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了!?”她惊得从树下弹起身,“你糊涂!”
尹舫笑着挠了挠头:“确实糊涂,可我离不开仓州,我合该活在米里。”
“米?”巧若脑海中灵光乍现,顿时忘了要说的话,了悟过来,“是米香!你身上的香是米香!”
尹舫抬高衣袖闻了闻,没闻出,但见她欣喜不已,跟着笑起来。
“你说你活在米里,你家是种稻的?”
他摇头:“祖上有间米店,卖稻米的,我如今接管了米店。”
那时巧若只当他开了间小米店,直到后来两人成了亲,她才知他家的米店远比她所想大得多。
尹舫知她爱调妆粉,成亲后在府院里替她划出两块地,一块种花、一块种稻,足够她在府里玩儿出花样,后来她调出的妆粉无不带着那股神秘的清香。
再之后巧若便怀了身孕,在次年花朝节后诞下个女儿,取名令约,意为美好之约,至于那约定是甚么,除了他们无人得知。
……
可叹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人人美满之际一场天灾横空降世。
令约周岁那年仓州迎来场百年难遇的暴雨,连下两月后便闹了洪,彼时稻田损失惨重,百姓皆忧愁满面,好容易熬过这洪涝,紧跟着又爆发场疫病,仓州百姓陷入惶恐之中。
彼时仓州田地多荒,病者、死者日日剧增,这对恩爱夫妇也不幸染病,二人从此不敢亲近女儿,不久后下定决心要将女儿送回宛阳。
仓州城重重把守,能被允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尹舫如何将信传出无人得知,总之在宛阳焦灼已久的贺家众人收到了这封书信……
读过信,贺无量当即启程离开宛阳,赶到仓州后按信中所说从一个老大夫手里接过令约,小丫头被裹得严实,只一张脸露在寒风中,瘦得厉害。
贺无量眼圈一红,又从大夫手里接过两封厚厚的书信,道谢离开。
那两封信中,一封是巧若写给贺家众人的,除去对父母、兄弟的衷心话外,余下的全是在向他们交代令约。
信里称,倘或她与尹舫熬不过这场劫数,便请贺无量将令约认作自己的女儿,请他们不要在小姑娘长大前告诉她生身父母的事,甚至长大后也由他们看着办……
若他们觉得令约不知此事更好,那便永远不说。
对此贺无量自是不愿――不愿她像信里所说那般死去,亦不愿亲手抹杀去姐姐在自己女儿心里的存在。
最终还是郁菀体谅其心,劝服了贺无量。
想她年幼时家遇变故,投奔伯父家,伯父一家虽待她极好,可她终究是浮着的,像是飘摇不定的云,直到她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家,方才踏实起来。
郁菀明白巧若的顾虑,同时也明白丈夫、姑嫜的不认同,故与他们说好,等令约长大、成了家、有了能替她分忧的人后再将此事告知,到那时,便也没什么。
而余下那封,自是写给令约,夫妇俩各写一篇,放在一处,讲的正是他们的往事。
此处的他们,是两个人,也是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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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令约拿到信后将其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终于明白过来从前那些朦朦胧胧的微妙梦境是因何而起:
她时常会梦到的嘈杂声大约是年幼时印在她头脑里的雨声。
她时常在梦中感到颠簸摇晃,想来是因她爹――或说舅舅将她绑在怀里、骑马带回宛阳的缘故。据说回到宛阳后她吐了整整两日,气色极差,连羊乳都不肯喝,为此家里人连同大夫无不责怪他一通。
她对笛声情有独钟,甚至梦里也常听见笛声,或许是因她初来人世时她爹爹爱吹给她和她娘听。
而那若有若无、偶尔出没的怅然若失感,似乎也从中得到解释。
她想,她应当去仓州瞧瞧,即便那里已经难寻当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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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时值初春,官道两旁的垂柳业已抽出新条,越过柳梢看去宛水岸边,便见浅草杂花攒头,乡人寻觅其间。
令约倚在车窗旁看得饶有兴味,忽然间额上传来股热意,她顿了顿,扭回头问某人:
“做什么?”
霍沉微微一笑,将捂在她额上的手挪开,伸到她肩后掩上车窗,这才道:“风寒,当心久吹着凉。”
“……”令约无言,旋即又浅浅地弯了弯眼,从小桌上拾起颗橘子剥。
霍沉从旁端量着她,眼见着橘皮在她指间开了花,倏地想到什么,眼一抬,手一探,将车帘旁一朵装饰用的水绿绢花摘了下来,别去她发间。
“什么东西?”
全部动作都在她身后完成,令约毫不知情,只觉头上蓦地多了样东西。
“绢花。”霍沉端得正经,收回手打量起她。
令约睨他眼,目光转瞥向他身后,瞧见别在帘上的另一朵绢花,似笑非笑问他:“如何?”
“俗气。”
“……”令约失语,二话不说朝他嘴边递了两瓣橘子,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少说话罢。”
霍沉笑着吃下,整个人向后仰了仰,靠在软垫上补充句:“俗的是花。”
“那也是你置办的。”
令约装作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假意嘲他,一面又送两瓣橘子给他,霍沉张嘴咬过橘瓣,而后不知哪根筋搭错,竟伸出手在她颈边挠了挠,动作极轻。
令约猝不及防,惊呼声,继而柳眉竖踢瞪他:“你又发疯!”
