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看他还未至而立之年,要论资排辈起来,也绝不再是人人皆可欺得的‘后进之辈’了。
令朝臣们或是选择支持,或是选择沉默,而鲜少有人真跳出来、会反对官家对陆辞再次晋升的原因,除开陆辞这些年里稳步攒下的亮眼扎实的履历外,更多的,还是曾跟陆辞作对的那些‘老对手’们的结局。
老奸巨猾的王钦若也好,还是心胸狭隘的韩绛,甚至是曾得先帝万千宠爱于一身、权倾一时的刘娥……不论是间接还是直接,纵观他们凄惨的结局,又哪个从陆辞手里讨得过什么好处了?
而且,这么些年看下来,即使心里还难免有些酸溜溜的,但到底逐渐习惯了。
说白了,天子到底是血肉之躯,心注定是偏着长的,总会有偏爱的臣子。
先帝最为偏爱王旦,对其之信重可谓无以复加,王旦亦以赤胆忠肝回报。
如此君臣相得下,王旦在首辅这一位置上屹立不动,一坐便是许多年。
如今,不过有那么短暂一阵‘师生情谊’的陆辞,却跟祖坟冒青烟似地深得小皇帝的尊敬推崇……他们见多了,也只好接受了。
得亏小皇帝还知道些许分寸,擢升上虽好大刀阔斧,毕竟未忘征询朝臣之见,也没少将陆辞派往些多数人不愿前往的穷山恶水。
凭着这份多次出使吐蕃、促成宗珂结盟建交的偌大功劳,将原本官职就位处从二品的陆辞提拔至正二品的参知政事,除了一如既往地招人眼红外,倒也算‘合乎规矩’。
看陆辞这无人可挡的势头,莫说现不过是成为了可与宰相同升都堂议政事的二位参政中的一员,哪怕拜为正相,恐怕也只是早晚的差别。
陆辞张了张口,对上小皇帝充满忐忑和期许的目光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对方年岁相仿、却为了与他厮守同行的前程,而不得不在遥远的边关奋战、随时要整装出征、吉凶未卜的小恋人。
——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不少凭资论辈而被委任去镇边、实际上迂腐无能的文官。
陆辞眸光一阵变换,最终选择了咽下推拒的话语,郑重俯身一拜。
不管是为保护在前线沐血奋战的狄青,是为边关城镇对他们满是爱戴的百姓,还是为了待他信重多年如一日的小皇帝……
他都退不得。
既然他深爱的人们,甘愿守护泱泱大宋的坚实壁垒,就让他成为守护这道壁垒的人吧。
“谢陛下浩荡皇恩。”陆辞垂眸,铿锵有力道:“臣,绝不辱命。”
尽管按照一般‘规矩’,得到心仪的、尤其是擢升的重大任命时,官员哪怕心花怒放,也得装出样子来,稍加推拒一番。
但眼下并无外人,陆辞答应得干脆利落,也让赵祯心里更舒服了。
“陆参政快起。”尽管正经任命还得要三四天才能通过,赵祯已难抑欣喜地唤上了,情真意切道:“我许会疑旁人,却绝不疑你。”
陆辞莞尔一笑,意味深长道:“只盼陛下日后莫闲臣下话多,烦心扰神了。”
小夫子说话风趣讨喜,哪会与‘烦心扰神’搭上干系呢?
赵祯丝毫没将这番警告放在心上,满心沉浸在终于能把人拴在身边、日日说话的快活中,顺势把陆参政给留下来,用了一顿提前筹备、难得奢侈的御膳。
待陆辞饭饱茶足,被赵祯恋恋不舍地派人送回府中时,柳七正独自守着一桌子还热腾的宵夜。
“我便知官家要留你用膳。”陆辞一进门,柳七就得意地将折扇一甩,‘啪’一声展开,优雅地扇了一扇:“再算算留你说话的时辰,宵夜应是正好。”
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尽是自己平日里喜爱的小食糕点的陆辞,不禁笑着在柳七肩上拍拍:“还是令娘子费心了。”
柳七也极配合,顺势往陆辞怀里软软一歪,捏细了嗓音,仿着歌妓那娇滴滴的调子道:“能得夫君欢颜,妾纵死亦无悔~”
不得不说,柳七这曾经的花街柳巷的常客,把那歌妓对恩客撒娇的调子,可是学了个十成十的神韵。
可惜一贯泼辣的柳娘子难得如此娇媚,她那欢喜冤家陆三元却是个铁石心肠的,早已毫不动容地将‘她’拨开,沐浴在幽怨目光中,斯文优雅地享受起这满桌宵夜了。
偶得闲暇,陆辞才将视线投向无聊得将下巴搁在桌上、毫无形象的柳七,询道:“你那《鸳鸳传》写得如何了?”
