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言和赵建英从竹里出来,一路看到不少上山扫墓的人。
原来望龙潭这一带,每年扫墓的时间是在农历八月十五,而非清明节,也难怪她刚才在竹林里看见不少刚烧完的纸钱。
宋小言本以为赵建英会带她去爷爷墓前除草,没想到赵建英径直回了家里,连去墓地的意思都没有。
途中,宋小言还遇到村长宋昌来。
村长的几个儿子挑着担子,担上放了宰好的鸡鸭。他大儿媳妇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了香烛。
宋小言隐隐瞧见她肚子里,藏着一团弱小的气,这种情况宋小言见过,多半是怀了孩子了。
两家人打了个招呼就分各自离开。
村子里一个认得赵建英的老婆婆一直跟在村长一家人身后,直到赵建英走了,才不屑地说道:“要我说,建英也太狠心。她男人走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八月十五去墓前烧过一次纸钱,难怪她二儿子……”
宋昌来连忙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那孩子是为国家牺牲的?虽然建英嫂八月十五没去拜,可谁不知道老宋家坟头最干净?不是建英嫂子除的草,还能是卫国啊?”
那老婆婆被宋昌来一堵,也不知该说什么,讷讷地走开了。
赵建英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可宋小言一向五感比常人灵敏,两人对话却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奶奶,别人家都去扫墓,为什么我们家不扫?”宋小言拉了拉赵建英的袖子,认真地问道。
赵建英说道:“要是心里真记得,怎么会每年就去看一次?有时候啊,咱们可不能被表面功夫迷惑。不能光听别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那才是他的真心呐!”
宋小言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似乎又不懂。
她帮家里中了彩票,可宋小琴一闹,爸爸妈妈还是坚持把她丢给了奶奶。奶奶虽然不爱说笑,却一直对自己很好。
“所以,奶奶对我一定是真心。”她肯定地说道。
赵建英一愣,摸了摸宋小言的脑袋,笑着说道:“你这孩子。”
王春花跌跌撞撞地从山上跑下来,到家里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树枝勾破了,膝盖上也磕出两片淤青,身上还多了不少新鲜的血口子。
虽然站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可她仍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
“春花嫂,你快把你家海子领走吧!早上找不到你,就到处嚎,哭得我头都要大了。”隔壁邻居见她回来了,像见到救星一样,到了她面前却吓了一跳,“唉哟,春花婶,你怎么弄成这样了?知道的知道你去上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鬼追了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王春花打了个寒颤。
可不就是么……那片竹林那样邪门,就算从竹林里出来了,还是觉得有人在远远地盯着自己看。
可王春花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可不能被吓倒,她要是倒了,她儿子靠谁去?
王春花露出一个笑容,往邻居手里塞了个鸡蛋:“多亏你了,我这就把海子领回去。”
望龙潭里但凡上点年头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的。
这种房子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维护得好的话,人住着很舒服。坏处就是,几乎没有什么隔音效果,夜深人静时楼上说个悄悄话,楼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王春花走进院子里,听到房间里传出动画片《大力水手》的声音。
也许是听到王春花的声音,房里传出“咚咚咚”赤足踩着地板的跑步声。
一个肥头大耳看起来快三十岁的男人探出头来,一脸委屈地说道:“妈,你又到哪里去了?我肚肚都要饿扁了,快给我做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王春花有几分尴尬地说道:“乖啊,这就回去给你做饭吃。”
她说完,低头一看,问道:“裤子怎么还湿了呢?”
邻居闻到一阵尿骚味,立刻跑进房里一看,果然见到自己房间木地板上一滩黄澄澄的尿水。
王春花连忙拿了拖把进来,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啊,孩子小不懂事,你多担待担待。”
邻居皱了皱眉头:“春花嫂,你家海子这么大人了,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怎么还这个样子?让他长点心眼儿吧,要不然等你们老腿一蹬去了,他自己连饭都不会吃,那可怎么办哦!”
“我……我们家海子就是晚熟了点,男孩子都这样,大了就好了。”王春花讷讷地说道。
邻居看着母子两人离开摇了摇头,正好宋小言和赵建英在山上采了不少新鲜东西,送了一点过来,便听她说道:“这个王春花真是没救了,她前头几个女儿要是都留下来,现在外孙都不知道抱了几个了。结果,非要生个傻子,真是可怜呐。”
由于海子和正常人有几分不同,宋小言不由多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个名叫王春花的女人,是昨天来家里要新鲜鸡血的中年女人。
赵建英连看也不看王春花,问道:“海子还是那样?”
