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瑛常见崔家开会,每次开完会,被开的人都是愁眉苦脸的,还真没见过开会能疏导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几位才子愁容满面,捧着厚厚的计划书的模样,就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说:“只怕明日开完会,他们心里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
文化人儿,心理总会有点敏感嘛。
崔燮不以为意地说:“这都是一时的,以后忙起来就顾不得这些小心思了――我听老师说,自打去年朝廷许用番薯充作杂色粮缴税,税粮多收了近二百万石,各处因受灾免徵的米粮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万余石。如今京里的米都快降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国库丰足,朝廷有粮有兵,怕是要议一议复套的事了。”
谢瑛怔了怔,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彩,却不曾说话。
崔燮合上眼,转过头低声说:“此时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复套,也得从修边城起,慢慢儿往北方推进。什么时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书请命,转任边军吧?”
“刚还说作者烦恼,你要开解他们,我看现在倒是我要开解开解你。”谢瑛低下头,轻啄他微凉的眼皮、鼻尖、双唇,在他耳边保证:“我袭的是锦衣卫职,做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官,哪里轻易就能转到边军中?此事咱们自己想的不算,只有听圣上决断了才是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再响起时却低得像要被阁外水声吞没:“我要去,总会先告诉你的。”
崔燮缓缓地、沉沉地“嗯”了一声。
转天快近中午时,崔燮才带着一摞整理好的调研资料,去见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评审老师们也想知道游客们写的是什么,都还留在那座小楼里等着。
崔燮把分好类的调研表往上摆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块白板,用粗铅笔打格,将调研对象按家世分为“文人”“士绅”“武人”“富户”“城民”几类。
文人,特指和他们这些作者一样懂诗文,有鉴赏力的人;士绅则是乡绅官宦子弟,读过些书,也懂得欣赏词章之美。
就这两类比较挑剔的读者投其他五位才子最多,剩下那些人大都直奔李兆先,根本顾不得看别人。
他把昨天计掌柜统计下来的数字一条条列在表格里,温言抚慰众人:“我们要全面地看客人们的意见,不能只看投票。因为这次投票是每人仅能投一票,许多人不是不喜欢你们,是票数限制不能投罢了。他们在事后跟伙计们说起时,也说了有别的想投的人……”
若不算李兆先,只按客人们事后的说法来计算,五位才子都有不少人投,李梦阳的票数最高,唐伯虎其次,剩下三人的也不比他们少多少。
他们做来的调研当中,坚定地说李兆先好的反而不多。
作者们看着他列出来的表格,越发不解,只能猜测:“莫非这些只是客气话?他们都听了评审们讲评这些文章的好处,心里却喜欢伯徵的,为了别的作者面子好看,事后说几句褒扬的话?”
这几位吴中才子、关陇才子、山东才子都要叫现实打击得丧失信心了。
崔燮摇摇头,把调查表分发给众人看:“不是你们写得不好,只是你们写的不是他们心里的锦衣卫。读者们看惯了旧版,本就不想换作者,不得已换了,也是宁愿要一个最像从前的。”
李梦阳忽然想起之前崔燮请他们写稿时,打一开始就要他们仿前作风格,想来就是预见了今日之事。他涨红着脸问道:“若只要旧版风格,又何必要我们写?只要找几个寻常书生,仿着台阁、茶陵体写不就是了?”
寻常书生能写出比拟李东阳、杨廷和、谢迁的文章?连他自己都不敢比这些人,不然专盯着前七子、江南四大才子这样上过历史书的名人干什么!
崔燮怒其不争地教育他们:“你们作文章难道就为了炫耀自己的才气?文章是移风易俗、教化百姓的手段,能随意交给不知根底的人写么!”
他直视李梦阳,问道:“献吉作户部主事,竟不知你写的那几篇粮豆杂作、积粪蚯蚓作肥、光照使鸡多生蛋之法富了多少百姓,不知户部这两年所收税粮、折色银比从前多了多少么?”
