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元昊的反应之果决,陆辞又非神人,自然未能预测到。
按常理推断,哪怕李元昊再想发战,也会因李德明的压制而不得不偃旗息鼓,而王钦若的安危也就能得以保障,顶多吃点苦头罢了。
能让朝廷不得不正视党项的野心和威胁,陆辞一番筹划的短期目的,也就彻底达到了。
却不料李元昊为保全己身,宁可选择弑兄伤父,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上位——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靠与宋廷真正开战,来暂时抑制内乱苗头,再靠争取出来的备战时间,来紧急梳理内务了。
两国即将交战,被迫做了‘来使’的王钦若能否侥存,就全然取决于朝中到底有多少人想他活,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可想而知的是,急缺物资的李元昊,必然是要狮子开大口的。
他无奈道:“官家仁厚,定然不会弃王尚书于不顾……至于其他的,就得看王尚书的运气了。”
真说出来,正受苦受难的王钦若铁定不会相信的是:比起恨其时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的寇准,或是一直有心压制对方、不令其出头的王旦,他毕竟无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知晓源头还在宋真宗身上,对这位虽也有政绩、却在士林中声名狼藉的佞臣,并称不上太多厌恶的。
……说白了,就连这场算计,也完全是王钦若自己莫名撞进来的。
哪里想到,人还能倒霉到这一步?
陆辞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虽说只是备战,两国还将象征性地走一走交涉的程序,少则一年两年,多则三四五年……但发展过于急速,宋军中将才还处于青黄不接的地步,堪用的老将仅曹玮一人,也绝对不是他所乐见的。
不过反向看来,李元昊亦是手忙脚乱地面临着内忧外患,可比宋军要头痛得多。
这些话,当然就不好同狄青他们说了。
“好了,你们回去罢。只是这些天清查细作之事,你们既然略同党项语,便多费心些,有机会便协助一二,”陆辞笑着鼓励道:“青弟姑且不论,对舜举而言,这些功绩,事后都会被算在内一并上报的,记得卖力一些。”
高继宣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狄青给当机立断地拖着带走了。
陆辞好笑地看着二人,摇了摇头,走出内厅,刚回到签事厅,不由一愣。
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一群人静静地候在厅中,最前的是一列神容整肃的禁军,而为首者……刚好还是他认识的。
目光交汇的瞬间,仗着站在最前无人会看到自己,那人原本一丝不苟地板着的脸倏然化开,还冲陆辞飞快地眨了眨眼。
即使略微发福了一些,还是不难认出,就是与他曾有过两事之缘的羽林郎将齐骆。
真不曾想,连这种场合,都能乍逢故人。
陆辞微哂,瞬间会意,即刻整衣正冠,俯首等候。
诏令一至,要么是将他诏回京师去说明情况,要么是空降高官,让他顺利退居二线,专心辅佐。
若是前者,那还真不奇怪:毕竟将他召回京中,可是小皇帝念叨已久的话了,自己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难推脱开的,还得为事情脱离掌控而向小皇帝请罪和进行说明才是。
若是后者,他亦是求之不得:得以留在熟悉的秦州这条前线上,以小皇帝和寇准等人对自己的厚待,会派来这一路的那位高官,与他不说相识,也多半会是脾性和理念上都颇合得来的人。
难道是曹玮?
这一念头甫一冒出,就被陆辞自己给否决了。
不大可能,朝廷此时只会盼着这位最顶用、也是老当益壮的悍将有分身术,一人掰成几瓣,每条防线放一瓣,而不可能会做出拆东墙补西墙的荒谬决策。
那么会是寇准,王曾,还是吕夷简那位被临时提拔上来的参知政事呢?
