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倒是识时务,也省得金明池跟他费口舌,他又想起刚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一派雍容气度的任家大公子,心想若是抓了任家的寻常人,怕是不会惊动劳烦他亲自来一趟,便含了几分好奇地问:“你们抓了谁?”
长使本有几分为难,可见金明池目光炯炯非要一探究竟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道:“抓了任家的大小姐,任遥。”
金明池摇折扇的手当即滞住。
长使颤颤地抬眸觑看他的脸色,哀声道:“这事都是误会,衙役们本要去抓那逆商的家眷冯元郎,当时任小姐跟他在一块儿,就被稀里糊涂地抓进来了……”瞧着金明池一脸的不置可否,长使内心慌乱更甚,忐忑道:“这事真是误会,劳烦大人跟丞相解释解释……”
说话间,外面一阵喧闹。
金明池站起了身,走到正堂的后窗前,见任府的下人拥簇着任瑾出来,他只穿着单薄的藏青色锦衣,而那身耀目的黑狐大氅已披在了一个姑娘的身上。
料想那姑娘就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任遥。
金明池眯起眼,往上抬了抬轩窗板,仔细看她的模样。
一张秀致的小脸,下颌尖尖,眉宇弯弯,双眸如葡萄晶石一般莹莹透亮,肤若凝脂美玉,唇若点绛丹珠,是个看一眼就会让人心尖发颤的大美人。
饶是见惯了人间绝色的金明池都不免看得一阵阵发愣。
直到任府的人都走没了影,金明池才恍如梦回初醒,摇着折扇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长使道:“大人说什么?”
金明池转回身来,道:“你刚才说任小姐是因为和冯元郎在一块才被误抓进来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跟冯元郎这样的花花公子在一块?”
长使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冯元郎的姑姑是静王府的侧妃,一心想要撮合任小姐和她家公子,便在晏楼设宴,请任小姐过去。好巧不巧,当日在晏楼的还有北国公府的如夫人,冯妃转去另外一间雅房里打个招呼的功夫,衙役们就上去抓人了。”
金明池道:“那不应该啊。他们脸上长着嘴巴不会说吗?况且这静王侧妃就在隔壁,叫过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长使道:“眼下局势大人再清楚不过,如今抓的这些逆党瓜连着皇亲国戚的多了去了,还不是照抓不误。别说是静王侧妃,就是魏太后、长公主家的亲戚那都躲不过去。再说了,北衙府司的衙役一天光是抄家封条就得贴百十户,哪有耐心挨着盘问,耽误了后面的差事万一跑了要犯谁能担待得起?都是囫囵个儿全抓回来慢慢审。”
金明池心道:难怪如今长安人心惶惶。
他满载着打听来的消息而归,从衙门的后门绕回来,正见着任府的马车从他跟前驶过去,马车四角悬着镀金铃,叮叮当当得响着,那一盏印着‘任’字的纸糊灯笼在车前悠悠荡荡的晃着,散出朦胧暗红的光芒。
金明池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回到文旌的身边。
马车窗上的绸幔被掀起了一个角,文旌探出了头望着任府马车离去的方向,目光惘然,怔怔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金明池滋滋叹道:“不愧是长安首富,都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派头,一点不含糊。我说……你从前在任家过的也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阔绰日子吧。你怎么舍得下这么好的日子跑去北疆那吃人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这任家大公子和你都是任老爷的义子,怎么他就能随了本家姓任,你就姓文?”
军师脑子灵光,一段话所含信息甚是丰富,更连抛出了多个关键性的问题,听得一旁的江怜和扶风又是茫然又是好奇,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文旌。
绸缎车幔被放下,清冷如冰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关你什么事?”
金明池笑道:“你这么说可让我伤心了,枉费我刚才在里面替你打听了半天,连犄角旮旯里的秘闻都挖出来了。”
隔着一道车幔,隐约见车里的人偏头看过来,似乎很想知道他口中‘犄角旮旯里的秘闻’,但碍于面子,还是一言不发。
金明池也不跟他计较,只自顾自说起来:“原来啊,北衙府司去抓人时你的任家妹妹正在跟人相亲呢。”
文旌的心神正在‘你的任家妹妹’几个字上转悠,蓦地,脑子里有根弦绷紧:“相亲?”
