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此地一为别
“殿下这话都说得出口。”柳行素啧啧地笑他,被惹恼的太子殿下索性不理会这个恶劣的专爱看人笑话的女人。
柳行素却不依不饶了, “民间谣传太子断袖, 我还信过呢,谁让殿下不近女色……说起来, 殿下身中剧毒,要不是我慷慨献身, 只怕要憋坏了身子。毕竟是这么多年了……”
“不许说了!”可疑的红色爬上了他的耳朵, 明明脸色还是正经严肃的,但这一抹宛如云霞一般绮丽的红, 还是泄露了什么。
“那我该说什么?”柳行素想了想,托着粉红的两腮, 安安静静地坐好了,瞅着他, “说真的, 为什么不找女人?”
“不喜欢。”
“不喜欢女人?”
“柳行素,你再说一句,孤让人把你扔水里去。”他突然发难, 拉住她的一只脚踝。
可是才抓住了, 又怔忪地松了手, 脸就更红了。
“我真的好怕水的!”柳行素故意笑得放肆。
他哼了一声,身姿别扭地坐在船舱的一侧, 如云的白衣倾泻若流水。
她怎么从来没发觉,他还有这么一面。只要几句话,就能撩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看不惯她又舍不得拿她没办法,怎么会……这么好玩?
船到了东门,快到了宵禁的时辰,所有人不得出城,只好停泊在岸边。
白慕熙从画舫里走出来,伸手递给她。
高楼间远远地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缥缈清心。
柳行素被他拉上岸,看了眼天,“只怕时辰不早了。”她将白慕熙给的青龙玉佩藏在衣襟里埋得深深的,笑吟吟道:“还是早点回去吧,明日要走,今晚养精蓄锐。”
他也不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从云间被剥了出来,柔和的光落在水影朦胧里,仿佛从他雪白的衣衫间刺透而来,圣洁脱尘,犹如瑶台之上坠落的一粒明珠,令人不忍亵渎。
柳行素看久了,有些失神,“我先走了。”
她一转身,手腕却又被身后的人握住了,四下静谧无声,她的心砰地动了一下,白慕熙低声道:“我找人送你。”
柳行素怕再待下去,全被他搅乱了心思,于是低着头拒绝:“不用了,我时常一个人的,习惯了。”
深秋的草木香被河水清风蒸得湿润而温馥,她一回眸,身后的人眉梢微微荡开,优雅地冲她扬唇:“夜路不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行素听得见胸口开始急速跳动的声音,好像六年前一样热烈,除了她不会再用那种单纯仰慕的目光望着他,这一切都熟悉得令她感到惶恐而疑惑,她漫不经意地抽开手,低声道:“你要是不知我是个女子,可会放我一个人走?”
他顿了一下不曾答话。
柳行素揉了揉手腕,“这便是了,你因我是女子才这么不放心,但我扮男人久了,本来便同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你……”
白慕熙打断了她的话,“我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了,就会记挂她的安危,听话一次,别让我明日走得不安。”
柳行素还能说什么,她无力地点头,“好了,但是,明日我会同陛下同百官一起送你的,我会站在显眼的地方。”
她捂了捂怀里的青龙玉佩,转身仓促地走了。
月光底下,清河里弯折枯坏的荷茎,蒙上了一层淡辉。
柳行素的脚步渐渐加快,但她已经感觉到了,错落参差的房屋之间,有人影的起伏,应当是有人跟着自己,其实他要出动他的暗卫很容易,却还是问了她的意见。这个人……
已经越来越体贴得教人无所适从。
此处距离她的府邸不远,柳行素走一阵跑一阵,很快就穿过了三条长街,但闻到冰糖葫芦的浓酽的糖香,她犹犹豫豫了一阵,还是驻足问街摊上的老板娘买了两支。
舔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糖葫芦了。罪魁祸首还是白慕熙,她送他糖葫芦不成,反倒闹了笑话,心里没认为自己不是,错算了时辰,反而埋怨糖葫芦化得快,后来再也不肯吃了。
其实只是她爱闹别扭而已,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味道,别的什么替代品都不成,只要尝一口,便能唤醒熟悉的味觉,甜蜜,难舍,怨怼……
“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小春睡在大门里边,听到柳行素敲门的声音,便出来开门,见她手里拿着两支糖葫芦,更是惊奇,“这个……”
柳行素大方地给她一支,“上京城的糖葫芦,贺兰山可吃不到,尝尝。”
“我吃过的。”小春接过了手,糯糯地答了一句。
柳行素皱眉,“你私下里买过?”
