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蒙着绢布,光线暗淡,玉照直起身来将四周轩窗打开,瞬间眼前亮了许多。
......
夕阳斜照,已是傍晚,京中傍晚来的格外迟,紫霞先染透了半边天。
赵玄来时,便见到小姑娘卷缩成一团,伏在桌面上睡的正香。
他隔日坐朝,每每空闲时间便会来清修,前几年是去往长生观,后走漏了风声,长生观人满为患,他便渐渐不去了,改来了此处,每每来此都是轻车简行。
紫阳观里外上下禁卫都早早清理过,他身边只跟着个内史李进麟。赵玄素来最不喜聒噪,是以伺候他的人从不出现在他跟前。
这间殿早些年便是赵玄向道之所,除了他外并无其他人。
如今猛然间就见到一个姑娘蜷缩在里边,李近麟瞪大眼睛,连忙上前要叫醒玉照。
赵玄伸手阻止他。
“陛下......”
赵玄还记得她,是上次的姑娘,他不禁摇头失笑,朝着李近麟摆手,“熟人,你出去候着吧。”
李近麟虽不知陛下竟然有熟识的女眷,也不疑有他,立刻躬身退出了殿内。
等李近麟退了出去,赵玄这才一语不发的看着玉照光洁的侧脸,光影中,小姑娘的脸颊耳畔处有一层浅浅的绒毛,还没长成呢。
他移开了视线,然后又不自觉的移了回去。
今日她穿的很漂亮,赵玄不知女子衣裙的讲究之处,只觉得玉照穿的与旁人格外不同。
他自幼由大儒教导,那群老师总担忧他长大沉溺女色,是以在他耳边耳提面命,亲贤臣,远女色。
女子应该贞静得仪,举止有素,最忌讳珠翠堆积,叮当作响,那声音令人烦躁难安,最是轻浮不庄重。
可赵玄上次听到她耳上珠翠相撞的声音,甚至夜间,闭上眼睛依稀都能听到那珠翠碰撞的回响声。
烦躁难安?为何他觉得,清脆悦耳。
想到此处赵玄意识到自己如此观察女眷,是为孟浪不妥,他眼眸微颤,打算唤醒她。
想了想,却不知道唤她什么。
总不能唤她小娘子?太过孟浪。
他踟躇间,玉照却是幽幽转醒,她方才并非那般大胆直接睡在桌上,只不过是忍不住落了泪,便趴在了桌沿上,打算等心情平复便起来。
谁知,早上入宫时起的太早,一日都在站着劳累,如今她一沾到桌子,一不留神就睡着了呢?
玉照睡醒就见到旁边立着一人,是那位道士,仍是上次见面时的打扮,清冷里透着股睥睨之色。
玉照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随后面露喜意来:“道长,你来了?”
她揉揉眼,确认眼前这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自己做的梦,玉照眉开眼笑,道:“我来这里见不到你,问了旁人他们也说不知道,还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赵玄眉眼清冷,看不出什么来,听了唇角微抿:“我是在此间殿内清修,只不过由于凡尘间事,不能每日都来。”
玉照听了了然的点点头,一连三问,语调不自觉的透出股刚睡醒的娇憨软糯:“哦,原来如此,那你明日还在么?后日还在么?大后日呢?”
“不确定。”
他只要是闲来无事,常来紫阳观,或是打坐或是抄经,亦或听真人讲经,可身为帝王,并非每日都得闲,即便是朝中休沐,有要事他也得顷刻赶回皇宫。
玉照听了有些失落的低头发呆。
赵玄往桌案上摆好笔墨纸砚,同上次一模一样,玉照见状将撑在桌案上的双臂往后移了移,将位置都让给他。
却见赵玄研墨的手顿了顿,眉头微皱,玉照不知为何面对这位道长总有几分怯怯,明明道长什么都没做,可只是一个眼神,就叫她精神都绷紧了,这种情绪是她从不曾有的。
她托着腮,连忙问:“可是我在旁边影响你......”
“不――”
赵玄眸光微动:“你哭了?为何?”
第11章 “给这位姑娘端过去。”……
玉照睫毛轻颤,这才想起方才的丑事,她软软的喟叹了声,捂起了脸:“今日惹了我父亲生气,被他骂了,若不是我机灵,说不准他就要揍我了!”
“是以你便来观里躲风头?”
玉照轻哼了一声,颇为信誓旦旦,道:“怎么可能呐?我只是不想跟他闹起来,我又岂会怕他?”
赵玄听了不禁失笑,“既然这般,你又是为何哭?”
玉照想了良久,才笑道:“我的眼泪就是这样”
她伸出手指比着:“只要有一点点难过或者是伤心、或者是生气,很容易就流出来的。”
赵玄摇头,劝她:“这是脾气执拗,流泪伤身,你以后莫要哭了。”
玉照听了拉长了脸,第一次觉得道长不会说话,以为是她想哭?!
上一次道长惜字如金,通通没说几个字,这次两人竟然有来有往说了许多话,玉照觉得,这就是她两熟了。
恰逢门外李进麟敲门,赵玄颔首道:“进来。”
李进麟手上拎着一个食盒,微微弓着身子,目不斜视缓缓入内。
“新出炉的糕点......主子可要用些?”
