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强硬的态度插进了兰沁禾和表妹之中,一句话的功夫分开了两人,接着不经意似的慢了几步落了后,又腻在姐姐身边了。
小姑娘尴尬地赔笑,二表姐倒还好,三表姐素来就不喜欢他们,为人也跋扈的很,叫人一声也不敢多吭。
她老老实实地走进屋坐着,一抬头就能看见兰沁酥的狐狸眼,那双狐狸眼又媚又毒,看人天生带了三分嘲讽,似乎谁也瞧不上眼,可怕得紧,实在不好招惹。
每每兰沁酥在场,这话就没法热闹起来,大家僵硬地坐着,一直到晚上吃年饭时才起身出去。
这本是每年都有的惯例,可论谁也没有想到,明宣六年的第一天,就带给了兰沁禾当头一棒,把她的脊柱砸了粉碎。
……
兰家的老太太当年是书香门第大家出生,后来家里没落了,才不得已嫁给了兰老爷。那时候兰老爷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养着她、敬着她,把老太太一个刚强的姑娘化了绕指柔,全心全意就想报答他。
这一来她就待在了家中,没有再去科考。
早些年还可以,可过了十年,小妾一房一房抬进来,当年的情意也流逝了去,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一生的年华全都蹉跎了。
在院子里待了十年,没有人脉没有家产,连早年的学问都忘了干净,除了一屋子找她不痛快的莺莺燕燕,她什么都不剩。
老太太心里悔恨得几次寻死,最后还是含着泪忍了下来。
那以后她只得将半生的希望托在儿女身上,兰国骑倒是争气,可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花心的丈夫,心中总不是个滋味,她更想自己的女儿能有点出息。
偏巧了兰子熙厌烦读书,待在家里不想出去。
老太太愈加痛苦,无奈地把目光放到孙辈上面。
孙辈里面,兰沁禾无疑是最让她满意的女孩儿――十年前是。
兰沁禾一进大厅就感觉有些不妙。
年饭已经摆上了桌子,万清兰国骑和姑姑姑父陪在老太太身边,可本该热闹活泼的场地里没有一丝声音,实在诡异。
万清的脸色很不好,她低着头站在兰国骑身边,悄悄给兰沁禾使眼色。
这点小动作让兰老太太看见了,她冷哼一声,“你们母女不必私下串通,有什么话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还是说有什么话是不能明说的,我给你们腾位置就是。”
刚进门的小辈们懵了一下,不知道大过年的为什么祖母说这种话。还是兰子熙站出来,扶着母亲的手笑道,“母亲,您这是说什么话呢,好不容易过个年,孩子们难得聚一聚,您这样他们得吓得不敢说话了。”
“没有你的事。”老太太把她挡开,“就是要趁着过年,就是要趁着他们在!”
兰老太太高坐在上面,她年近耄耋,可浑身的威仪不少,没有人敢驳她一句话。
“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每年除夕就赶着你们太爷和一帮子孙跪在雪地里,把各人的志气写下来按上手印埋进地中,等来年过年时再挖出来。谁要是没有做到,就当着全家的面打上十棍,这才有了我现在的兰家。”
她扫了一圈下面,“现在你们老太爷、太爷和爷都走了,这个家交到了我手里,我念着孙儿们自有福气,也各自有你们的父母管着,便不再多问你们的事。”
老太太忽地一拍扶手,眼眸炯炯,“到头来是我错了!是我放纵了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子?我大不了撕了这张老脸去乱葬岗,左右我也不姓兰,不入兰家冢、不见列祖列宗罢了!可你们谁头上都挂着个兰字,就是挫骨扬灰撒进江里到头来也是要下去见人的!”
