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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德王就去皇宫跟燕帝报备此事了。
燕帝近来对王叔颇为宽容,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都不避讳对他这个王叔的亲近, 德王受燕帝万般敬爱之事又传于了民间, 百姓对德王的受敬宠瞠目结舌, 对燕帝的孝顺更是尊崇不已。
圣上至孝至纯, 当为天下表率。
换以前, 皇帝要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德王免不了要跟他置气几句,就是不如此,也要摆个脸色显示自己的不高兴,现在他看开了,见到皇帝就跟在自个儿府里一样高兴――反正他要是不高兴了,他大侄子心里不定怎么开怀,还不如他活他自己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德王来之前,还偷亲了王妃一下,他偷偷摸摸的,把正在做事的王妃吓了一跳,白了他一眼,德王一路想着那个白眼哼着小调,背着手,迈着大步,高高兴兴来了皇宫,见到皇帝,跟皇帝请安,笑得白牙发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皇帝一怔,尔后笑道:“皇叔免礼,皇叔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哪有什么好事?”德王一挥袍,直起身,用眼神问皇帝能不能坐,皇帝一摆袖,他施施然坐下,掸了下衣袍,“进宫来跟您说个事。”
“何事?”
“我家王妃娘家祖母不是一直没寻到地方入土吗?我就给寻摸了一块地给他们,就小龙山那地界,来跟你先打声招呼。”德王说着,怕他大侄子跟他装听不懂大白话,着重道:“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打声招呼而已,不是来寻求意见的,更听不得反驳。
燕帝眼睛一闪,神情慢慢沉肃了下来。
德王不怕他这一套,先出言道:“先皇给我的就是我的了,不过你……”
小肚鸡肠的,不打招呼事后不定要怎么拿捏我呢,兴许还要鼓动文武百官弹劾我,老子的名声就是被你弄得坏上加坏的,德王含含糊糊把这些话几个词含糊带过,接道:“唉,反正就是来跟你先说一声。”
但他把意思全然表达出去了。
朝廷上下,皇帝内外,甚至全天下,都没有比德王更会表达其喜怒哀乐的人了。
比他当年在大臣门口打滚尤甚。
燕帝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看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德王,心中生怒,不由冷笑了两声。
“哎呀,你就说行不行?”
“朕如若没记错的话,小龙山身处龙脉……”
“早八百年不是了,要不皇兄哪敢拿那赏我?早先还有监天钦的人说那地方不太好,还做过一场法事呢?要是龙脉,皇兄哪会给我?只可能给你。我看这地方当年作过法,阴森森的是个夏天的好去处,不过我现在府里凉快,用不着此处猎奇,赏过我王妃娘家也好,物尽其用,您说可是?”
燕帝怒笑,“那是皇家之地,百姓禁足之地,岂是……”
“您就不能好好应我那么一两次了?”真是个丧门鬼,每次不管怎么高高兴兴地来,说几句就要不开心了,德王觉得自己心够大的了,但不管他怎么想得开,跟他这大侄子多说几句他就没好气,他拉下脸,“之前你宫里妃子生个孩子,你都能赏她娘家主脉山下的千顷良田,我只是给我正妃娘家一个小山头葬老祖母,给的还不是你的,你就下我的脸,下我的脸很开心吗?”
燕帝顿住,德王也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他。
半晌过后,燕帝才道:“此事不能相提并论?”
德王快要被气死了,起身道:“跟你说过了,我回去回话去。”
说罢,气冲冲地往外走。
但走到门边,又被燕帝叫住了。
燕帝这次叫他回来,口气好了很多,叹了口气道:“此事如是小王叔所愿,就依您罢。”
然后又补道:“父皇给您的,就是您的,谁也拿不走,朕亦如此。”
德王听了个表面,一下子就高兴了,等回家路上一琢磨,觉得他大侄子话中有话,其实是在暗指他把他皇兄给他的山头给了人没良心,于是一回到家,他就跟王妃说了皇帝说的话,问她道:“是不是我多想了,他没这个意思?”