“阿蒙还在外头。”
一句话将她堵得死死的,气也撒不出,只恼巴巴将剩下的橘瓣放回白瓷盘里,侧过身同他赌气。
霍沉看得心虚,凑上前拿起橘子,掰下一瓣送去她面前,义正词严道:“作何跟发疯的人过不去?”
“……”令约险些让他气笑,嘀咕声,“歪理。”
“就当是歪理,不然你还回来?”他随口提议,丝毫没想过这话会真进她耳里。
可令约却出乎意料地偏过头,模样神情一点也瞧不出是在生气,似是思索了会儿,然后克制问道:“那我还你一报,你须得忍着,不许出声,如何?”
“……”
霍沉表情严肃些许。
算来二人成亲已有两月余,如今他的弱处已被她摸得明明白白,她话里的意思,霍沉也一听便懂。
为表诚意,他果断点了点头,摆出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令约偷笑下,给面子吃掉他递来的橘瓣,抬眼看他的同时将两手放到他腰侧,鹅掌拨水似的轻扫起来。
霍沉被她碰到的瞬间脊背一僵,腰侧的酥痒感仿佛直窜去喉头,想笑,但又得憋着,唯有硬生生逼下笑意。
而这一逼,那酥痒感又似窜到耳根处,涨得他两耳通红。
令约见他果真没漏出半点声音,立刻见好便收,忍笑从他手里拿过橘子,自己吃起来。
车厢内久久维持着静默,令约吃完半颗橘子才听霍沉抒了口气,又像是叹息,不由看向他:“你叹什么?”
“舒服。”
霍沉没头没脑说上句,令约险些以为是她听错,正要问他,便见霍沉再次抬起胳膊。
她敏捷捂住脖颈往后缩,再没忍住,气哺哺反问:“你还来?”
“你再还便是。”
“不要,”令约憋了会儿,小声吐出两个字,“下流。”
话罢作势躲开他,奈何霍沉手长腿长,轻而易举将胳膊伸了去,这回还变本加厉地擦了擦她耳廓……
片刻后,只听车厢内传出极大响动,两人都笑个不停,稍有不同的是,其中一个边笑边气骂某人。
阿蒙坐在车门外打了个哈欠,颇为嫌弃地掏了掏耳朵――嫌弃里头二位打闹起来像小孩子,而后耷拉下眼角,自怜想:可怜他孤零零一人,连云飞都不肯跟来,真真惨极。
*
此行乃是令约记事以来头回远行,宛阳与仓州相隔并不算远,但因车马易颠,霍沉听了她幼时的故事后唯恐她头晕,遂教阿蒙走得慢些,直到上元节前一日才抵达仓州。
恰是晴日,临近午时,阿蒙在城门处打探番,得了准话径直将人带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里落脚,晌饭亦在这处吃。
宛、仓两地口味相近,除去当地最有名的几道菜,余下的菜式点心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是叫法新鲜,令约对此一概没兴趣,只对碗里的白饭充满好奇,像是要钻研出仓州当地的米与贩运去宛阳的米有甚么差别。
霍沉看她也似她看米那般来得有趣,好在还知道更要紧的是吃东西,故而劝道:“酒楼里的米未必最好,饭后我教阿蒙去打听打听哪处的好。”
令约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安心吃起饭菜。
午后二人稍加休息,及至未正各自换身素净衣裳出了酒楼,直奔城东林场去。
林场前是座酒庄,兼卖香火果食,霍沉在此打了酒,买了香火,留阿蒙与马车候在此地,与令约自行走进树林。
时值嘉月,林中已有鸟鸣,令约走上几步忽然伸手抓住霍沉那只空闲的手,霍沉转头看看她,反将她握得更紧些。
两人一言不发走过树林,见到传闻中的“仓州冢”时竟都有些讶异。
此地的墓冢诚如传闻那般,不见小碑,只有大碑,石碑上刻着当初死于那场劫难的全部人,少有不详,最右刻着的是那时的知县,往左顺上几列,便见尹氏夫妇的名字挨在一处。
令约盯着那两个名字看了许久,终于模糊了双眼,跪下磕了几头,霍沉守在她旁边,摸了摸她的头,跟着跪下。
就像他们写给令约的信那样,这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也同他们说了许久的话。
此处的话,是过往,亦是来日。
*
再返回仓州城里时,二人再次甩开阿蒙,踏上寻米之路。
仓州米商极多,走出几步便见米店,好在仓州米多是往外地贩卖,无不受欢迎,因此也避免了自己人跟自己人打的情形。
令约此时走在主街上才真真体会到什么是米的香气,不觉向往起她娘做的妆粉,感叹道:“也不知我娘做的妆粉是什么气味。”
霍沉怕她又似方才那样陷入惆怅,接话道:“等探完米店再去妆粉铺子走走,同是仓州米粉,总会有几分相似。”
“嗯。”
她点点头,说话间又遇上间米行,霍沉顺手牵她进店,又与店里的伙计打探起当初的尹记米号来……
如此走了整整三条街,问了十来间米行,倒也听得些零碎往事,算是心满意足。
至此,已然傍晚,因明日便是元宵,街头已经有了灯节氛围,元宵与各类小吃遍布,令约途径小摊前忽觉饥饿,伸手牵住霍沉。
“我饿了。”
霍沉看她的神情忽变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