老祖宗发了火,全家立马跪下。
兰国骑跪在第一个,花甲的老将军戎马一生,红着眼睛请罪,“母亲息怒,都是孩儿不孝,是孩儿教子无方,您万不可如此动怒啊。”
他说完就趴在地上磕头,卯足了劲不怕疼似的磕出了声响,很快额上的血肉就模糊了。
“你确是头一个罪人,但我今天先不治你,起开。”老太太眯着眼睛扫向了更远的地方――兰沁禾跪着的地方。
“我除夕整理旧物,翻到了些旧物。”她稍稍平复语气,一边开口,一边有婆子抱着箱子上来。
兰沁禾稍一抬眸,呼吸一滞,那赫然是她幼时存放功课的书箱,里面全是她入国子监前写的文章。
她明白祖母这一回是发狠要治自己了。
果然,那上面传来了不疾不徐的念响。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一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
老太太抽着里面的一张纸念了出来,继而问,“兰沁禾,你是国子监的博士又是司业,念过的书多,你告诉我,这是谁说的话?”
那是兰沁禾亲手抄背的句子,她自然知道,“回祖母,是唐太宗说过的话。”
“唐太宗是何人?”
“回祖母,是唐时的第二任帝王。”
“这就有意思了。”老太太的声音沉了下来,“九五至尊尚且还念着不敢纵逸,你一个小小的外封郡主,每年拿着你母亲十倍、百倍的俸禄,都去做什么去了?”
兰沁禾垂眸无言。
万清膝行上前,磕了一头,“母亲,这孩子都是儿媳管教不力,儿媳这就带她回去,将她关进祠堂里好生反省。”
“你是宰辅,天下万民都要你操心,这点小事不用你费力。”兰老太太是很不喜欢万清的。明明是嫁进来的儿媳妇,可她尽顾着自己的声名利禄,膝下的孩子一盖不管,兰家的子孙不出息,一半都是万清的缘故。
这话听着讽刺,万清连忙道,“母亲这话折煞儿媳了,儿媳知错,日后一定悉心管教他们,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我知道你在我这里说好话,转头就又心疼孩子放任他们去了。”老太太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你倒是好做人,上不得罪我这个老太婆,下卖给西宁郡主和光禄寺卿面子,你既然不管,就别碍着我来管。还是说那位西宁郡主如今只管宫里的叫皇奶奶,瞧不上我这个兰奶奶了?”
这话一出万清和兰沁禾同时磕下,额头紧紧贴着地板,不敢抬起半寸。
老太太望着下面孙女儿毕恭毕敬的身影,遥远而生疏。
何曾几时兰沁禾还是喜欢往自己身边来的。
小时候的她会在自己房中找书读,会垫着脚去摸西洋钟,被万清训斥后还理直气壮地回答“母亲,我在格物致知”,会拒绝仆人给的软枕,“君子不贪床榻,我只用白玉冷枕”。
她会陪着自己手谈,陪着自己天不亮就起来练字,陪着自己跪坐半日品茗修禅。
老人家幽幽地开口,声音疲惫且沧桑,“七岁的姑娘家尚且还知道勤俭爱民,二十七岁的人了,每日拿着民脂民膏,今日去打牌花去三十吊钱,明日陪佳人游湖花去几百两,后日竟和府里的戏子纠缠不清。兰沁禾,你何德何能?”
兰老太太深深地望着下面跪着的孙女,说不清是痛心疾首还是如何,浑浊的眼里一片通红泪光。
“祖母老了,真不想为了这点事情伤了家里的和睦。”她望着纸上稚嫩字,终究舍不得太过冷峻,语气逐渐平缓,却也带上了哭腔,每一个字都痛心异常。
“你金榜题名,却不愿意步入庙堂,我想着沁禾这孩子从小受的苦太多了、过得太累了,在国子监松快两年也是好的。
“可过了年你就二十八了啊孩子。三十而立,你立了什么?”
她攥着手里的纸,下面的兰沁禾把脸埋在地上,一字不发。
老太太颤巍巍地起身,歪着头去看兰沁禾,“你这身上穿的、平日吃用的,一年要花去多少银子,这些银子是哪来的?都是百姓们从牙缝里给你省下来的啊。他们一年到头都吃不起两块肉,大雪的天还要卖了家里的棉被才能过年,他们把这钱送到了你身边,你就拿它去赌博、去买戏子?”