王妃靠着他的肩,微微一笑,不掺和这叔侄俩的事。
德王其实知道他大侄子就是这意思,堂堂一国之帝,不行大男儿光明磊落之风,反倒把妇人的那些抠抠索索意有所指学了个七七八八,心不在正事上,行不在正道上,燕国不倒反兴,当真侥幸。
就是他,也是软弱,无数次站在他大侄子那边作想的德王知道,如若不是王妃出现,他不是早因心伤死了,也会死在他侄儿之手。
“你会不会有时候也会想掐死我?”回忆往事,心虚的德王小声地问靠着他肩膀的王妃。
宋小五摇头。
“你说真话,我不怪你。”德王不信,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可气。
宋小五还是摇头,道:“不曾,倒是……”
“倒是什么?”德王紧张。
“倒是你初初看我的脸,至今记得。”那样忐忑,那样爱慕,这是宋小五这一世以来,见到的最为生动,用眼睛和神情就能表达出感情的人,他的渴望那些强烈,强烈到心如死石的宋小五都能感觉到他的请求。
“小辫子……”没料到王妃会作此回答,德王感动得一塌糊涂,抱着王妃就把她压到了榻上,埋在她脖子里的眼睛红了起来。
他好爱王妃啊。
不止爱王妃懂他,更爱王妃懂他,还把他要的都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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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德王又进了趟宫,送上了德王妃让他给皇帝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种新农作物的种植,以及两样矿产之物的提练之法,外加一本府内老师在前人基础上所作之《算经》以及一本王府经营多年,多人所著的《气象志》。
德王府倾尽所出,得回了一旨皇帝再次加封宋氏太夫人为慈贤大夫人的诰书,以及一道把小龙山作为宋家世代埋骨之地赐予宋家的圣旨。
宣旨之后,宋老太太入土的日子当日就定了下来,来送日子的是宋大郎。
宋小五已有许久没见到他了,宋大郎比起此前老去了许多,加之眉峰严厉,已是一个颇为肃穆的中年人。
宋韧为了跟皇帝明志,已不插手朝廷内外任何事务,连有关于家族之事,都交到大儿子手中,现在代宋韧出面的人已是宋家大郎宋鸿湛。
见到大郎,未料他竟如此老去的宋小五瞥了他一眼,竟不忍多视,垂下了眼睑――这是知她生来怪胎,她年幼时还是会蹲在地上要背她出去玩耍的人。
时间无情,竟催人至此。
“近来可好?”宋鸿湛坐得离德王夫妻很近,他坐在他们下首,座位虽有上下之分,但不过一臂之遥,近得他能看清楚妹妹垂下的那两抹眼睫毛的跳动。
她从小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长大了一样纹丝不动,嫁了人之后,宋鸿湛才能从她身上清楚地看到欢悦之情。
她是欢喜德王的,这一点,他们全家上下都明了,说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失落,尤其这些年,妹妹因德王和局势冷淡了娘家,他和父亲都知道,他们跟她的缘份已越来越浅。
也许不久之后,缘份会浅到相见都不能。
“甚好。”回他的是德王,对于这个眉头不时紧皱的大舅子,德王已无较量之心,此时难得好心,还宽慰他道:“小五在府里好得很,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你们在家要保重自己,不要让她分心。”
宋鸿湛淡淡一笑,拱手道:“家中一切都好,王爷和妹妹不必忧心。”
宋小五这时回头,看向大郎,半晌她无声叹了口气,与他缓缓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莫强求。”
不必把一切都担在身上。
但宋小五也知,大郎做不到。
他是宋家长子,生于宋家长于宋家,他背负着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希翼,期望让他成为了现在的他,也注定他要背负着这期望所代来的责任一辈子。
别人走错一步,只是毁了自己,他走错一步,就是毁了一个家族,如何轻松得了?