柳七一下苦了脸。
经官家那回‘大发雷霆’后,他思来想去,试着重写了一版,道是二人未曾和离、仍是争吵罢了。
不料这版一出,不但官家对剧情的生硬转折很不满意,就连百姓也是满腹牢骚。
头回倍受炮轰的柳七再不敢敷衍了事,只有匆匆把还未来得及送去别处发行的新本召回,想破脑壳,才在几天后在和离的这一前期剧情上想了新点子。
在最新刊中,经过一场生死攸关的意外,舍身相救赵姨夫的柳娘子受了重伤,神志不清时对陆三元再不掩饰情意。
一贯嘴硬的柳娘子罕有示弱,苍白可怜的模样,终于融化了陆三元的冷硬心肠,二人关系冰消雪融,终有回春之迹……
陆辞只听柳七大概讲述,都能想象出被逼出来的剧情有多狗血了。
甚至连柳七本人,都难以相信这样的‘瞎扯’反而惹来无数热泪、万千追捧。
几年下来话本的销量越来越高,远比他引以为傲的诗集不知高上多少倍,叫他赚了个盆满钵满,更觉哭笑不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陆辞莞尔道:“香山居士的诗雅俗共赏,连目不识丁的老妇人听了也能明白。曲高和寡,终不如通俗有趣令人听得津津有味。”
柳七若有所思。
悄无声息间、已将宵夜扫荡得差不多的陆辞,这时才似刚想起来般,轻描淡写道:“是了,需知会你一声——再过上几日,应要迁去临街府邸,你是要留在这宅子里,还是要继续与我同住?若你有意唤嫂夫人上京,大可留在这宅子中。”
“好端端的,怎就要迁府了?”
话出突然,柳七下意识地问了这么句,很快就回过味来,震惊道:“慢着,府?”
住所能被称‘府’的,除了宗室中那几位外,就只有朝中的五员重臣了——要么三相二参,要么二相三参,共计五员。
现朝中已有三相,一参,原为另一参的王曾刚被提任至末辅的职位,那就意味着……
陆辞点了点头:“迁府需提前准备,我不欲瞒你,但调令未下达前,还是莫要声张的好——”
“嗷啊!!!”
话音未竟,柳七已发出了一声嫉妒到友情尽失的惨嚎。
第三百七十章
尽管柳七有那么一瞬嫉妒得‘面目全非’,在陆辞二次询问他时,他还是乐滋滋地收拾了行囊,跟着陆辞搬进了参政府。
照他的话来说是:若凭他个人本事,怕是有生之年都不见得能入住其中。现能沾上挚友的光,自然不当错过,好歹来过足干瘾,开够眼界,日后也好拿来仔细回味。
作为副相居所,这处左邻右舍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自然比陆辞初入京那年购置的宅邸要宽敞气派得多。
上任居住在此的前参政王曾因是获得升迁、走时也很是痛快,令府中仆从有充裕时间进行洒扫清理、添置物件。
但即便是心里有所准备,当他们亲眼看着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贵人只领着友人柳七,以及十来名仆从入住时,还是为其家当之简感到诧异。
素闻先帝与当今圣上待其具是极为看重,赏赐源源不绝,拿的更是使相的丰厚俸禄……排场怎会如此简单,连京中些小富的商贾都不如?
莫不是前段时间的传闻属实,为建起那陆氏庄园,陆辞把全部家资都给捐赠出去了?
陆辞并未在意他们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将追随他近十年、快要放归家乡的这些旧仆简单安置好后,便在管家的带领下,往主人居住的院落走去了。
柳七一边好奇地东看西看、口中赞不绝口,一边趔趔趄趄地跟在陆辞身边,好几次差点撞上门柱。
当陆辞第三次被迫伸出手来,扶住将要绊倒的柳七后,实在忍不住了:“按理说,柳兄曾去过的雅集与曝书会不计其数,更曾于春日携友游与玉津园、金明池等处,何必这般惊怪?”
“摅羽此言差矣。”柳七丝毫不觉方才看痴走神的姿态丢脸,站直之后,振振有词道:“入主其中和为人宾客,这能一样么?”