小春忙摇头,一句话没有了。
自打莫玉麒骗她,她讨厌他了以后,那个人便总拿些小玩意儿来哄她,又是珍禽的羽毛,又是市井的泥人儿糖人儿,小春还没答应原谅他,他就一直送,房间里塞不下了,小春才勉为其难地说不怪他了,岂料他还上瘾了,还是每日地往她这里塞东西。
她脸颊冒火,柳行素看了眼,也没说什么,提脚穿堂而去。
等事情查清了,她一定做主把小春许配给莫玉麒,或者小春自己提出来,非他不可了,女大不中留,她也不会留。现在两个少年人玩闹,身份也不明,她也就姑且看着,由他们闹。
看得出来,莫玉麒也是个一根筋的,这么久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白慕熙也没有告诉那群缺心眼的手下,她原本是个女儿身这事,可悲地让所有心腹都以为他真好龙阳了,替自己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真不容易,柳行素想笑,又有点心疼。上京城的流言蜚语真不是玩笑,太子殿下一定不容易。
次日,太子率大军出城,前往河西押送粮草。
皇帝率文武百官送至西城郊,到了城郊驿站,白慕熙下马,从走到皇帝陛下面前拜别,皇帝对太子既是父,也是君,太子拜得诚心,皇帝也有动容不忍,“太子,边关苦寒,九月飞雪,此行切记着紧自己,也不要忘了提醒你的弟弟。”
“儿臣遵旨。”
皇帝还有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很多年前,皇后健在椒房专宠,他最疼爱这个长子,白慕熙的弓马箭术,也是他亲自握着他的小手启蒙的,读书习字,识文断句,处理国政,他都没叫自己失望过。这些年,到底是越走越远了,偶尔回想起来,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便将这个儿子推得再也到不得近前,走不到心里来了。
他怅然长叹,“走吧。”
“诺。”白慕熙穿着一袭玄色铠甲,秋色黯淡,天色微明,他在杳杳的黎明薄雾里,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人群里的柳行素,她与其他官员没有什么两样,低着头笼着衣袖,一言不发,没有如她所说站在显眼的地方。
彼时秋草漫天,白露为霜,湿润的泥土气息弥散。
他敛了敛唇角。
这样也好,她谨慎地不做出头的人,更能保护自己。
太子殿下率领军队从西郊出发了,远行的军队马蹄声坼地轰鸣,烟尘漫卷,四下里有明晰的吸气声传来,柳行素才稍稍抬起了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后面乌泱泱的军士旌旗,连他的背影都吞没了。
他真的走了,这个认知出现的那一刻,轻松且失落,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喜多一些,还是忧多一些。
太子是储君,身边自然万事有人照顾周到,也有人密切留意动向,一有事便会化作战报传来,所以没有信反而是好事。
柳行素沉下心思,学白慕熙,将两半文书的文字誊写下来,因为韩诀被任命了调查失窃的事,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和太子下的手,正好两人同朝为官,又同在中书省,她便走了一趟。
“韩大人,下官有样东西,该原物奉还了。”
韩诀坐在他的桌案前,堆了一摞的文书,全是他在大理寺期间积压的,他琐事繁多,一日不处理便堆积如山,他伏案书写,笔墨不断,眉峰可见阴冷,“早几日,太子便告诉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窃。”
行窃的也不止她一个人,韩诀却只找她一个人算账,这实在不大公平。柳行素揉了揉肩膀,仍将手里扯成两半的东西放下来了。
韩诀瞟了一眼,冷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原物奉还?”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本书已经被人抄录了,他现在不过是气不过,要拿人出气,也为难他韩诀。
睿王拥兵不返,朝野里没有与太子抗衡的实力,那么被为难的除了韩诀,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拥护太子的人,白慕熙此时运粮北上,是为了战事不假,也是为了先稳住帝心。
韩诀皱眉将东西收拾起来,“若是现在,本官将你推出去顶罪,此事便一了百了了。”
柳行素闻言,从容地袖手道:“大人,这事你和太子很难独善其身的,下官保证,若是下官遇难,太子也跑不了。”太子行事,虽不说滴水不漏,但这么多年没有大过,皇帝也无可奈何,所以,皇帝陛下等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糖葫芦在影射一个人呢……
望天,睿王殿下快要出场了。
☆、第45章 祖孙天伦乐
“柳行素,太子让我保你, 你却是这么对他的?你这人, 真是无情无义。”韩诀将笔掷入砚台,溅了一滴浓墨, 他阴冷地撇过了唇。
柳行素拢了拢衣袖,微笑, “太子殿下与我已经成了一丘之貉了。他自然不会将我一个人推出去, 如果大家各自保密,那么相安无事, 我又怎么会多事?”