—— “秦州知州陆辞陆摅羽听诏。”
陆辞在心里不慌不忙地猜测着,低敛眉目,口中不急不慢答道:“臣在。”
许是朝野震怒,又知事态十万火急,在这封诏书中,那位杨知制诰并未过多展示风流文采,而只清晰明了地罗列出已由宰执副署的一道道皇令。
偏偏就是这么难得简练的诏书,陆辞却是刚听完第一条,脑子就嗡地一声炸开了。
“其一,任命秦州知州陆辞知定难军兼定难军路都部署,同时授予陆辞节度使头衔,待以降麻,赐旌节,铸节度使印,负责该路防务……”
陆辞满目茫然。
他做梦也想不到,根本没有什么临时委任来、好相处、说不准还认识的高官。
——他那位一直巴不得将他使得跟陀螺似的好学生,趁机对他来了个破格擢升,直接趁乱力排众议,让他成了那高官!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赵山遇:宝元元年(1038)十月,蓄谋已久的元昊抛弃了宋朝赐封的各种官爵,在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市)正式称帝。十二月,西北前线才将消息报送到开封。面对这一事实,君臣不免感到愕然,因为就在三个月前,朝廷才处理完一件涉及元昊谋乱的棘手事件。此事原委大致是这样:
是年九月中,元昊的一位堂叔赵山遇(我这里改成了表叔,因为我觉得堂叔应该跟李元昊同姓才对……虽说李是跟着李唐皇室的,但也不该是赵啊?很迷)派人到金明寨(位于今陕西安塞县东南,延安市以北)请降。据来人说,元昊不久前召集境内部族首领聚会,商议分兵三路伐宋,凡有人提出异议,立即遭到杀戮。赵山遇因曾数次劝谏过元昊,惧怕被杀,所以打算归降朝廷,并愿意提供西夏内情。随之,赵山遇又与驻守金明寨的守将李士彬约定,由他率妻儿亲属数十口及所属部落来归,并将自己积存多年的大量珍宝寄放在李士彬处。
然而,当西夏降将举族抵达保安军(今陕西志丹县)时,该区域最高军政长官的延州知州郭劝却狐疑不敢接受。李士彬看到上司态度消极,也改变了主意,他为了私吞贵重的宝货,竟背信弃义地否认了与对方的协议。郭劝随即传令沿边守军不许擅自接受西夏降人,又向朝廷上奏反映了处理意见。于是,天子降诏陕北各地,如遇到赵山遇手下的人,当即令其返回,以免影响边境安宁。接到诏书后,郭劝便要遣返来人。此时,赵山遇告诉这位朝廷知州,自己出降前曾遭到许多亲属的反对,母亲为了不至于拖累他,竟让儿子烧死了自己,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返回。但是,郭劝等人惧怕生事,又不愿相信元昊会撕毁数十年的议和条款,所以冷酷地拒绝了降人的恳求,最终还是派军队将他们押送出境。当赵山遇及家人被递解到西夏境内后,元昊率骑兵赶来,一阵乱箭将出逃者射杀。
正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以往藩臣骚扰边疆,甚至于烧杀抢掠,朝廷尚能容忍,以宽厚的态度对待这些不知礼义的戎狄,而其一旦自命天子,便是对本朝权威的对抗,自然就无法再宽恕下去。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朝廷与西夏的政治冲突既然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剩下的解决办法唯有一条,就是武力对付。
宋廷得到元昊称帝的确切消息后,立即做出了强硬的表示:首先,任命三司使夏竦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市)兼永兴军路都部署,吏部侍郎范雍为延州知州兼鄜延路都部署及鄜延、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同时授予夏、范两位文臣节度使头衔,令他们二人分别负责陕西地区的防务;其次,向陕西和河东地区下诏,断绝沿边与党项的边境贸易;再其次,向各地诏告搜捕西夏间谍,有捕获一人者赏钱十万;最后,授予吐蕃大首领唃厮罗节度使官衔,赏赐财物,以动员其对元昊用兵。