“可不,据说是双方长辈都十分属意的亲事,对方也是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跟任妹妹很是般配呢。”
金明池这一张嘴就是骗人的鬼,三言两语就把‘男方姑姑撮合’说成‘双方长辈都十分属意’,把一个流连勾栏的花花公子说成‘一表人才的富家子弟’,说完了,他还颇为期待地挑起车幔去近距离看文旌的反应。
文旌那张脸如霜雪覆面,什么表情都没有,亦看不出什么情绪波澜,一双眸子淡淡地扫了一下金明池,“把车幔放下,走。”
金明池挂在车窗上,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今日特意推了老千岁的宴邀,还换了身便服出来,是想办完了公事之后回家的。”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天公不作美,偏偏出了这么档子事,你家里人会不会误会你是因为你手下的人误抓了任妹妹,你不得已才回去的……”
文旌瞥了他一眼,似是对他的聒噪很是不耐烦,微扬了声音:“走。”
“等等……别走,快停下,我还挂窗上呢……”
扶风和江怜憋着笑把金明池抱下来。
……
暮色沉沉,暗蓝色与白色在天边融为一线,晚霞斑斓的光芒落到堂前,照亮了跪在里面的纤纤少女。
正座上坐着一个大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眉目端雅,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气度,只是面色苍白,满是憔悴病态。
正是任府的当家,任遥的父亲,任广贤。
他严厉看向跪着的任遥,叱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是能沉得住气不跟家里说!”
见任遥默不作声,垂眉敛目,低声道:“父亲近来身体不好,我怕……”
“你怕什么……”任广贤一口气没提好,呛了一下,拿帕子捂着嘴好一阵咳嗽,道:“爹的病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他想起长安内外一片肃杀景象,不由得后怕:“你知不知道,北衙府司每日里押送上百个犯人去广德门外斩首,据说那里的地都被血浸透了,血色洗都洗不掉。万一衙役惫懒,不好好核对身份,直接把你拖出去了,你怎么办?”
任遥低着头嘟囔:“那不是草菅人命嘛……”
“你说什么?”任广贤刚提声问了一句,又开始咳嗽。任瑾亲自斟了一碗热茶喂他喝下,温声道:“父亲,总归是有惊无险。阿遥也是担心您的身体,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别跟她计较了。”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迅疾的脚步声,曾曦进来,喘着粗气隐隐透出兴奋,道:“老爷,二公子……哦不,丞相,丞相回来了!”
堂屋里一阵静谧,蓦地,父子两人反应过来,忙站起身,任瑾紧抓着任广贤的手,颤颤发抖,按捺不下的惊喜激动,道:“父亲,南弦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两人忙出去,疾步去府门口迎他。
曾曦见这父子两的高兴样儿,不由得也咧嘴笑,刚要随他们出去,一回头正见任遥独自站在席案前,睫宇低垂,宛如蝶翅轻轻颤着,看不清眼底流转着何等情绪。
曾曦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踯躅良久,终化作一言:“小姐,二公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新文!崭新的!
第2章 卿相
夜已黑透,任府门前的一条长街沐在凉凉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
均匀的马车轮子‘辘辘’声由远及近,随着一声嘶鸣长啸,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任府门口。
先是随从送了两盏四角犀骨灯上前,将暗昧的路照亮,而后放下锦阶搀着文旌从马车上下来。
他容颜俊美,五官若是最娴熟的匠人精细雕琢出来的,肌肤冰瓷玉凝,在烛光的映照下隐隐浮动着浅光。
因是回家,特意换了一身便服。
白衣翩翩,广袖曳地,上面以银线钩绣出繁复的麒麟纹饰,外罩一层绡纱,飘逸出尘之中平添了几分雍容。
金明池在一旁调笑:“丞相大人真是貌美,这长安城里的大小美人加起来都及不上您绝色,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
他及时住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因为看见任府大门敞开,仆人们齐齐涌出来,分列两侧,而白天见过的任瑾扶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南弦,南弦……”人未看清,这殷切充满挂怀的声音先飘了过来。
文旌快步上前,撩起前袂跪在了任广贤的身前。
“义父。”
任广贤忙把他搀扶起来,视线细细划过他的眉眼,如看失而复得的珍宝,双目噙泪。
文旌又冲他拜了拜,转向任瑾,端袖揖礼,道:“兄长。”
任瑾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挚情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去,咱们回家再说……”
他一手搀着父亲,一手挽着文旌正要进府,走了几步,停住了。
任遥被曾曦半劝半推地跟在他们后面,这一转头,三人正好与她打了个对面。
一阵静默,任瑾放开了文旌的手,把任遥拉到近前,道:“阿遥,南弦回来了,你不与他打招呼,在这儿愣着做什么?”
