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舟伤好了大半,他与柳行素合计了一番,决意不能再留下打扰华婆婆独居, 本以为此次可以顺利抵达衡阳城, 但又遇到了一波追兵。
树林里的风声犹如箭矢, 飒飒地刮过耳朵。
冰雪初融的初春寒气入骨,柳行素冻僵了的手紧紧抓着沈轻舟, “师兄,你撑着点。”
两人一路沿着小路疾走,但终究抵不过对方来势汹汹, 柳行素听到身后韩诀沉怒的声音:“你们还跑得了么?”
柳行素怔了怔,不一会儿矮矮丛生的灌木里窜出数十个手持长刀的甲兵来,韩诀策马而近,玄青色劲装沾满了林灰,风尘仆仆,“柳行素!”
她转过身,“韩大人,连你也被睿王收编了么?”
“胡言乱语。”韩诀提剑下马,“若非我了结你们身后的追兵,此刻围在衡阳城外的人能将你剁成齑粉。”峻厉阴狠的眉冷然一耸,还是柳行素初见的阴戾,一手长剑掷出了剑鞘,“慕熙死前,让我照顾你的安危……呵,我真以为你会想办法救他,可两面三刀花言巧语骗了他的性命的,不就是忘恩负义的你么?”
沈轻舟按住剑挡到柳行素身前,面对韩诀的咄咄逼人,面色一凝,“休得与我师妹为难。”
“哈哈,才几日,”韩诀冷笑,“真是口蜜腹剑、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胡说什么?”沈轻舟拔剑冲了上来。
“师兄!”柳行素制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两人打了起来。
她没见识过韩诀的武力,没想到他与成名多年的师兄竟然不分伯仲,沈轻舟即便没有伤在身,也未必斗得过他。
“韩诀,师兄!住手!”
韩诀一剑晃开,如练如星,剑尖一点,身轻如燕地窜了起来,一掌迫开沈轻舟的剑锋,另一手笔直如龙气脉中贯,一剑飞驰而到,沈轻舟后背受伤,被他内力一震,落后了一步,待要赶来时已经慢了两步,柳行素护住肚子后退。
韩诀的剑势不可挡,终于在逼到柳行素面门时,见她伸手护着小腹,怔了一怔,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身体绷紧了,倏地撤剑,他的剑术已经到了收发自如的状态,目露惊疑,“你……”
“是太子遗孤。”沈轻舟退到了柳行素身前来,再度护住了她。
韩诀怒道:“不可能!”
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真的会留下太子的孩子?
“有什么不可能,我师妹早六年前就给白慕熙生了一个儿子。”今日若要全身而退,唯有拉拢韩诀,叫他不生杀心,何况有韩诀相助,南下寻找柳承徽、逃避睿王的埋伏会更方便。沈轻舟收剑,对着微微愕然的韩诀道,“他人眼下许就在衡阳,我与师妹二人是为了寻他来的,至于太子的事,无论是不是误会,韩大人,你都想让他的孩子成为没爹没娘的孤儿?”
“师兄……”柳行素拉住了他的一幅衣袖。
韩诀皱眉道:“什么误会?”
柳行素咬唇,从沈轻舟身后走了出来,晦涩地说道:“我是阴山柳氏最后一个人,柳潺。当年我家门罹难,满门几乎不留活口,我回来上京本是为了调查这事,是为了报仇。”
“你是柳潺?”韩诀的脑海里轰然一声,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当日……当日白慕熙神色有异,甚至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他早知道,柳行素不会放任他坐穿牢底,死,也是他早就预料了的铺好了路的。可是……“你以为害死你全家的人是慕熙?你竟然以为是他?”
柳行素蓦地抬起头来,“他自己承认的!”眼眶涩得发红,柳行素扶着肚子的手都在颤抖。早在华婆婆那儿,她就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如此简单,可是……可是……如果连韩诀也这么说,如果韩诀手中有证据证明不是那样呢?