老人的双眉紧紧皱在了一起,红了眼、哑了声,“你小时候,不这样的啊。”
兰沁禾没有抬头,老太太心中满是失望。
她挥了挥手,吸了一大口凉气,让自己的心冷硬起来。
门外有丫鬟抱着一把瑶琴进来,递到了老太太面前。
“你屋子里的焦尾我让人取来了。”老人拭去了泪水,恢复了平静。
她忽然从椅子下抽出了一把斧头,兰国骑猛地一惊,上前去护,“母亲!”
“滚开!”兰老太太一把推开他,高举利斧发了狠往下劈,哭着厉喝,“我今日就砍了你的骄皮奢骨,把我从前的孙女儿还回来!还回来!”
嗡――
七弦迸断,梧桐裂烂。
兰沁禾跪在地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62章
“主子!主子快别喝了!”
西宁郡主府院中一隅,银耳拉着兰沁禾从地上起来,她身旁倒了七.八个小酒坛,手里还在开新酒坛的红封。
“来了来了,衣服来了。”莲儿拿着大氅从院口过来,说话就要给兰沁禾披上。
初二的夜,刚落完小雪,月凉甚雪,她却只穿了一件薄衫,头发也只松松地用绳子扎了两圈。
“我不冷。”兰沁禾一把扯掉背后的氅,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伸手将酒坛对准了夜月,痴笑了一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年少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她脸上酡红,眼神也清明不复,仰头饮酒,酒水洒了大片打湿了衣襟,寒风一吹冷冰冰地黏在胸口。
“来,让园子里的戏班子动起来。”她回头望向了银耳,脸上说不清是酒还是化了的雪,濡湿一片。
“我要听……武松,叫秦玉去扮潘金莲!”她鬓发凌乱,眉眼恍惚,嘴角还挂着傻笑,两个丫头见了心里无比惊骇。
“主子……”莲儿小心翼翼地看向了银耳,“主子是不是……我去请太医吧?”
“大年初二又是三更半夜,去哪找太医。”银耳望着院中疯疯癫癫的女子,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别过头去,按着帕子拭了拭眼泪,“你在这里看着主子,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你去哪啊!”
银耳没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
这个点九千岁府中还亮着灯,主子没有睡,下面的众人也不敢睡。
凄冷的胡同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叩门声,门房开了房,被突入的寒风冻得哆嗦了一下,心情极差,“谁呀,大过年的这么晚了还敲门?”
他站定了往外一看,就见石阶上站着一个女人,戴着兜帽手提灯笼,见门打开后压着声音道,“西宁郡主府的,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
慕良是在郡主府的西湖找到的兰沁禾,她站在白石桥上,拎着一坛酒望着下面的湖水,女子穿着一身茶白的里衫,背后是皎白的明月。
她站在桥上,不论是湖水还是明月都离她甚远,于是她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形单影只,连影子都散在桥壁上,不成全形。
兰沁禾似是察觉到了有谁在看她,于是缓缓朝慕良的方向望了过来,勾起了唇笑了起来。
“啊……公公。”
她呵笑着叹了一句,慕良被这样的神色看得一怔,紧忙小跑过去,站到了兰沁禾身旁。
“娘娘,外头冷,我们回去吧?”
女子身上的里衫松了领口又湿了大半,连露出的锁骨上都沾着酒水的湿光。大年初二的夜,又刚刚下过小雪,谁的身体都不能这么糟蹋。
兰沁禾听了这话,侧过了身握住了慕良的一只手,款款地开口,“方才还有点冷,一见到公公就一点儿也不冷了。”
她似是十分清明,眼睛里也是亮的,唯有脸上淡淡的红晕和满身的酒气证明她确实醉了。
慕良这会儿生不出羞涩来,兰老太太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明白为何兰沁禾会在这时把自己灌醉,闹成这副模样。
“你吃过年饭了吗?”她甚至还记得寒暄问候,“今年没能陪着你,我本来想初四去看你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慕良弓着身,他手被兰沁禾抓住了没有松开,但不碍着他回话,“吃过了,劳娘娘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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