玉照只当他是道长的小厮,清修在此处的道长,凡数家境一般都不差,自然不疑有他。
她早听说紫阳观里的饭菜糕点别致好吃,可上次来匆匆就回去了,没吃着。
如今听了便抬头望着他手上拎着的食盒。
赵玄桌面上摆不下其余杂物,见此便道:“给这位姑娘端过去。”
“是。”
李近麟人长得高壮,心思却难得的细腻,恪守本分,从不多问一句,这也是赵玄将他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李近麟上前打开食盒,从里边端出尚且温热的糕点盘,每样糕点模样小巧精致,却都只有一小块,四样糕点摆在一起形状颜色各异,叫人颇有胃口。
玉照道了声谢,便双手捧着盘子,放到了自己腿上。
那边李近麟刚把食盒阖上,还未来得及燃香沏茶,赵玄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李近麟心下讶异,不沏茶难道叫客人干吃糕点?
他收起心思垂着眼走出了殿内,还贴心的掩上了门。
玉照注意全在糕点里,她拿了块芙蓉枣泥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过了会儿开心道:“外边的皮干巴巴的不好吃,里头的枣泥可甜了。”
并且不解道:“枣泥这么好吃,为何不全用枣泥呢?”
赵玄心早已不在经书上,可他仍是目光不离笔尖,即使这般,对面姑娘的一举一动,似乎他都能看的见,听着她的话,赵玄便能猜测到姑娘是什么表情。
明明坐在他对面,两人离着有些距离,可赵玄总感觉她就坐在自己旁边,甚至是凑着他耳边说话。
他不说话,甚至刻意去屏蔽掉小姑娘发出的声响举动,果然,这般还是有一些效果的。
见没人搭理自己,又过了一会儿玉照便觉得索然无味,她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糕点屑,站起了身,见道长还是没看她,一直在抄着经,笔尖飞速,都不带给自己一个余光。
玉照有些生气,不发出声响,静悄悄的走了。
原本心无旁骛抄经的赵玄忽的停下了笔。
望着窗外已经暗淡的天色,失了神。
赵玄在兄弟中排七,处于一个不长不幼的位置,为人父母中间的孩子总归不像前面的孩子得看中,也不像后边的幼子得宠。
太后生有三子一女,长女重华长公主,长子梁王,再然后便是赵玄,同胞弟弟安王。
他能当皇帝,却是与生俱来的。
华太后并非先帝元后,原先只是先帝后宫高位妃嫔,生重华公主同梁王时,这两人都是庶出,等元后病逝,华太后被立为皇后,第二年赵玄才出世。
元后无子,是以赵玄即使不长不幼,一出生便占了嫡子的名头,也应着这个与众不同的身份,他与兄弟关系冷淡至极,华太后性子并不淑娴,相反十分严厉刻薄,加之生他时是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因此多有厌恶这个孩子。
赵玄就像是个天生的皇帝,出生开始便显现出不凡来,早慧敏锐,性子比起大人都要沉稳,自小便与道有缘,便是大他许多的兄长在他面前都粗鄙的像个毛头小子。
他年少登基,初时在顾命大臣与华太后的压迫下从不显山露水,等后来大权在握便立即锋芒毕露,连华太后都怀疑这借她肚子生出来的皇帝是不是地狱恶鬼投的胎。
到了这些年,权柄回归后,赵玄倒是又沉心下来,恢复了少时的性子。
李近麟在赵玄身边伺候多年,不敢说将皇帝的心思摸透,但比起旁人多了几分得心应手,他知晓皇帝方才不愿意在那姑娘面前暴露身份,因此便口称他为主子,而非陛下。
李近麟等玉照一走,便在外边探头进来问:“陛下,可要传膳?”
赵玄不重口舌之欲,一切都随简,来观里静修更是简单,一日三餐,一餐不过一饭一菜,再好侍奉不过。
便是遇到不合口味的饭菜,他仍能不动声色的吃完。
可李近麟却从不敢含糊,他伺候的是天子,是圣上,是这片天下的主人。
用食自然都是宫中带来的,便是刚才那糕点,也是从宫中送出来的,哪里敢真用观里的饭菜?出了差错他十颗脑袋也不够用。
赵玄道:“传膳吧。”
不经意间见到玉照方才捧着吃的糕点,啼笑皆非。
她挑食的厉害,外边干巴巴的酥皮不吃,只挑着吃里头的甜仁儿,偏偏这糕点是送来的赵玄吃的,宫中厨役知晓陛下不喜甜食,自然没包什么馅。
是以这饼吃得玉照一肚子气,她将酥皮拧的七零八落,却将里头甜仁儿吃得干干净净。
便是李近麟见着这一幕,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姑娘瞧着挑食的很。”
赵玄闻言不赞同道:“挑食伤身。”
李近麟跟他待久了,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说了句:“陛下今晚可要留宿?”
明日休沐,可后日是要上朝的。
赵玄淡淡点头,之后对着经书不言不语。
李近麟不知他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不知不觉,外边月色升起,落下满地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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