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裴英娘只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一颗棋子,母亲是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地位悬殊。
然而今非昔比,裴英娘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不论她住在蓬莱宫,还是出家修道,圣人从来没有疏远薄待她,相王和太平公主与她亲如一家,武皇后没表露出特别的喜爱,但是给她一个武姓,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宫中更是传出相王钟情于她、即将娶她为正妃的消息,她这一生,注定是皇家的人!
甚至连和武皇后不对付的李家宗室,也大多认可她的身份,唯独母亲始终不愿放下架子,把她视作出气筒。
赵观音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发白,淡笑两声,“阿娘,时至今日,我每回进宫,见了永安真师,也得小心奉承一两句,您何苦非认准她不放?她确实非二圣所生的嫡出公主,您又何曾是嫡出的了?!您不甘心她以养女身份享受到公主尊荣,其他人就甘心了?可谁让她讨圣人喜欢,又能凭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拉拢宗室皇亲和文武大臣呢?那些不服气的人如今能够放下嫉妒不甘,为什么您不能?”
她语气低沉,苦笑着道:“圣人固然心慈手软,但早年他何等刚硬,连自己的嫡亲舅舅、一母同胞的妹妹、庶出长子都能舍弃,何况您只是庶出的姑母?您真的非要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肯承认永安真师的地位?”
常乐大长公主勃然变色,掀翻榻上的案几,“你也是由鸿儒教授的诗书学问,圣贤书就是这么教你和你母亲说话的么?”
直到此刻,母亲还执迷不悟。
赵观音踉跄几步,焦躁暴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悲凉,双腿一软,瘫坐在绒毯上。
帐外人影幢幢,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帘子,身着甲胄的士兵往里探看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在里面!”
赵观音颤抖了两下。
常乐大长公主亦变了脸色,“怎么回事?谁敢窥看我的大帐?”
她连声呼唤家奴、甲士前来护卫,叫了半天,帐外脚步声纷杂,没有人敢靠近帐篷。
“阿娘,别喊了。”赵观音理好发鬓,靠着软榻坐直身子,“相王已经派兵把我们围起来了,是生是死,端看圣人怎么处置吧。”
常乐大长公主霍然坐起,脸上难掩愠怒之色,“他无官无职,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他要谋反?”
赵观音垂下眼眸,“二圣为相王撑腰,他有什么不敢?阿娘,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怎么向圣人求情自保罢!”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铁青。
帐外,杨知恩拍拍扈从的肩膀,小声叮嘱:“看好了,别让人跑了。”
扈从点点头。
杨知恩目光逡巡,走到广场中间,指挥属下奔向各个帐篷,把名单上的家眷看守起来。
那晚找到裴英娘之后,不必郎主吩咐,他自己去领了二十鞭的刑罚。这会儿他背上的鞭伤还没有全部愈合,这一次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定要把郎主的吩咐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绝对不能输给永安观的那个蔡小郎!
金吾卫四处乱窜,刀光剑影,寒气逼人,席案上的珍馐美味翻倒一地,舞伎们逃的逃,躲的躲,场中乱成一团。
裴宰相和袁宰相都是经历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老臣,见杨知恩只抓人,不伤人,而二圣的帐篷始终没有千牛备身出来探看外边的骚乱,心里有数,端坐胡床,遥遥看一眼对方,隔着奔逃的人群,互敬对方一盅热酒。
其他大臣看两位阁老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呵斥身边吓得嚎啕大哭的侍从,勉强稳住局面。
待杨知恩控制住所有女眷,刚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冲进场中的男子利索爬起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主帐外,抱拳说了几句什么,里头有人掀开帘子,看他一眼,领着他进去回话。
不一会儿,执失云渐和秦岩等数人走出大帐,挎长刀,负箭囊,一人一骑,奔腾远去。
十几骑骏马飞驰而过,烟尘久久不散。
圣人身边的近侍掀帘走出来,行到裴宰相、袁宰相面前,微笑道:“众位相公不必惊慌,猎场中惊现大虫,伤了几个护卫,圣人已命千牛备身前去猎杀大虫。”
众人惊骇不已,互相安慰,又问二圣是否受到惊吓,在林中行猎的亲王可曾受伤。
近侍含笑道:“劳相公们挂念,几位亲王有数十护卫保护,不曾受伤。二圣倒是觉得好玩,正在商议怎么奖赏猎杀大虫的人。相公们身边若有武艺高强的家奴,不如遣去林中试试身手。”
等近侍走了,众位大臣收起震惊之色,互望一眼,暗暗道:了不得!皇后这一次竟然以畜生作乱为由肃清异己,既没有一顶行刺的帽子扣下来,也没有冤枉那些人谋反,而是正正经经找了一个借口,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打猎的时候出现老虎这招……用意实在太明显了,但是皇后肯费心安排大戏给他们看,还是罕见呐!