任遥与文旌近在咫尺之间,她却低垂了眉目,不敢正视他。
只潦草地敛衽,轻声道了一声:“二哥。”这两个字如蚊呐萤鸣,落在夜风潇潇里,几乎是轻不可闻的。
文旌垂眸凝睇着她的脸,沉默了片刻,道:“阿遥。”
这两个字过后,便再无余音。
任瑾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了一番,道:“外面冷,还是快进去吧。”
正是晚饭的时辰,前堂的饭桌早已布置妥当,珍馐佳馈,羹汤肉糜,淅淅沥沥的摆了满桌,任瑾却仍是叹息:“你说你要回来也不提前给家里送个信,家里没个准备,席面如此潦草,真是不成样儿……”说罢,让曾曦吩咐厨房再添置些菜肴。
金明池、江怜和扶风望了一眼那在他们看来已极尽奢侈的席面,互相交换了下眼色,心情颇为复杂。
本以为这丞相大人是衣锦还乡,他们几个也是有功名在身,入这商贾之家是绰绰有余、不失体面的,没成想,倒像是乡巴佬进了城,连话都说不出来,唯有暗自惊叹这任家如此财大气粗的份儿。
他们在这边转过无数心思,那边文旌只清清淡淡的一句。
“兄长,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费如此大的周折?再说天色已晚,再去做已来不及了。”
任瑾本是坚持的,可听文旌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外人’,如被这几个字刺了一下,登时一僵,道:“也好,也好。”
这一家四口总算入了席各自坐下。
期间任瑾让下人将文旌带来的几个人带出去好好招待,他们起先站着不走,见文旌背对着他们轻轻点了点头,才跟着下人出去。
这一番安排,偌大的前堂也只剩下他们四人还有一个随侍在侧的管家曾曦。
也不知是久别重逢,一时情绪涌上心头反倒难以成言,两旬酒过后,反倒都沉默了。
任遥拿着筷箸,将那盘红烧凤爪戳过来,戳过去,忽听曾曦笑道:“二公子这些年虽不在长安,但却是盛名在外,关于您的传言一点都没断了……”
曾曦见这些人都不说话,本意是想挑开话头热闹一下气氛,可说完了,却发觉这话头挑得有些尴尬……
盛名是在外,传言也不少,可这盛名、传言未免有点太……一言难尽了。
传闻文丞相杀人不眨眼,且手段极其残忍,削人四肢,剥皮抽骨都不在话下,特别是他随身配一柄银色长剑,刃如雪锋,削铁如泥,据说连吃饭、就寝时都不放下。曾经有叛将试图在他安睡时袭击他,被他一剑砍去了右臂,等护卫闻声赶来时,只听那叛将撕心裂肺的嚎叫和一只咕噜噜滚出来的断臂。
从前,曾曦对这些传言是嗤之以鼻的。
他看着文旌长大,早先的不论,只说任家发迹之后,那文旌可是堆金填银的娇养起来的,素来知书识礼、谦逊礼让。耳听着好好一个芝兰玉树般的矝贵公子被妖魔成这样,他心里很是愤懑。
可是今夜,他亲眼看着文旌在吃饭时仍旧不离身的一柄银剑,突然打了个颤,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任瑾扫了一眼曾曦,便将他都看透了,只得出来打圆场:“是呀,外面都说这文丞相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拜相,大权独揽,颇是传奇。”
文旌听着,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清润一笑:“兄长,曾叔,你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我在外面的名声,恐怕跟那夜吞生人的恶兽没什么两样了。”
他这一调侃,大家反倒将心放了下来。
从他进门就一直别别扭扭的任遥也放松了许多,拿胳膊肘轻轻地拐了拐他,眨巴着一双莹莹亮的眼睛,小声问:“他们说你睡着都能把人的胳膊削掉,削完了溅自己一身血还能没事人似得接着睡,真的假的啊?”
“任遥!”任广贤疾言厉色,“你胡说什么!”
被父亲大人这么一吼,任遥怯怯地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
文旌抬头看看三缄其言的父亲和兄长,又看看不停拿余光瞟自己,好像是有些怕了他的任遥,向来不怎么看重名声的他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二。
他道:“传言有误,没有那么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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