韩诀抿唇不语。
他拿起手边被扯成两半的卷宗,多看一眼被撕毁的断口, “你抄了几份?”
“目前只有一份,但太子抄了几份我就不晓得了, 他一直问我要剩下半卷, 我打算再抄一份送给他。”
韩诀将东西拍在桌面上,但闻沉香木闷闷作响,他皱眉道:“这东西, 太子殿下不适合碰, 他即便要, 你也不能给。”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许白慕熙碰,难道就不知道, 人都有反骨,有叛逆,越是不允许他碰的, 他反而越有兴趣?
“睿王对储君位虎视眈眈,皇上对睿王青睐有加,你不是不知道,你如果真是有心为了太子好,这个时候,不要再拿柳家的事麻烦他,他不容易去边关一次,我只是不希望,他做的一切前功尽弃。”韩诀上扬眼睑,“你明白么?”
柳行素不可置否,“韩大人这番言语,倒像是在说,陛下为了掩埋什么秘密,有些欲盖弥彰。”
韩诀皱眉,“随你怎么想,但是――你和柳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得上,亲戚。”柳行素点头,这是实话。
韩诀冷哼了一声,从砚台上拾回自己的青狼毫,笑容阴凉。“翻案,会是件大过天的罪过,你到时身陷囹圄锒铛入狱,莫怪我今日没有警醒。你是我中书省的人,我须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敢将中书省拉下水替你分担罪责,我有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韩诀是出了名的冷血小气,翻脸无情。论起逼供上刑,大理寺、廷尉府,哪个不对他肃然起敬?
“案子在我这里已经结了,这段时日,你最好夹着你的尾巴,本官不想受你牵连。”
柳行素俯身行礼,“诺。”
她早知道白慕熙会打点,尤其是韩诀这边,他为了太子入狱,太子又将他从大理寺捞出来,这两个人各自欠了人情,交情本来便扑朔迷离,现在更是纠缠不清,但她肯定,韩诀既然是拥护太子的,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是,韩诀明示暗示了太多。
查柳家的案子会是大过天的罪过,难道――她所想无误,真的,是皇帝翻脸无情,派遣人马途中对她们家动手了么?
如果她的仇人是皇帝,她将如何自处?
是了,皇帝不信任太子,要折他羽翼,如果当年便有此意,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妻族。柳氏出了数位大将,手握兵权,功高望重,近乎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皇帝要是起了猜疑的心,怎么会轻而易举纵虎归山?
而荆州时,在李博望那里得到的账簿可以探知,这朝野上下埋藏了多少个拥护睿王的王公大臣,这些皇帝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更是力排众议,甚至枉顾诺言,要将睿王一家接回上京,这不是起了改立的心思是什么?
“柳大人,今日,天气不错,甚是不错。”崔平抱着一卷书走来,脚底下抹了一点黑泥,和蔼地冲她打招呼,“上京城郊外有一处栖凤山,风景宜人,闲来没事,几位大人去打猎放马,曲水流觞,游目骋怀,柳大人可有兴致?”
柳行素苦笑,摇摇头。
崔平也不强求,抱书又走了,临行前转头八卦了一声:“哦,今日两位小皇孙要到京城了,想必皇上一高兴,你我又有的好日子。”
没想到睿王的两位小王子这么快便到上京城了,这是柳行素始料不及的。
睿王妃携子入宫那天,朝野平静,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睿王妃的仪仗,只知道宫中传来喜讯,说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确实高兴,他后宫八十余妃嫔,却只诞下了三个皇子,老二更有先天残疾,他一直深以为憾,没想到睿王边关苦行,却为他生了两个玉雪可爱、聪慧剔透的孙儿,不由得大喜、大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个刚会走不久,只能摇摇撞撞地任由母妃牵着,一个已经会说话了,张口便脆生生地喊:“皇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