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屋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叶青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些零碎的钞票儿,厚是厚,加起来拢共才十块五毛三分。
这些钱,还是一分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她按照市价还了一块钱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这一块钱,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水解释道:“你的面粉和大米,加起来差不多十斤,零零碎碎的猪肉什么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了,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粮票也记着。”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拿女人的钱,尤其是她还一脸坚定。他低头看,小丫头那双黑眼睛清澈得倒影出他的影子。眼神很平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些浓烈又炽热的感情。
于是,谢庭玉很懒散地说:“我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当然,为什么不要。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你对我这么好,甚至还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难道是想永远留在我老叶家吗?”
叶青水调侃道,也没有去看谢庭玉什么表情,自顾地叠好了这沓毛票塞给他。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钱,他淡淡地道:“小丫头,这些话你也敢说。”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稚气未脱的模样,偏偏还一脸笃定地劝他不要对她好,否则他会留在叶家。谢庭玉听了好险没笑出来。
……
叶青水苦想着挣钱大计,思来想去还是打起了老本行的主意。不过这年头做生意不叫做生意,叫投机倒把。一旦被抓到,就是铁窗含泪的大事了。
她得先去探摸行情再做打算。
次日,周末。
叶青水打算去县里碰碰运气,她走了两里的路才上了汽车,汽车票五分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青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的时候,有些不舍,她心里快速将五分钱和半斤大米划上等号。
阿娘好多天没有吃过大米饭了,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养出一身娇贵肉的叶青水忍了忍,把钱夺了回来。
“对不起,我不坐车了。”
汽车售票员端着一脸“你逗我”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噌地夺门而出。
到了供销社的时候,叶青水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脸皮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虽然在脚程上抠门,但去了供销社的时候,还是买了一斤面粉。这一点儿面粉根本抵不了什么用,轻飘飘的,但叶青水穷,她没有粮票。大队不发粮票的,年底公社会按挣的公分来分粮食。
她买完面粉后,又买了五两的糖,三两油。一共花去了五毛八分。叶青水买完之后心里痛快了一点儿,抱着这些东西就像抱着心肝儿似的。这些东西就是她赚钱养家的希望了。
叶青水买完面粉之后,碰到了熟人。
她犹豫了一下本着低调的念头,后退一步躲住了。没想到沈卫民偏偏眼尖,夸张地“嗬哟”地叫了出声。
“玉哥,你看那边那个,你小媳妇啊。”
叶青水这会儿被人明晃晃地戳破了,便是想装傻也不成了。好在手上提的东西也不算多,没有超出她的购买力范畴,不会太惹人注意。她背地里皱了皱眉,深以为下一次来县里买粮食要更更谨慎一些。
于是她对他们点了点头,“你们好。”
沈卫民嗤了一声,撇过了头。
谢庭玉把她从头看到尾,好像他总是能看到她很狼狈的一面。不是溺水、就是这种狼狈可怜的模样,汗珠顺着面颊流下,挤在人群堆里找不到影子。他看了眼队伍,她排在中后的位置,排到门市关门恐怕都买不到东西。
于是他问她:“你还要买什么吗,等会给你一并带回去。”
叶青水还要买一样东西,泡打粉,有了它才好做面食点心一类的食物。但是她不想在谢庭玉面前买,便含糊地道:“不用了。”
“我先排着队吧。”
叶青水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未必能买得全东西,这年头物资太太匮乏了,供不应求。一颗白菜都有人抢疯了,不早早排队都买不到粮食。
谢庭玉想了想,叫了一声:“猴子。”
有个叫猴子的尖下巴瘦脸的男人就急匆匆地钻了出来,他问:“玉哥,干啥?”
“你让人给腾个位置出来。”谢庭玉说。
那个叫猴子的男人,“哦”了一声回头去安排了一番,队伍前面就腾出了一个位置。原来这个猴子,他家就是干供销社的,爸爸是供销社主任,平时拽上天、眼高于顶的售货员对着猴子也得是有求必应。
叶青水被猴子推着到了前排,她有些无所适从。猴子拍着她的脑袋:“小妹妹,你愣着干啥,赶紧的!买!”
被逼上了梁山的叶青水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屈辱地买了一包泡打粉。
谢庭玉却转身去百货大楼了。
猴子说:“这个妹妹瞧着有点眼熟。”
他说完就被沈卫民打了,沈卫民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禁书看多了?何止眼熟,你还吃过她的喜酒!”
猴子几秒之中,从善意的大哥哥视角,切换成了不善挑刺视角。
“我、我他妈――”
他噎了噎,睁大了眼睛指着叶青水的鼻子问:“妹妹唷,你结婚的时候擦了几斤粉,哥差点没给认出来?”
他其实更想说一句:心机深沉的坏女人长这副模样,这不是在逗他?
这不就是一个单纯土气的小村姑吗?
叶青水有些尴尬,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做过的傻事了,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也不太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玉哥:今天又是帅哥怕被人惦记上的一天。
水丫儿:“……”
*
禁书这里指的是《红楼梦》
第005章
猴子全名叫张援朝。
张援朝自从知道叶青水就是设计陷害玉哥的人之后,就不怎么想搭理叶青水了。
张援朝还不懂事的时候,仗着亲爹是供销社主任,收了一群狐朋狗友的小弟,他已经琢磨好了,要是叶家那女人太极品,他背地里给人使小绊子轻松得很呢!现在的他甚至有点生气:兄弟们都同仇敌忾,准备好一致对抗叶青水,谁知玉哥本人却毫不介意。
居然……还让他帮叶青水排队?