“都快三十岁了,还跟个三岁小孩似的,路都走不稳,还说能好呢,我看是好不了了。”
……
又是一阵唏嘘。
宋小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鼻间盘桓着一股淡淡的腐烂的气息。这股味道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哈哈哈……”
她刚想进门,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吓得她打了个激零,连忙问道:“奶奶,你听到有小孩在笑了吗?”
赵建英笑着指了指邻居,说道:“你婶子家有个小姑娘,正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儿呢!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宋小言当然没去看,她见过了小姑娘,一个五六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孩子,绝对发不出那么阴森的笑声。
赵建英见到宋小言情绪不高,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王春花回到家里,给她儿子做了顿午饭,就觉得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她连饭都没吃几口,就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她梦到日头快要沉下西边的山岭时,她自己一个人双手捧着碗鸡血饭又上了山。
暮色四合,山道又暗又难走。
眼看着又到了那片竹林前,王春花吓得瑟瑟发抖,一步也不敢迈进去。可不知为何,一眨眼她却在竹林里了。
她手里盆着鸡血饭,双手像是黏在碗上了一样,怎么都扔不掉。忽然感觉脚上一阵冰冷,低头一看一个皮肤红彤彤的婴儿,正抱着她的腿,一口一口地咬着她的血肉。
“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妈妈,我不想死,我想活下来,我想长大!”
“妈妈,妈妈,妈妈……”
婴儿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眼眶里流出一道血泪,一咧开嘴满口腔的獠牙,像只怪物一样朝她扑了过来。
“啊!”王春花吓得肝胆俱裂,尖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眼前已经全黑了。
她出门一看,外头正是梦里的时分,看着那如血一样的夕阳,她全身都在打颤。
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拔足跑到院子门口,对着空气大骂起来。
“你个讨债鬼,死了就死了,还要回来吓我!信不信我能弄死你一次,就能弄死你第二次?”
“滚,不要再来找我!要是再不长眼地找上来,我就不这客气了,让青阳观的道士打得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恶狠狠的声音消失,院子门口依然静悄悄的,像是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时,一个老农一手拉着海子,一手提着自家的鸡,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把那鸡往王春花面前一丢:“春花,我说你好歹管管你家海子,这都第几回了?”
海子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被拉着走到自家门口。
他有个毛病,一发起愣来就拔自己的头发,后来被王春花绑了两次,便不拔自己的头发了,改成把任何一个他遇见的有毛的动物的毛发。
为了这个,王春花不知给多少人赔礼道歉过。
王春花见了人,脸上的表情立刻怯怯的:“要不,这只鸡我买了,五十块钱,您看成不?”
她从口袋里摸出崭新的五十块钱,那老农见了两眼发光,一下把钱抢了过去:“这还差不多,这就当给你家孩子买个教训,鸡我也带走了。下次再这样,我可就不只是骂两句了。”
“你……”王春花气得面红耳赤,一回头却看见海子傻乎乎地对她笑。
“妈,我肚肚饿了。”
王春花无奈地看了眼海子:“好,妈这就给你做!”
半夜,王春花突然被海子的大吵大闹弄醒。
她走到海子房里开了灯,就见到他捂着肚子,脸皱着了个包子:“妈,我要屙屎,我要屙屎!”
“你这孩子!”王春花闻着满屋子的恶臭,急忙拉着他出了门。
她看着门外黑漆漆的夜色,心里一阵打鼓,可闻着身边混身臭味的海子,只好赶紧让他在门外的空地上解决。
好不容易解决完了,她赶紧让海子进来,自从感觉那东西跟了她回来之后,她整个人都渗得慌。
哪里想到,海子提起裤子,突然弯下腰,嘴里喊道:“快吃我大力水手的波菜罐头!”
王春花毫无防备,只感觉一团带着体温,且散发着浓烈恶臭迎面而来。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大门上贴的门神,只见门上沾满了污秽,她心中大喊一声完了,便感觉一阵腥风扑了过来……
青阳观。
一个少年盘腿坐在钟楼上吐纳,看着山脚下被一片银灿灿的月光包裹的望龙潭,突然生出一道浓郁的怨气,便叹息着摇了摇头:“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居然不思悔改,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