第二年六月,宋仁宗再向天下传诏张榜,宣布削除元昊一切官爵,并招募人刺杀元昊,如有人能献其首级者,即授予定难军节度使之位;西夏境内各族首领有能归顺者,也予以推恩奖赏。看到这一诏书的文字内容,不知葬送了赵山遇举族性命的官员作何感想。(《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节度使,观察使(称两使)等为正任官。而节度使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等虚衔,或宰相罢官到地方上带节度使虚衔,谓之使相,尤为荣耀(也就是寇准最后一直都想得到的最体面的退休职位,靠王旦说情得到):一般授予武官,但也可为文臣勋旧之加官。不列入常调磨勘,原以待边境立功者,殊不易得,素有‘贵品’之称,与遥郡官相对,俸禄丰厚。是名誉虚衔,和宰相平级。
元丰改制后为正三品。无职事。不必赴镇。待以降麻,赐旌节,铸节度使印。
哲宗之前不轻易授予,但徽宗时泛滥,有六名内侍都得过。
《宋代官职辞典》p33,p635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一板一眼地念完后,齐骆神情肃穆地将诏书交到了陆辞手中。
除此之外,二人间并无别的交流,陆辞手持诏书,目送齐骆板着脸将那一列骑兵带到驿馆去——既然诏书已然送到,他们便只需准备略做休整,待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待这一行人离去后,厅内只剩秦州幕职官,气氛一下热烈起来了。
滕宗谅完全未能认出齐骆这位在他打马游街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郎将,且将全副心思,都放到不升则已、一升吓死人的好友身上了。
他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绕着陆辞转了几圈后,特意装作战战兢兢地行了个大礼:“秦州通判滕宗谅,见过陆节度。”
因陆辞平日虽于公务上十分严谨,却绝不是难相处的上官,甚至称得上平易近人,此时见长官高升,众人在艳羡之余,还因相距着实太远而生不起任何嫉妒的心思来,甚至打心底地感到几分与有荣焉。
于是轻易就被滕宗谅给带了节奏,也笑着深深行了一礼,重新自报官职,再同陆辞郑重道贺。
惹得陆辞很是哭笑不得:“滕通判不厚道,常好揶揄我,你们却跟着起什么哄?”
“得了得了,”滕宗谅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配合地打发人走:“待今日公务一了,以陆节度之慷慨大方,定会择一酒楼宴请我等,好容我等沾沾喜气,你们便不必太过心急了。”
众官吏笑应道:“尊者邀,不可辞。我等便厚颜先谢过陆节度了!”
陆辞失笑一声,到底没有反驳滕宗谅的话,而是顺着这话,受了这些人道贺的好心了:“别的不准带,只带上自己便是。记得同家眷说声,省得你们是尽兴了,却轮到我吃夫人的埋怨。”
听得陡然间一飞冲天,地位非凡,却待他们仍旧亲切如初的陆辞这般玩笑,众人心中一暖,嘴上只花花的应了。
众幕职官各归各位,滕宗谅还跟看什么稀罕宝贝似的,拿目光时不时‘骚扰’陆辞一番,直让定力颇佳的这位新节度使都受不了了,无奈道:“公文不看,老看我做甚?”
滕宗谅万般羡慕道:“若我有你这官运的一半亨通,真是死也无憾了!”
要不是陆辞是自己真心佩服的友人,他真忍不住得感叹,世上怎能有人顺成这样?
何止是文曲星下凡,根本是跃了龙门的那条鲤鱼精成人了!
早在当今官家登极,立即将昔日东宫官逐一进行提拔时,所有人心里都有所预料,认为陆辞将得的势必比那些官员的只多不少。
但随着陆辞一拖再拖,还赖在外头不走,群臣在笑他年轻气盛之余,也就渐渐将这事给淡忘了不少。
又哪里想到,一直对升陆辞官念念不忘、百般惦记的,根本不是陆辞本人,而是面上正经温和的当今圣上?
眼看着西北防线上,对党项的战事一触即发,在群臣激愤下也感到热血沸腾的小皇帝,却又记起了这茬。
备战数年,打仗数年……他早早准备好的开封府尹这一差使,不就又得被耽搁许久?