裴宰相和袁宰相沉吟片刻,不约而同喊来府中最得用的亲兵,“带上几个身手最利落的护卫,看执失将军往哪个方向走了,追上去!”
亲兵茫然道:“真要猎杀大虫?”
裴宰相捋须微笑,“不管是杀大虫,还是杀人,执失将军的箭尖指向哪里,你们跟着补刀就好。”
另一头,袁宰相拉着幼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跟过去,不要靠近,远远缀在后边,见识一下永安真师的手段。就你这草包,想当永安真师的情郎?也得看真师瞧不瞧得上你!快打消了这个蠢念头,老老实实娶妻生子!”
袁凌志冷哼一声,“哪有阿耶你这样埋汰自己儿子的?儿志向远大,您不鼓励我就算了,一个劲儿朝我泼冷水是怎么回事?”
袁宰相气极反笑,有心想当场撸袖子揍儿子一顿,又怕让裴狐狸看笑话,忍了忍,怒喝道:“我正是看在父子一场的情面上,才提点你几句!你这不肖子,还不领情?快滚!等你吃了苦头,别回来求我救命!”
袁凌志甩一下袖子,带着几个护卫翻身上马,暗暗嘀咕:“有志者,事竟成。我一片真心,永安真师迟早会被我打动。我这人脾气好,不介意当她众多情郎中的一个,和其他人称兄道弟也不要紧,她肯定会喜欢我的!”
他身后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轻咳两声,假装没听见自家郎君说的蠢话。
林间草木葱茏,万籁寂静。
野鹿在溪涧边饮水,松鼠趴在枝头晾晒尾巴,彩色雉鸡跳过草丛,七彩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绮丽色彩。
蔡净尘手提长刀,悄悄绕过一座长满柿子树的小山坡。
树上的柿子已然熟透,红灿灿挂在绿叶细枝间,树枝承受不住负累,垂得低低的。
他无心欣赏山中秋景,避开熟烂的果实,穿行在幽静的密林中。
五十名扈从紧紧跟在他身后,每个人嘴里都咬着特制的木囊,防止发出声音,皂靴小心翼翼踩踏过草地,连草尖露水洒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五十一人像暗夜中的鬼魅一样,悄无声息靠近禁苑猎场。
贵主没有明说,但蔡净尘还是猜到那夜发生了什么。
相王如此大动干戈,贵主绝不只是受到惊吓那么简单!
那些人竟然敢……他死死握紧手中长刀,手指几乎要嵌进刀柄里去。
刀尖上淬了剧毒,一刀下去,哪怕只是划破一条小小的口子,受伤的人也会立刻毙命。
这毒是他从岭南某个躲藏在深山野林的部族讨来的,他曾用这种毒杀死过很多人,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包括半个时辰后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人。
可惜贵主叮嘱过今天只能杀掉主谋以示威慑,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他会把五十个护从手中的长刀全部涂上毒液!
只杀掉主谋,怎么可能平息他心底翻腾的戾气和怒火。
枯枝被猛然踩断的声音划破林中岑寂,远处传来嘈杂人声,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踏响,然后是尖叫怒骂,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护卫吐出嘴中的木囊,精神抖擞,目光如电,“来了!”
