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我,你却非你。】
不知石章之是否怕夜长梦多,洛洛的转生举行得异常仓促,几乎没留下准备时间。按惯例该赐给半妖常随的恩赏全部没有,礼服新衣也赶不及缝制。好在洛洛和白羽恒的身量相差不多,白羽恒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件昔年礼服,有些歉疚的对洛洛说:“这件我只穿过一次,你且试试看。”
洛洛听话的将礼服套在身上,宽窄倒是合身,就是袖子略短了几分。白羽恒看看,无奈的说:“先凑合一下吧,事出有因,你别在意。”
洛洛先是好脾气的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几案上自己的双刀,有些不确定的问:“这个怎么办?按规矩,千落庄的份例都不能带出神见之森,可是……我也没有别的了。”洛洛不好意思的和白羽恒打着商量,“要不,算我借的?等我有了新的再还给白总教。”
“拿走!”白羽恒抓过双刀,不由分说的塞进洛洛怀里,怒道,“连两把刀都送不起吗?白总教还没有那么小气!”
洛洛笑了起来,微垂的丹凤眼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越发显得乖巧。可这份乖巧看在白羽恒的眼里,却是心酸。
落日时分,阴沉了一日的天终于下起了大雪,入夜,雪已积了寸厚。洛洛跟着白羽恒走在神见之森的小路上,既看不见繁星也看不见灯火,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四周只有落雪的声音。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初一起胡闹惹事的伙伴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了神见之森,再未曾回来过,只剩下自己和白羽恒。而过了今夜,自己也将离开这里,那这个神见之森,就真的只剩下一个白羽恒了。看着白羽恒冒雪前行的背影,洛洛的心底忽然生出不舍,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抱住了白羽恒。
白羽恒却没有吃惊,相较个性鲜明的小澈和素素,温顺乖巧的洛洛从小就更为黏他,儿时多有这般亲昵的行为,长大后虽已不再如此,但今夜特殊,白羽恒如早有预料般温言问道:“怎么了?害怕吗?”
“不是。”洛洛将脸埋在白羽恒颈间,瓮声瓮气的答,“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白羽恒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的站在雪天里,可是脖子上却传来一片湿凉。
“别哭啊。”白羽恒忍住心里的难过,强笑着说,“一会儿你的秋阳公子看出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别提他。”洛洛忍不住抽泣出声,“他怕是早就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白羽恒哄道,“不然早就过了束发礼的他为什么要拖来拖去一直等到人选是你才同意订契?”
洛洛没有答话,白羽恒轻叹一声,从洛洛怀里挣脱出来,转过身,轻轻替他擦着脸上的泪,柔声说道:“洛洛啊,恂王十二岁的时候突遭变故,一夜之间失去了至亲的人,脾气就变得不大好。可是,这不是他的错。你懂吗?”见洛洛点了点头,白羽恒继续说,“朝堂险恶不是你我能想象的,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亲近可信的人,每一天都过的不容易。所以啊……”白羽恒揉着洛洛的金发,叮嘱道,“你去了,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好他,保护好他,记住了吗?”
“嗯。”从小就十分听话的洛洛听到白羽恒的吩咐,顺从的点了点头。
白羽恒见状,没再说什么,抬脚继续往界灵殿走,走了几步却发现洛洛并没有跟上来。
“走吧。”白羽恒向洛洛招招手,“别误了转生的时辰。”
洛洛依然没动,只看着白羽恒,突然跪倒在雪地里。
“你这是做什么?”白羽恒大惊,忙跑回来要扶起他,洛洛却按住他的手,随后伏身在地。
“洛洛拜谢白总教多年的管教之恩,今夜一去,洛洛……”洛洛刚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无声滑落,“洛洛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只愿你……你能……安康长乐。”
漫天雪花于寂静无声中飘落,落在洛洛跪伏在地的身影上,也落在白羽恒本就柔软的心上。白羽恒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抬起头迎着飘落的雪花,猛然察觉,今夜的雪竟然是暖的。
“嗯。”白羽恒为洛洛拂去落在肩上的积雪,轻声说,“走吧。”
一个转身,将神见之森的一切留在身后,就一路走到了转生湖。
虽然苏晟早已升任总师,但仍兼任御神石章之的护法,此时正站在转生湖畔。白羽恒带着洛洛走过去,纳闷的问道:“恂王呢?”