猛然发觉自己即将又白准备一场的赵祯很是发愁,鉴于无人可说,便更愁了。
当为筛选前去统领定难军的人选时,他更是愁上加愁。
最后还得亏他灵机一动,将二者合一,才叫问题迎刃而解。
——此时的赵祯,正一边津津有味地想象着小夫子会有的意外神情,一边为长久以来的夙愿得偿而得意着呢。
陆辞没好气地在滕宗谅的背上捶了一下:“节度使名虽贵,亦不过是一虚衔。承蒙陛下厚爱,将其冠我名前,所为定然忧我资历与年岁具都过轻,难领一军防线罢了。”
也不知小皇帝究竟是怎么说服寇准和李迪这两位宰执,在这封堪称荒唐的任命书上署名的了——寇准还好说,但李迪素来偏谨慎些,岂会轻易同意?
不管赵祯此举有多超出他预期,既然木已成舟,他除了感念这份好意外,也只能全力以赴,迎难而上,只求不辜负众人信任,也不让如此倚重他的小皇帝在朝野丢脸了。
“节度虽虚,但新的实职,不也委派下来了?”滕宗谅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高高兴兴道:“能者多劳,陆节度领兵拒敌,多多担当啊。”
陆辞微眯着眼看他,半晌呵呵一声:“滕兄过谦了。你可是我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想必你的新任命,不日也将到来。”
滕宗谅:“……”
陆秦州登了那凌云梯,一下成了不得了的陆节度的大好消息,就跟插了翅膀似的,瞬间传遍了秦州州城的大街小巷。
有机灵的商贩,马上就打出了为庆贺陆秦州高升、货物折扣抛售的新招牌;又有聪明的歌妓,急急忙忙地捧着合适的曲谱,寻亲近的文人墨客,求还能入眼的道贺词;甚至有连手里伙计都当场抛下不干,兴奋得大吼大叫,惹来旁人善意目光的……
“陆节度能平步青云,其中还真有些道理。”
下榻馆驿的那一列传诏禁军,在民声还未彻底沸腾起来前,就被街上异乎寻常的热闹所吸引了,纷纷探出头来问询情况。
等搞清楚缘由后,他们在诧异之余,就只剩万千感慨:“他才知此地两年吧?民心便堪称鼎沸,着实叫不知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了。”
“那可不,”其中一人得意道:“陆节度曾在我故乡做过一阵子公祖,都调任好些年了,可直到现在,父老乡亲都还惦记着他呢。”
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毕竟‘若无陆节度,何来三元鸭’不是?”
本该再文雅不过的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偏偏有个再最不文雅的‘饕餮’御赐名号,几乎快传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后来居上,颇受京城人士青睐的三元熏鸭,更是成了汾州最出名的特产之一。
“哪里光是三元鸭,”那人却不喜这似玩笑的话,认真纠正道:“我可听爹娘说了,当年若不是有陆公祖的大刀阔斧,地里庄稼全得叫飞蝗啃光不说,我家那二郎三郎,哪怕想上学也上不起,更没处上,哪儿像现在,大的念了几年出来,都能给官衙里的人做小吏的活儿了。”
齐骆默默听着部下们议论陆辞议论得不可开交,好几次想参与进去,却又觉有失架子,只有艰难忍住。
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懂什么?
明明是他知道得最多!
如此反复几次,他终究忍无可忍,起身道:“你们歇着,随便做什么,只不可无事离馆。”
因这不苟言笑的上官一直沉默,以至于讨论得正热闹的这一队骑兵都无意中忘了他的存在,他这次猛然出声,全体便是一惊,赶紧应是。
齐骆随意点点头,回房换了身不惹眼的便服,径直出馆了。
他之前一身戎装,且神容冷肃,现气质与着装具是大变,猛一眼看去,鲜少有人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