陆辞嘴角一抽。
“那我便不扰柳兄雅兴了。”他懒得搭理亢奋过头的好友,径直吩咐管家道:“将我娘子的行囊搬到后院里去罢。”
管家显然也是读过坊间流传的《鸳鸳传》的话本子的,闻言有些忍俊不禁,还是正经地向仆从吩咐,令人将柳七的行李搬到原该是给陆辞家眷所居住的院落里去。
“怎么,平日对我百般嫌弃,这会儿就真将我当娘子安置了?”
柳七刚要抗议,就得知后院也建有书房,因知为避嫌故、日后也不好同陆辞共处一间书房,便立马改口,爽快应了。
陆辞不得而知的是,在他离开之后,柳七的浓厚兴致丝毫未被减淡。
在足足费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把这参政府除了陆辞所住的卧房与书屋外都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个遍后,他才哼着小曲儿快活地来到书房,乘着兴致潇洒挥笔,便是洋洋洒洒的一篇《与陆摅羽乔迁记》。
同样也在书房的陆辞,并未忙着到处翻看,而是指挥着人、将桌椅调整到自己喜欢的方位和角度后,再铺上软绵绵的厚实垫子,才慢悠悠地坐了上去。
木桌上日日得人精心擦拭,指腹拂上,纤尘不沾染,不过居于此寓的前参政王曾所留下的书籍摆放,则是无人敢动,由它原封原样地摆在那里。
陆辞信手拿起被放在最上头的那一册,是本中规中矩的典籍,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头原留空出、被人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注文和心得。
字迹具不同,粗略一读,也有四五种。
显是前几任参政刻意留下,隐隐有暗中较劲的意思了。
对自贡考结束后、就再没去碰触过经史子集的陆辞,全然没有掺和其中的兴趣,而是毫不迟疑地放下了。
……远不如他留在秦州那处住宅里的蕃文话本有趣。
陆辞意兴阑珊地将这几册枯燥的典籍放下,转过身来,目光从木架上陈列的书册上一一掠过,最后不可思议地停在了某几册被藏在不起眼的最底层、不管是封皮还是厚度,都万般眼熟的书籍上。
他半信半疑地俯下了身,试探着将其中一册抽了出来。
书页松软、显然已被人翻阅过不止一次,书名赫然是……柳鸳鸳所作的《鸳鸳传》的第九卷 。
他眼皮一跳,嘴角微抽地将这阴魂不散的话本翻开,尽管不如其他书中的密集程度,但里头竟真还有两人留下了读后的心得体会。
另一人的他不认得,但王曾的字迹他却不陌生,正赫然在列。
这一卷中最为狗血的一段剧情,王曾就在边上认真仔细地做了一小段分析,还煞有其事地作了一首充满揶揄意味的小词《蝶恋花-柳娘小醋》。
无意中窥破一桩小秘密的陆辞:“……”
他默默地刷新了对王曾这位正经而疏远、不好建立私交的末辅的印象。
历史的惯性果然是强大的——即便没有混迹花街柳巷、词曲响彻水井人家的浪子柳永,也有能凭《鸳鸳传》混得风生水起、拥有隐藏书粉无数的柳鸳鸳。
翌日,陆辞换上簇新的紫色官服,欲出门上朝时,意外在门边看到睡眼惺忪的柳七。
陆辞好奇道:“柳兄怎不多歇一阵?”
柳七低低地嘟囔了句什么,酸溜溜道:“这人长得精神,果然穿什么衣裳都打眼。”
陆辞挑了挑眉:“柳兄难得赶早,便是为了打趣于我?”
“不过是恰巧醒了。”柳七撇了撇嘴,将手中画轴递了过去:“得空时,劳烦摅羽将此物交予王相。”
陆辞又是一讶。
王曾除非必要,素来是深居浅出,会私底下读柳七的话本消遣已是不可思议,怎还与柳七建起交情来了?
见陆辞一脸惑然,柳七狡猾地嘿嘿一笑,却半句也不解释,大摇大摆地回屋继续补眠了。
陆辞知他是故意卖关子,唯有无奈摇头,将画轴收好,便出门上朝了。
中书省门下政事堂常事不过五员,在王曾被擢至三辅、腾出参知政事一席时,就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陆辞如今走马上任,纵使是他们意料之中,也难掩希望落空的憾然。
而对赵祯而言,小夫子久违地出现在朝堂上,还是位居极前列,属于他毫不费力就能一眼看到的好位置,单是这点,就实在令他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