李梦阳想说锦衣卫和农经又不是一样的东西,在崔燮严厉的目光下竟说不出话。转念间又忽又想起,在他少年时,锦衣卫似乎也和镇守太监一样,是残虐恐怖的代名词。
而现在的锦衣卫,俨然倒成了百姓追捧的英雄。连他们这些写锦衣卫故事的人也沾了不少光,看这些游人的留言,即便对没选中的几个作者,也都十分公正地夸赞着。
这短短三百字,甚至未能完全体现他水平的文章,却比他精心雕琢的诗文得到的赞誉更多。就因为这篇写的是锦衣卫故事,就因为他的前辈们已经花了十余年将锦衣卫连环画之名经营得天下皆知……
别人画这个是为了移风易俗,教化百姓,他却是为了扬自己的文名……崔燮那句严厉的批评像冷水般淋到他头上,将他从昨天起就被那场投票打击得零落的骄傲冲得干干净净。
他矫激奋厉,想要改变当今靡弱文风,本意不就是为了振时局时气么!
如今眼前就有一条可以让他借连环画讽喻时政,申治国理政之志的路,他怎么就要为了面子舍弃了呢?
李梦阳心里纠结良久,终于低下了头:“我愿意依着旧格调写这篇塞上风云。”
很好。
崔燮站在桌前,慈爱地笑了笑:“诸位贤弟不在翰林,便在郎署,皆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安能只以文人才子自视?叔孙豹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诸位所作文章如今足以流传后世,成才子之名,如今可以专心‘立功’了。”
几颗被落选狠狠打击了一地的才子心又叫立功二字烘热,看着手中官绅百姓们的热情赞美,都不再说别的,默默应承了《塞上风云》作者的身份。
唯有李兆先感慨了一阵:“前面那些作者果然不同俗类,真想知道他们的身份哪。”
崔燮安慰他一句:“你要是写得好,能得前辈青眼,将来或有一天,他愿意将身份告诉你呢。”
李兆先与其他几位作者乃至评审的眼神都亮了亮,唯独王守仁转过脸看向白板,无声叹息。
第289章
新锦衣卫选稿大会结束后不久,张氏兄弟便叫人扛了几大卷白布进宫,在姐姐面前试演锦衣卫画影。
张皇后顿叫这新艺术形式惊艳了,立刻寻了唱锦衣卫戏的钟鼓司太监来,让人分角色配音。晚上天子回后宫后,皇后便指挥内侍在殿里展开画幕,由乐人配上丝竹弦管,惯演各角的小太监们依角色念白,一家人齐乐融融地看了起来。
二皇子和小皇女正是爱看动画片的年纪,双眼粘在画屏上简直拔不下来。亏得这段是个战胜归来,朝廷赐封的完整故事,不然两个孩子都要哭闹着要看后续了。
太子朱厚照倒是看多了国家大事,心思都转到了经世济民上,对这画影倒没像弟弟妹妹们那么沉迷。待回过神来,便问皇后怎么想起叫人制这种东西。
这么大的彩画,又费颜料、又费布料,又不知要用多少画工同绘,必定抛费极大。且做出来的也无非就是个大连环画,想看还要叫人摇着看,又不像宫里那个教导引功法的动画箱子似的能动,实属浪费。
他摆出一国太子的姿态劝母后:“这几卷布料长数十丈,便只用粗布,也得值十余两银子了,用的颜料更是要几斤称计,再加上画匠的工夫……此物实在过于奢侈。咱们天家行事是百姓表率,不合为了取乐便教人做这样的东西。”
有那银子不如多筑几座边城,等他长大些就带兵出关,亲自踏平鞑靼,活捉小王子!
弘治天子欣慰地叹道:“哥儿长大了。前两年还背着我们偷偷看连环画,看了又怕国舅们发现,又偷偷叫人把书给炜哥儿。如今你母后给咱们弄这画影看,你都不看了,可见是成大人了。”
朱厚炜还记得哥哥给他送连环画的事,拿手指比划着,臊了哥哥一下。
朱厚照脸色微红,瞟了弟弟一眼,仍是端着太子的架子说:“孩儿都读了这么多年书了,还能跟小孩子一样不懂事么?”
张皇后也揶揄他:“罢了罢了,以后你舅舅再带这种东西进宫来,母后就只给炜哥儿和荣姐儿看,不给你看了。”
是舅舅带进宫的?难不成真是原版的锦衣卫,不是太监们为了邀宠弄出来的?
太子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