张援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叶青水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他威胁地和叶青水说:“赶紧麻溜地去离了婚吧!”
“你和玉哥不合适。别说你了,这城里的姑娘仔细数数,怕都没有几个能配得上他的。”
张援朝有个亲戚在市革委会工作的,当初谢庭玉乡下的时候是坐着小车来的,给他背行李的是虎背熊腰、穿松枝绿的兵哥。张援朝见了,都快羡慕死了。这个亲戚提醒他,“首都来的,看着像领导的孩子。他要是去你那儿,你适当关照一下。”
说好的照顾,照顾得玉哥被乡下的村姑给拱了。猴子觉得面子上不太过得去。
叶青水听了猴子的话,没说什么。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回忆,上辈子谢庭玉带她去过一次首都的家,那是真的气派,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她去过一次就更加自卑了,后来谢庭玉提离婚,她也不敢纠缠。上辈子经历过的最卑微穷酸时刻,就是勉强谢庭玉的这一年了。
叶青水现在回忆起来,都能替自己感到一点憋屈。
猴子刚威胁了叶青水两句,就被谢庭玉打断了。
他说:“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谢庭玉问了售货员,“有牙膏吗?我要两支。”
售货员取了牙膏,很快报价:“一张工业券,八分钱。”
谢庭玉瞥了叶青水一眼,目光落在了她被晒得干裂的双颊,红扑扑的像苹果,还有些红血丝。真有点磕碜,他想起自个儿妹妹雪白的肌肤,她用在脸上的东西从来不嫌贵。于是谢庭玉又问了售货员要了一盒雪花霜。
雪花霜属于“奢侈品”范畴,不是必需品、消耗少,一盒就花去了一块五毛。村里的姑娘没有几个会用它的。
这份贵重的礼物送到叶青水的手上,沈卫民又冷哼了一声,猴子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谢庭玉。
谢庭玉说:“走了。”
说着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沈卫民也跟上他,一块消失在人海中。
叶青水看着手上的东西想:谢庭玉恐怕是顺手还了她给他的一块钱。多出来的部分,算是大少爷出手阔绰了,真的是挺骄傲的一个人。她虽然也计划着要买雪花霜,但眼下它们还不是她的必需品。这些东西,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
叶青水把泡打粉买到手后,便去探摸了县里的“黑市”。所谓的黑市,也就是民间偷偷摸摸买卖交易的地方。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粮食等一应物资由国家统一供销。供不应求的情况之下,黑市就应人民的盼望诞生了。
叶青水提着一袋粮食,刚进黑市就被人盯上了。
“大妹子,你手上的粮食卖不卖?”
叶青水摇摇头,卖面粉不值当几个钱,她打算把面粉做成点心再拿出来卖,这样更划算。叶青水逛了一圈发现黑市里并没有人卖现成的热乎的食品。
不过收获挺多的,她在黑市淘到了一些做菜用的调料。叶青水逛完整条巷子,走出来抬眼一眼,国营饭点就在前边路口不远处。
叶青水望着国营饭店,叹出了“原来如此”的声音。难怪黑市的食物生意惨淡近乎于无,她闻着街上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许久不见油水的肚子,也忍不住泛起了酸。
她捏了捏兜里的钱,胆子很肥地进国营饭店晃了一圈。
她看了眼国营饭店用粉笔黑板写的价目表,素汤粉大碗一毛五钱,三市两粮票,肉汤粉大碗三毛钱,半市斤粮票;肉包四只一毛钱,半市斤粮票……
种类还挺多的,叶青水没舍得花钱在国营饭店吃饭。
她透过玻璃的窗子,看着里边的大厨落刀,职业病忍不住就犯了:肉切得薄厚不均匀、翻炒得火候不匀,米粉时而煮得不透、时而又煮烂了,炒菜用的作料也都是常见的油盐酱醋而已,比起后世那些花样百出、精细又讲究的功夫,这年头的烹饪手法非常朴素且原始。
有着几十年后厨经验的叶青水,只看了一眼端出来的粉面饭菜,心里便有几分把握了。国营饭店的服务员见这小丫头全神贯注、眼珠一瞬不错地盯着大厨做饭,一脸羡慕憧憬。再看看她身上穿的打着补丁的破烂衣服,拿捏着她没钱吃饭,嫌弃地把她赶了出去。
“不吃饭的,不要进来打扰客人!”
叶青水被推搡着出去,浑然不介意对方的鄙夷,满心开心地抱着她的面粉回乡下了。
……
叶青水回到家之后,把面粉妥帖地收好了。
同时她诧异地发现家里的米缸满了一半,大概有十斤。手伸进去,抓出来的是籽粒饱满的大米,圆润雪白,泛着一股迷人的清香。
“不愧是首都来的,出手就是阔绰。”
叶青水知道,这么好优质米,绝对是谢庭玉买来的。老叶家哪里舍得吃这么好的优质米,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阿娘经常把上等米换成三等米,这样能换得更多。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又糙又苦。谢庭玉买的这种米叫做“稻花香”,表面油光艳丽,吃起来绵软芳香。
罪恶的享乐主义,叶青水腹诽道。
晚上的时候,叶青水用这种米做了炒饭。
所谓炒饭才是最能考验厨师基本功的东西,翻炒得要均匀,色泽要光滑油亮,软硬适中,多熟一分嫌焦,生一分嫌黏。裹着油香,粒粒软滑爽口,最最要人命的是讲究三四粒米饭裹一个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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