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 来得疾的大雨去得也快。这次的雨也没让人失望。
这雨停的时间卡得非常之妙, 停在了距拜堂吉时还差刚好赶一程路的时候。
于是之前还在焦虑的一群人现在全都忙了起来, 催着下来透气、又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新娘赶紧回轿上去,然后匆匆忙忙地赶路了。
候在太子府门口的喜娘原本都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渐渐不抱希望能赶得及了, 因此在看到送亲队伍的第一眼, 喜娘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太子府的管事搡了她一把,才反应过来, 高声喊道:“吉时已到, 新郎新娘拜堂成亲!”
什么三箭定江山、跨火盆之类的仪式都省去了, 一切只奔着拜堂去。
执着长柄团扇的新娘和满脸不情愿的连镜被推到蒲团前, 当着鸳鸯王夫妇和大将军的面,按着头就是三拜, 总算是掐着吉时的最后一刻成了礼。
众人同时舒了口气。
喜娘又道:“新郎官, 该念却扇诗了。”
连镜原本就烦躁的神情更加不悦,“又要念诗?却什么扇?”
“就是请新娘拿下团扇, 让大家一睹真容啊。”不知什么时候,织萝也溜了进来,还用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的口吻给连镜解释。
连镜自然是觉得十分诡异的,“你……怎么在这儿?”
织萝笑吟吟地道:“怎么?大家好歹像是一场, 你成亲, 我还不能来喝杯喜酒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连镜也懒得解释,不过冲口问道:“聆……陶泽那边呢?礼成了么?怎么不去那边看着?”
“自然是这边更有意思咯。”织萝笑道,“太子殿下别耽误了, 新娘还等着您却扇呢。”
连镜神色更加阴沉,说话语气也不大好,“我的新娘,为何要给这么多人看?自然是要等晚上我一个人看的。”
“这是规矩,破不得。”喜娘连忙道。
什么规矩破不得的?先前还说催妆诗规矩呢,不也因为一场雨就废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连镜不以为意。
但王后有些不悦,皱眉道:“连镜,不得无礼。”
看鸳鸯王神情也有些不快,连镜实在不敢造次,站在那新娘面前,盯着团花扇面看了许久,张了张嘴,还是颓然道:“我哪会作诗啊?”
玄咫又如同老妈子一般,掏出一叠诗稿塞到了连镜手里。
当着许多宾客的面,连镜不好明着嫌弃,只是念诗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地利落了,磕磕绊绊地道:“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1)”
一首诗念罢,无事发生。新娘牢牢地握着团扇,不为所动。
连镜还不知就算如陶泽那样态度脾气都好的都被织萝拦下两次,一次不成便有些恼怒,将此篇狠狠甩开,,去看下一篇。
织萝还不忘打趣道:“太子殿下,可不能因为现在姑娘过门了就这般态度呀。大将军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呢。”
鸳鸯族原本就不尚武,能出一个大将军实属不易,自然不能轻易得罪。于是连镜只好选择忍气吞声,又念了另一首诗:“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娥。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轻啼湿红粉,微睇转横波。更笑巫山曲,空传暮雨过。(2)”
这次那团扇略略往下移了移,又遮了回去。
只是就这么一下,却让连镜感到有些不妥。
新娘头上的那一串围髻……有那么一点眼熟啊!细碎的红珠子串成多层璎珞,下头缀着几枚珊瑚水滴珠子……很像聆悦在人界之时总在过年过节拿出来戴的那串。
那一串围髻还是连镜卖珠宝的时候随手送的一串,所以连镜记得很清楚。怎么彩衣……还能有一串一样的?
祁钰这厢又带头起哄道:“还是不行啊,连镜,你这有点尴尬了。”
连大将军都不敢随意给脸色,对上九阙天上的殿下,连镜自然更不敢在众人面前造次,又翻了翻,才念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3)”
团扇颤了几颤,连镜觉得她是想拿下来的,但到底最后又遮了回去。
于是连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众人在场,只是不耐地道:“我说大小姐,您究竟是想拿下来还是不想呢?这颤来颤去地,逗我难道很好玩么?”