“还没到,御神正在界灵殿等他。”
苏晟话音刚落,就听见有脚步声自上方传来。洛洛抬眼望去,正看到石章之引着周偈一同走下来。
大雪夜,周偈竟未穿外氅,只着黑色锦棉常服,通体简素无章,惟领边用银线绣着皇家纹饰以明身份。乌发高束,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不怒自威,微微抿着的薄嘴唇更是将“生人勿近”四个字无声放大。
周偈跟着石章之走到湖边,未曾正眼瞧洛洛,只挥手免了苏晟等人的见礼,略不耐烦的问石章之:“能开始了吗?”
石章之苦笑应“是”,看向洛洛。洛洛见状,默默走到湖边,一件件的脱衣服。
洛洛拖着暗金色的长发,试探着迈入湖水中,果如白羽恒所说,真是寒刺骨啊。一步步深入,也未曾生出一丝涟漪,转生湖好似一点点的将洛洛溶入其中。等到全身没入,洛洛左右能看见的只有自己飘散的长发。一滴血落入湖中,湖水一下子就沸腾了,无数呢喃细语从四面八方传来,争先恐后的挤进洛洛的脑海里。
“你来了?”一个缥缈的声音自湖底传来,“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洛洛诧异的出声相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来,到这来。”声音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快来,我等你好久了。”
洛洛正要循声向湖底游去,却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拢住,那双手轻柔的抚过洛洛,暗金色的长发簌簌而落,四散在洛洛周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乌黑浓密的长发直扑到腰间。洛洛听到了周偈的声音自湖面上传来,又冷又陌生:“朝死暮生,暮色无尽,就叫暮色吧。”
白羽恒为暮色穿好礼服,又挽起他的长发,借机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问道:“冷吗?”
暮色摇摇头,却忘记自己的头发还在白羽恒手里。
“别动。”白羽恒忙出言提醒,仔细梳理敷贴,才小心的用缎带束好,左右端详了暮色许久,终于笑着说,“这样就好,先梳顺了再束就容易了,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暮色答应着拿过双刀,却被白羽恒夺了去。
“这个得我来。”白羽恒蹲下身,将双刀绑在暮色腰间,起身又整了整他的衣领,才退后一步,轻声说道,“好了,去吧。”
暮色向着白羽恒躬身一礼,然后走到周偈身前,跪伏在地,恭声说道:“暮色谢殿下赐名。”
“不用多礼。”周偈的声音透着说不出来的漠然,“走吧。”
暮色听闻,起身,向着石章之、苏晟和白羽恒又拜了一拜,跟上周偈出了界灵殿。
殿外大雪依旧,地上的积雪已可没足。周偈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暮色也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行至官道,才发现周偈竟是骑马来的,而且只带了两名护卫。
周偈从一个护卫手里接过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还是一言不发的提缰而行,暮色从另一个护卫手里接过周偈为自己准备的马,跟了上去。
寒冬雪夜,一路归来,竟无一言。
暮色纵马跟在周偈身侧,偷眼看着周偈的神色眉目,却发现,竟和自己记忆中的秋阳无一丝重合,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总如秋日暖阳般的笑容都永远的留在了神见之森。漫天大雪四散在周偈身边,将他裹挟在内,隔绝了周遭的一切。暮色依稀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一道高墙横在自己和周偈之间,高墙内的周偈正一个人躲在冰冷的角落里低声哭泣。
暮色的心里疼了又疼,不由自主的向周偈伸出了手,却对上周偈莫名其妙的眼神。
“别怕。”暮色脱口而出,“我不会伤害你的。”
莫名其妙变成了凛冽呼啸的眼刀,直刺向暮色,暮色竟毫无察觉,仍将手搭在了周偈的手上。
“啪!”
周偈的马鞭稳准狠的抽在暮色的手上。
“放肆!谁准你碰本王的?”
暮色吹着手上的鞭痕,抬起微垂的丹凤眼看向周偈,委屈巴巴的说:“洛……不对!暮、暮色做错了吗?”
“啊?”暮色的反应出乎周偈的意料,周偈心内诧异,“按常理不是应该吓得马上跪地抱大腿哭喊请罪吗?怎么不按套路来?这让本王该接什么?”
“殿下?”暮色等了半天不见周偈回答,试探着又将手放在周偈手上,这一次还变本加厉的摇了摇,“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完喽!”周偈腹诽更甚,“这个吃货莫不是把脑子都吃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长这么大,脑子竟然没长。”
“拿开!”周偈命令道。
言灵加身,暮色立刻收回了手,自己还十分诧异的看着自己的手。周偈也是第一次体会言灵的效果,当下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