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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节

  老父亲低头去看,是个小个子。

  未免太小了一点,连黛茜的身高也比不上,明明四肢健全, 还有成年人的体征,笔直地站着却只有三十厘米左右, 目测连先前糖果屋里的糖南瓜都比他高些。

  “喔, 你踩到客人了,瑞安。”威利轻声道。

  那小个子快快地走开,这才让托尼看清, 他肩上还背着工具箱,大概行色匆匆地是要修理工厂里生产糖果的机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人。”托尼感觉匪夷所思。

  “能理解。”威利垂眸瞧着底下的小雏菊宝宝,神色莫辨,嘴上道,“毕竟伦柏地很危险,草丛里藏着猛兽,去那里冒险的人很少,也就见不到奥柏伦柏人。”

  这位厂长曾经独自到伦柏地探险,寻找新的糖果口味——做梦梦见当海盗,现实里为了糖果以身犯险的做派也的确有几分海盗的大胆——结果糖没有找着,意外地找到喜欢可可豆的奥柏伦柏人。

  威利用可可豆当工资,成功换来一个部落的员工。

  这些故事要是说出来,恐怕托尼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威利本来张了嘴巴要说,一抬眼瞥见托尼的脸色,顿时兴致缺缺,只低头专心致志地观察黛茜。

  他不算个喜欢孩子的大人,自己却像个孩子,那双黑眼睛好看就好看在透出鲜活的童真和灵动,放在任何一个成年男子的脸上都违和,但因为威利已经很奇怪,有这样的孩子气反而不奇怪。

  如果非要马上说出一条威利亲近小孩的理由,只能是因为小孩喜欢吃糖。

  黛茜也喜欢吃糖。她在巧克力工厂里走了一路,高兴了一路,却总揣着小手,没有随便碰工厂里的糖果和机器,哪怕刚才看见奥柏伦柏人从面前走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也只是轻轻地哇一声,仍然乖乖地挨着老父亲站。

  后来又走过许多厂房,拿了很多的糖果,诸如会孵出小鸟的巧克力蛋、覆盆子风筝和大餐口香糖,越奇越有,装在工厂附赠的手提袋里,满满的一大包。

  走完整个巧克力工厂,团子有些犯困,蜷缩在爸爸的怀里打瞌睡,看见喜欢的就很快睁开眼睛。

  十月底的夜风越发凉起来,走出工厂大门,迎面的风呼呼钻进脖子,凉得幼儿一哆嗦,把头埋在托尼颈弯,等老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上来,遮挡了寒意,她听见外头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反而恢复点儿精神,抬起小手揉揉眼睛,转头望外边看。

  “你的客人到现在也没有来。”托尼对威利道。

  他指的是张灯结彩却空无一人的广场,装饰得再漂亮也没有用,生气无存,在咻咻的风声里格外冷清。

  威利敲一敲手里握着的玻璃外壳包裹的木头手杖,弯唇笑起来,十分诚挚,将先前回答过托尼的话重复道:“不用担心,客人已经来了。”

  空荡荡的广场,看在黛茜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威利的客人从一开始就在。

  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糖果路上的糖果被泼洒往天空,落下来又是一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有大人,有小孩,看起来非常快乐。

  “我很遗憾,斯塔克先生。”威利伸手揩了一下下巴,“显然到你这个年纪,已经完全失去了那样珍贵的东西。就像时间,一去不复返。所以难免会被表象蒙蔽,看不见表象之下的真实。”

  托尼皱起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威利转而去看瞧着人群瞧得要痴了的小雏菊宝宝,答非所问:“很多孩子小时候都看得见。可惜后来他们长大,眼睛就一个比一个不好使,只能看见成了型的呆板的世界。不过也好。”

  团子今晚因为爸爸的工作错过了万圣节前夜的变装表演,没想到在巧克力工厂补了回来。

  她大眼睛里倒映着的景象精彩至极,近乎魔幻,穿黑衣、顶着南瓜头的人把头摘下来互相抛,而头摘下之后,脖颈上空空,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就有点儿吓人。

  旁边有个坐在宴会桌前拿着糖果大吃大喝的老妇人,一不留神把目光放到威利三人身上来,发现黛茜在看,糖果梗在咽喉,那可怜的细细的脖子上显出个撑起的蝴蝶结样子。

  她很快拍拍胸膛,把糖果咽下肚,随手抓了一把甘草根丢向南瓜人们,喝道:“嘿!有孩子!”

  甘草根在空中长出雪白雪白的奶油花来,“噗”地落在南瓜人空无一物的脖颈上,幻化出一张张漂亮无比的面孔,只是头发没有颜色,眼瞳也没有颜色。

  黛茜乐得直拍手。

  她随即看见工厂大门口走进一对白了头发的夫妇。

  这对夫妇从铁栅栏门穿行而过,脸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仿佛只是遇见阵顽固而冰冷的风。

  丈夫穿着黑白的西装,妻子颈上的珍珠项链刚好搭配白礼服,岁月沉淀,优雅又高贵。

  在黛茜看来,这两位老人很有些眼熟。

  她现在完全没了睡意,看着老夫妇一路径直走到这边来,距离越发靠近,那夫人还用眼睛瞧她,亮晶晶地眨一眨,眨出温暖的笑意,她就待不住,推推爸爸的胸膛,要到地板上去。

  托尼不明所以。

  做大人的完全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旁边的威利也不说话,只有团子一个劲儿高兴,现在又成了抱不住的小面团,他搂一搂无果,也就把黛茜放下来站着。

  老夫妇离托尼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那位老先生不知道怎么,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不自在,脚步一顿,就在原地站住了。

  “霍华德?”