“连镜!”鸳鸯王连忙轻叱一声。
但新娘的双手却颤抖得更厉害。因为团扇是长柄的,那扇面便摇晃得更厉害。
祁钰站在观礼的人群中,大约是有些瞧不下去了,微微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一阵狂风忽然平地而起,吹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织萝也是背过手去用双袖护住后脑,才没让狂风吹乱长发。
但新娘便没有这么好运了,一柄团扇是不挡风的,要想护住头脸,就只能……把扇子丢掉。
于是风止之后,织萝转过身去,惊奇地叫道:“咦?聆悦?”
“这……怎么会是聆悦呢?”鸳鸯王夫妇也见着了,不由有些愣神。
“我女儿呢?”大将军一见人不对了,不由有些心急。
连镜听见众人的惊呼,也霍然转身去看,恰好撞上聆悦四处躲闪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悸,似有什么东西复苏之后开始嚣张地宣布自己的存在。
不过鬼使神差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难怪死活不愿意把扇子拿下来,原来是是因为掉了包啊。”
这话委实不怎么好听,聆悦原本还有些娇羞的面庞一下子褪去血色,衬着大婚装束脸上抹的厚厚的粉黛,更显得苍白如纸。
“这是怎么回事?”观礼的宾客窃窃私语,鸳鸯王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掉包?好吧,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个时候绝不能承认啊。于是织萝连忙道:“方才雨太大,两边送亲的队伍又恰好在同一个地方避雨,后来雨停了,两边又为了赶吉时,匆匆忙忙又上轿走了。忙中出错,两边上错轿子了也是有的。”
因为织萝一直都住在聆悦家而不往太子府往来,鸳鸯王夫妇并不认识她,只是迷迷糊糊地问:“这位是?”
祁钰轻咳一声,“这位是织萝姑娘,在下在人界结识的朋友,也是聆悦的朋友,以前就在连镜的对面开店,都是老相识了。”
既然是祁钰称朋友的人,自然是怠慢不得的。于是鸳鸯王耐着性子问道:“那……织萝姑娘怎么没去聆悦那边观礼?”
呃……心虚。
织萝还在搜肠刮肚地想对策,祁钰却道:“聆悦不是在这儿么?织萝姑娘一直跟着聆悦姑娘的花轿,又没来过太子府,连轿子抬错了地方也不知道。等发现不对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被按着头拜堂了。”
“殿下怎么知道?”大将军自然不信。连织萝自己都不信。
祁钰却是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物摊在掌心,众人一看,却是红线勾勒的小鹤,从前织萝传信所用的那种。其他人就算没见过吗,也大概能猜出是干什么用的。再加上这话是从祁钰口中说出,可信度原本就比旁人莫名要高几分,一时间众人基本上都信了。
织萝摆明了是看热闹来的,当然不会给祁钰传信解释什么,这小鹤也只有他孤身去探桐山书院的时候织萝给过一次,想不到他还留着!
连镜总觉得自己被骗了,又怪不了别人,只能对着聆悦撒气:“你怎么不早说?”
当然不能早说,要不然看什么热闹呢?
见聆悦为难,织萝连忙道:“她遮着扇子不辨方向,顶多听着大家起哄才知道念却扇诗的不是陶泽,却还要她怎么说呢?”
“姑娘你也不提醒她!”连镜气焰弱了些。
看鸳鸯王夫妇和那大将军的神色,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祁钰不得不又站出来说话了,“几位息怒啊,织萝姑娘其实有些爱开玩笑,不过没有恶意。想必她是觉得这事无伤大雅,所以……起了促狭的心思,倒也不是真想如何的。若是此举让几位不快了,那在下替姑娘道歉了。”
“小女子不好,对不住各位,还请责罚。”
祁钰都伏低做小代替请罪了,谁还敢说什么?
不过鸳鸯王后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嘀咕道:“可是拜完堂礼成了……那就已经是夫妻了嘛!”
仿佛一语点醒梦中人,连镜指着聆悦,神色十分激动,又是别扭又是有些隐秘的欣喜,“你……和我……现在都是夫妻了……”
聆悦也有些愣住了,只是那神情也说不上是欢喜,更多的倒是怅然,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和我……如今是夫妻……”
嗯?好像状况有些不对啊!不能前功尽弃啊!