“是了。”妹妹的关心让宋鸿湛勾嘴一笑,眉头松驰了下来,轻声应附她道。
哪会听呢?就是她,多活了一辈子,还是该计较的要计较,该算计的要算计,放不开的就是放不开的,人岂是道理能左右的?宋小五摇摇头,不再劝了,朝他道:“留下一道用顿饭再早也不迟。”
说着她站了起来,“我去去厨房就来。”
这是她要洗手做羹汤,宋鸿湛看着她带着仆从快步而去,等人不见了,回头朝德王苦笑一声:“以前我当她嫁给您会身不由己,如今看来,您和吾妹当真乃天作之合。”
德王可从未在大舅子嘴里得到如此称赞之话,不禁大喜,抚掌一笑,眼睛都亮了:“舅兄此言甚诚。”
这话说得太诚实了,他喜欢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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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欢笑,宋鸿湛苦笑不止。
宋小五下厨做了几样菜,领了世子与北晏,与舅父执箸一席。
席中杯箸交错,相谈寥寥,甚是平常,似是寻常家宴,末了,世子得母亲嘱咐,送舅父出门,见她只吩咐完就沉默不语,看出了她的难过来,心中顿时酸涩,冲口而出:“您想送便送。”
管世人作何他想。
挚子执拗,犟劲一起,大有掀翻天地都在所不惜之势。
宋小五微微一笑,轻抚了下他的头,道:“去送罢。”
“母亲!”世子捏拳,肩膀颤抖,“您是德王王妃,德王府城府主母!”
您不能随心所欲,谁才能?
宋小五牵了他的手,送了他到门口,俯下身正了正他的世子冠,微笑道:“去罢。”
做不到的事便不能做,谁都要依势而活,依势成势,方才是永久之道。
她能忍下的事,想必以后她不在了,往后念起她,她的孩儿在失势之时也能多得一分蛰伏之道的信念。
为人父母,能给予孩子最好的教养就是以身作则。
小世子挥袖而去,气势汹汹。
近候在侧的杨柳看着世子的背影,担忧地叫了一声,“世子。”
宋小五却毫无担忧,看着世子愤怒不甘,但生机满满的背影,欣赏不已。
浓烈的胜负心,对世事的不满,是驱使人不停往前走的动力。
成功是野心与能力齐具者的战利品。
这夜半夜突然狂风暴雨,第一道闪电下来,宋小五就被惊醒,她当下掀被下床,握着手中剑站于大门门中,守夜的闻姑带着侍女进来,大风冲进,冲起了她的衣裳与长发,黑暗中执剑而立的德王府,尤如地狱当中持剑而来的鬼魅。
“出去。”后宋小五一步下床的德王冷然朝侍女们斥了一句,抱住了身前的人,在她耳边安抚地连嘘了几声。
宋小五任由他抱着,待她抬眼看清了外面的雷鸣闪电,隐在暗处的暗卫也出来报府中内外没有什么动静她,她放松了身体,放任自己倒在了德王的怀里。
“下雨了。”凉风打在脸上,宋小五看着乌黑的天空中那些刺眼的闪电,听着雨声哗哗而下,打在地面石砖上的声音,喃喃了一句。
“下雨了……”德王抱着她微凉的身子,接过了闻姑无声奉上的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
他没有看向天空,而是神情专注地看着怀中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不在乎外面的雷鸣闪电有多恐怖,有多奇异。
这世上最奇异的景象,已在他怀中,窥探一生也不会有厌倦之日。
身上暖和了起来,他大手的温度,烫到了初闻炸雷掀被而起的宋小五那颗冰冷紧绷的心……
她回过了神,良久,她道:“我定会护住你们。”
再如何让自己坚硬,她也做不到无畏。
她还是前世的那个她,只要她想做到的,哪怕是油尽灯枯,万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我也会。”她冰冷的神情,坚定的语气让德王久久无法言语,半晌后,他沙哑着回道。
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