  做妻子的回头看丈夫,眼神交汇,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了,还要闹什么别扭?!”

  然而男人一犟起来,拿枪顶住头也不好使。

  劝说两句无果,夫人就踩着高跟鞋快快靠近托尼,近得几乎要把脸都贴在托尼脸上。

  托尼一无所知。

  她仔仔细细地把托尼由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游移得十分缓慢,似乎生怕遗漏了某处细节没发现,一面看一面叹息,欣喜又心酸,抬手捂了捂嘴巴,等到片刻之后缓和了情绪,才慢慢道:“多了好多白发。我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跟世界上许多女人会做出的表情一样,眼含热泪,心生怜爱,千言万语说不尽,出口一句话,像说了千万句。

  她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母亲。

  黛茜记事还不能十分清楚,辨认得出哪个阿姨是一起玩过的,哪个伯伯来过自己的家,但生活里的许多处细节,藏在小小的脑瓜里,一时半会儿挖掘不出来。

  如果能挖出,她现在一定知道,眼前的这对老夫妇,曾经在爸爸的相册里出现过。

  三人合影里有托尼·斯塔克,还有霍华德·斯塔克和玛利亚·斯塔克。

  万圣节前夜披着冷风前来的,是托尼的父母。

  “操心那么多事情,当然会长白发。”霍华德·斯塔克还站在几步路之外,手插口袋,就算老了,说话也是帅帅的样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瞧托尼,撇嘴道,“我长白头发比他早,没见你这么心疼我。”

  “霍华德!”玛利亚扭头喝住丈夫。

  她再把脸转回去的时候,碰上托尼一动,惊得她缩回手,反应过来,看看儿子眼角眉梢增添了的细纹,再忍不住,身体前倾,将托尼紧紧拥抱。

  “我的孩子。”她抬手抚上托尼的头发,触摸着的空气冰冷又虚无,却令她无比温暖。

  这是超级英雄,是斯塔克工业的钢铁侠,是全美独一无二的天才发明家。

  所有的名头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孩子”在母亲口中的分量。

  “安东尼,我的孩子。”玛利亚轻轻道。

  她回头再看还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的霍华德,又成了妻子的模样:“你确定要站在那里一晚上吗?”

  霍华德·斯塔克正在看地上站着的矮矮的黛茜。

  看黛茜一眼,再悄悄地看托尼两眼。

  玛利亚问话,他不作答,站在那里,倔强一如从前那个轻易不开口说我爱你的严厉的又冷漠的父亲。

  “霍华德。”玛利亚道,“你知道我们的时间有限。”

  霍华德一怔。

  他抬头,再认真看看儿子,抹一把脸,走了过来。

  父亲的手搭上肩头时,托尼仍然不自知。

  他只觉得刮到脸上风很凉,一阵一阵的巧克力香气往鼻孔里钻,因为跟威利没了对话,还分神想一想今天来不及救下就咽了气的那名乘客。

  然后心脏一缩,铺天盖地的酸楚袭来,没有缘由,强烈得他一瞬间微微红了眼眶。

  “安东尼。”霍华德把头低下去,轻轻地道,“我的骄傲。”

  第143章

  时间流淌的速度恍惚缓慢起来, 慢成了磨人的钝刀,偌大的广场一时之间静默得连风声都停止, 唯独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咚, 咚,咚的跳动声。

  托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抬手擦一下眼睛,刚才那一下没来由上涌的情绪是身体心血来潮, 不能自控,他并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失态,擦完眼睛,快快地用余光扫一下威利的脸。

  巧克力工厂的厂长拄着手杖,笔直站立在旁侧, 目不斜视,面不改色,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即便看见也漠不关心。

  大人落泪,是顶顶无聊的事情,哭声不好听,样子也毫无美感可言, 还会传递毫无意义的悲伤。

  威利工厂里的奥柏伦柏人就从来都不哭,所以能保证极高的工作效率。

  团子站在爸爸身边, 仰起头来, 能瞧见这个搭着爸爸肩膀的老先生的屁股。

  用屁股对着人,实在是不太礼貌。

  霍华德极轻极快地对托尼说完刚才的那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 他的儿子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玛利亚为托尼多了白发伤人,心疼他在自我奉献中消耗生命,而霍华德看见儿子的白发,猛然发觉,人生短暂。

  他的人生短暂,托尼的人生也短暂。

  人能活多长呢?最少是一天,最多是百年,为人父母,生老病死不可怕,亲眼看着孩子经历生老病死,才是最难过的。

  霍华德转过身去。

  即便托尼看不见,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还是不自觉要端着做父亲的样子,总是寡言,生前爱不出口,现在成了非人再见至亲,真情流露也不过只有一句话。

  他也不像玛利亚那样将托尼紧紧拥抱。

  看斯塔克家的父与子,笑着笑着哭起来,悲声过后,再瞧他们重聚首的情状,又要忍不住破涕为笑。

  老父亲的老父亲一转身,看见妻子脸上欣慰的表情。

  霍华德脸皮一绷,随即浑身都不自在,板着脸道:“我说完了。”

  这才发现,托尼别扭的样子跟他老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都嘴犟,连微表情都很像。

  “每年都要见一次,不用每次都这样有仪式感。”霍华德道。

  “可是。”玛利亚问,“霍华德,我们还能这样看多少年呢?”

  霍华德于是不说话了。

  完全不知情的托尼及时挽救失态,父亲的手离了他的肩,那股匆匆来的情绪也就匆匆去,跟威利站在风里看广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还带个小小的女儿,夜色渐渐深了,他生出离开的念头。

  “不急。”威利道,“我看她就玩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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