于是织萝笑眯眯地添油加醋:“还没有送入洞房,也不算晚,来得及。这样吧,赶紧通知那边,把两位新娘……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1)梁・何逊《看伏郎新婚诗》
(2)唐・杨师道《初霄看婚诗》
(3)唐・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
第118章 心迹
什么?送回去?不是说礼成之后就是夫妻吗?那现在这么做岂不是无异于换妻?
不行, 绝对不行!
于是连镜高声道:“不行, 我不愿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还想将错就错不成?”当着大将军的面说这话, 鸳鸯王当然是很不高兴的。
玄咫出人意料地认真问了一句:“太子殿下为何不愿意呢?”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把连镜问住了。他想了想,才道:“这都算是过门了, 怎么还能换妻呢?”
“换妻怎么了?换夫换妻难道是很新鲜的事么?”宾客里蓦然有人嗤笑一声。
其实这倒是句实话。凡人见鸳鸯总是出双入对地, 才会觉得鸳鸯十分恩爱, 将它们当成深情的象征。其实不然。鸳鸯只要一出现便是一雌一雄这不假,但只要有心人往它们腿上绑红线做标记再观察就会发现――每次鸳鸯出现之时它身边那只公鸳鸯或是母鸳鸯都不是同一只。
不过后来好歹成了神族, 鸳鸯王便下令, 未开灵智不成人形的也就罢了, 但凡是有人形的鸳鸯, 这一辈子就只能嫁或是娶一人,实在是感情不和再另当别论。与人一样, 和离是可以的, 再娶或是再醮也是可以的,但是必须保证, 与同一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得少于一日,也便是人间的一年,否则一经发现就必遭重罚。
这俩人拜完堂才多久啊,半个时辰都没过去, 就说要换妻, 有点过分。
连镜身为太子,自然是不能带头破了这规矩,于是鸳鸯王很是尴尬地对大将军道:“将军, 你看这……”
大将军到底是见过不少世面之人,一看连镜这模样,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心静气的,“敢问太子殿下,您不愿意将新娘换回来,是不是因为……您觉得聆悦姑娘比小女更适合当您的妻子?”
连镜充分发挥自己的耿直,片刻的犹豫也没有,连连点头道:“没错。”
“为什么呢?”大将军实在被连镜的坦诚给惊呆了,愣了好一会才问出下文。
聆悦有什么好呢?总是嫌弃他,嘴上不饶人,还总喜欢带着那个陶泽来气他。如果真要和那个彩衣比来衬托出聆悦的好处的话,那就是……“聆悦她从不娇气,也一点都不黏人的。”
大将军知道自己的女儿秉性如何,这点也的确是无法反驳。
但身为连镜“好友”的祁钰却居心叵测地提醒道:“可是连镜你别忘了,聆悦倒是不黏人,但她……曾经因为不愿与你在一起而逃婚了呀。”
来观礼的宾客都是结双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大王家的事情自然也是听过一耳朵的,只是当面绝不敢提。不愧是九阙天上的殿下,尽然这般口无遮拦!众人虽然震惊,但不敢表现太过,只好在底下挤眉弄眼。
连镜似乎是被提醒了一般,对着聆悦高声道:“哦对了,你现在总该给我句实话了吧?为什么要逃婚呢?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了?”
聆悦立在当场,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众矢之的,双手紧紧攥住衣袖,双肩微微颤抖,一望便知此刻的她其实是十分害怕的。
只是她与织萝对了个眼神,见织萝眼中满是鼓励,才深吸一口气,用不大但是十分清晰的声音道:“因为……你在九阙天上受到了许多神女仙子青睐,能上九阙天的,必不是等闲之辈,与她们一比,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怕你明明心里十分嫌弃我却还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就这样?”连镜只觉得莫名其妙,其他人也哗然,连鸳鸯王夫妇都不知道原来逃婚的隐情是儿子受欢迎。唯有织萝觉得……九阙天上是多缺青年才俊啊,或者这些神女仙子到底是有多瞎,竟然会瞧上连镜!
只是祁钰也是九阙天上的人啊,那么他身后……
恍惚之间,织萝只听连镜气急败坏地道:“如果是因为这个,我真是太不服了!”
“不,不仅如此。”聆悦想起在上轿之前织萝对她交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