蔡净尘瞳孔微微一缩,凤眼里划过一抹阴狠。
第115章
崔奇南觉得自己很倒霉。
真的。
几年前, 他陪同太子来禁苑游猎。同行的王孙公子们嫌林中光是野鹿、山羊, 不够尽兴, 言语激将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远, 走到山林深处时, 林子里忽然窜出一只吊睛白虎, 把他吓得够呛。
他爱美酒,爱美人,爱美食, 爱乐舞, 爱长安五陵少年郎的一切游乐享受,唯独不爱狩猎。
那只老虎通了灵性,和人一样会欺软怕硬,看出他的胆怯, 追着他跑了很远。
他紧紧攥着缰绳,在密林里乱窜,幞头被树枝刮落,脸上擦出数条血痕,就在他以为我命休矣的时候, 执失云渐像从天而降的奇兵一样, 宰了那只老虎。
崔奇南虎口脱险, 回到崔府,连喝十几坛烧春酒,醉后画了一幅《打虎图》赠给执失云渐。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看到活生生的大老虎了。
结果第二次陪太子去禁苑狩猎时, 他又被老虎追在后头狼狈逃命。
崔奇南怀疑武皇后是不是查出他的身份,故意在林子里放老虎,想要了他的命。
那一次得亏随行扈从早有准备,及时赶到,驱走老虎,不然崔奇南很可能命丧虎口。
事后听说众人被老虎夺去注意力时,太子李弘遇险,武承嗣有谋害太子之嫌,相王李旦为了救太子,受了些轻伤。
崔奇南心有余悸,还好是皇室内斗,和他没有关系。
回去后他照旧大醉一场,泼墨挥毫,以一幅描绘自己披头散发躲避老虎的《林中野趣》图,自嘲自己运气不佳,再次遇虎。
那一次崔奇南坚信,他这辈子和老虎的缘分已经尽了。
然而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林中虎啸阵阵,这一回不是一只老虎,也不是两只老虎,是一群老虎!
崔奇南顾不上丢脸,吓得涕泪齐下,死死抱着马脖子,呜咽道:“谁闯进老虎窝里了?为什么到处都是老虎!”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
一只老虎护卫们还能应付,马上的郎君们正值意气风发年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争相弯弓引箭,对准老虎。
狂啸四起,树丛急剧摇晃,山林里忽然窜出七八只老虎。
众人傻眼了。
崔奇南头一个拨转马头逃命。
一口气逃出半里远,他才敢回头看林中情景,这一回头,他一阵胆寒,险些掉下马!
两只老虎穷追不舍,一直跟在他身后!
崔奇南欲哭无泪,难不成他前世和老虎有仇?
山坡上传来一声低喝:“崔郎君当心!”
崔奇南飞快抹一把眼睛,拂去眼角泪花,看清眼前情景。
执失云渐脸色阴沉,策马奔至他面前,马蹄踏碎草间细叶,声震如雷。
“有老虎!”崔奇南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听起来这么尖锐。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淡淡扫一眼左右,一手张弓,一手取箭,肩背绷紧,嗖嗖几声,顷刻间已经连发三箭。
他气势如山,一双浅色双眸如鹰视狼顾,曾浴血战场的冷面将军,此刻杀气毕露。
崔奇南来不及赞叹他的精妙箭法,连忙抓紧缰绳,迫使爱驹偏移方向,以免和执失云渐相撞。
秦岩领着其他人随后赶到,看到崔奇南可怜兮兮抱着爱驹发抖的样子,啧啧几声,“据说长安贵女中爱慕崔郎君的人多不胜数,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有幸得见崔郎君不同以往的迷人风姿,果然是我见犹怜呐。”
老虎已经被执失云渐制服,崔奇南没那么怕了,翻个白眼,身体后仰,躺在马背上,大大咧咧露出被沿路的树枝刮破的衣襟,斜眼看秦岩,“怎么,秦郎君也被在下迷住了?可惜在下无心龙阳,只能辜负秦郎君的情意。”
秦岩噎了一下,拨转马头,一溜烟跑远。
差点忘了崔奇南整日游走在红颜知己当中,脸皮比城墙还厚。
崔奇南看着秦岩僵直的背影,轻哼一声,抬头看向山坡。
山上只有蓊郁的林木,翠色深深,刚才出声提醒他的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