作,将巢穴合围。
可是百密一疏,奸细在巢穴里挖地下室私造火器,储存大量火/药。白莲教奸细绝望之下,引燃了地下火/药库,不仅炸死炸伤了诸多北城兵马司官兵和锦衣卫,还连累了头条胡同的老百姓。
冬天京城天气干燥,刮着东北风,风助火势,救火都来不及,只能半夜叩门,把街道百姓叫起来撤离,最后头条胡同全都烧了。
幸亏胡同的尽头是积水潭,积水潭的湖水阻隔了火龙,这场大火才没有蔓延到其他胡同。
但最后还是死了无辜老百姓――一户听不到声音的聋哑夫妻,还有一个瘫在床上不能动的老人被活活烧死。
千钧一发之际,汪千户将木百户压在身下保护着,他被炸断了双腿,后背烧伤一大片,受了重伤。
死伤如此惨重,还毁了一条街,上头追责下来,锦衣卫陈千户又给严世蕃送了银子,有严世蕃保护着,自然无人敢动,最后只是罚了一年俸禄。
但是汪千户没有后台、没有送钱的门路,又是直接负责人之一,于是革职、夺爵、抄家一条龙,全都往汪千户头上招呼。
汪千户真是惨,身受重伤,烧伤和断腿剧痛无比,外面天寒地冻,还要被抄家的人逐出家门。
汪大夏拆下一副门板,将父亲裹在被子里,和木百户一起将父亲抬出来。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吴氏和汪大秋只晓得嚎哭,汪家人搬到了木百户租的房子里,汪千户当晚就活活疼死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汪大夏就挥刀自宫,发誓出人头地。木百户把所有积蓄拿出来,给汪大夏铺平进宫之路。
王大夏进宫,先在内书堂读了三年书。已经成为宫廷红人的魏采薇挑中他做对食夫妻,放心将复仇交给他,除了他长得帅、名字里有个夏字、会吃软饭等等原因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汪大夏和她一样痛恨把责任都甩在他父亲头上的陈千户和严世蕃!
如果不是陈千户贿赂严世蕃,把责任全部推到汪千户一人头上,汪家不会家破人亡。
有了共同的敌人,对食夫妻的结盟才会牢固。
汪大夏和她联手,除掉陈千户,和朝中倒严势力一起,绊倒了严世蕃和父亲严嵩父子。
汪大夏当上东厂厂公之后,用各种手段灭了白莲教,为父亲复仇。
上一世,无论是汪大夏还是魏采薇,都灭掉了所有的仇人。
重来一世,魏采薇守护汪大夏,不想让他再次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悲愤。
她不会进宫,是因为她要在宫外想法子提醒汪千户以及锦衣卫头条胡同白莲教巢穴地下火/药库的秘密。
不管是匿名举报,还是引导陆缨汪大夏去查头条胡同,消除火/药库的隐患,这一世,她必定要阻止悲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