白石给的衣袍还在她的手里,他已自刎谢罪,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相,那什么又是?
韩诀哈哈大笑,令人发寒的声音冷如玄铁,“你说的凶手,我没有证据。我只知道,你柳潺用了一场火把自己烧死在东宫,他就用一场火也把自己葬送在里边!我只知道,连皇帝都怕他为你做什么傻事,用断情蛊抹去他的记忆!我只知道,他在永州和衡阳,为你准备山林别居,他原本就算放弃了太子位也不想失去你!哈哈哈,柳潺,你可真是好……好得很啊……”
“你、说、什么?”柳行素眼前发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饶是如此,还是问得艰难。
韩诀将长剑一手掼于地上,扬尘如屑。
宫中所有人在那之前都没见过太子如此歇斯底里的癫狂之态,双眼血红地从一堆残灰里找到一个女人的尸首,当时没有人敢上去搭把手,唯有皇帝,一脸隐忍的怒火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一个女人摧残成如此模样。
太子哽咽不成声,将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紧紧地揽在怀里,尽管有人认出来那具尸体不是太子妃的,更像是大宫女灵瑗,却没有一个人敢说。
皇帝走过来,踩着一截枯枝,龙目凛凛,“太子,你跟朕说过,娶柳潺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将她放在心上。太子,这便是你的权宜之计?”
白慕熙双眸猩红,突然间放声大笑,“是,儿臣犯了欺君之罪,求父皇处置!”
“太子,朕对你大失所望。”
调他离开上京,密谋处死柳家,将灵瑗送入东宫陷害潺潺,皇帝已经一切如愿了,到头来他还是对他失望了。
他何曾满足过皇帝的期许?就因为他重情,所以要处处克制,步步小心,他身边的一切人,但凡逾矩的越界的,便都是这个下场。他从小就要学会冷漠,学会冷酷,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把所有真心挡在门外。可是他只有一个柳潺,从小到大这是他唯一争取过试着保护的人。因为柳家根深势大,因为他对柳潺动了情,所以她们都不能活?
他终于苍凉地嘲笑起来,“父皇,自幼我承你疼爱,名师教养,从不敢违逆一句。今日我还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从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躯壳。”
他抱着那具尸体转身走入黯淡无色的东宫里。
经由人救火,整座宫殿毁损的地方并不大,太子的寝宫仍在,这是这座琉璃紫瓦、满堂富丽的宫殿,此时如同一只嚣张乖戾的巨手,一掌将他打入深渊底下,万劫不复。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太子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等到他想明白,一切自然会好转。他毕竟才十几岁,少年动情不知深浅,乍然失去喜欢的人,总有些冲动。
没想到等皇帝回长生宫方歇下,小太监便跌跌撞撞跑来,“不好了陛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皇帝一股子恼火,从龙床上翻身下来。
“太子……太子……”小太监结结巴巴了良久,终于吐出一行完整的话,“东宫失火,太子殿下被困在火里了!奴、奴劝不了,殿下不肯出来!”
皇帝轰然如山崩,那时候他便知道,太子已经成了他的不定数,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又万无一失地控制着这个儿子了。
他请苗疆的巫师用蛊毒封了太子的记忆,让他彻底忘记记忆里曾存在过柳潺整个人,那一晚,所有目睹的东宫火势的人,都发配远方,上京城但凡有人知道的,也都或多或少收到了天子威胁,守口如瓶。
“这才是当年,皇帝费尽心思要瞒下的事。”
韩诀皱了皱眉,他想到,也许白慕熙要的就是他把这个秘密咽进肚子里,永远不对柳行素说,所以……他是在替皇上顶罪么?
这个人……皇帝做的孽,他凭什么要认罪?
难道他一个人,一杯毒酒,这段恩怨便能了了么?也许柳行素还是带着恨,他不过是她沧海之中的一粟,他的死消弭不了什么,也挽不回任何一条生命,也许柳行素回到上京,想的从来都没有他,只有复仇,也许柳行素早对他恨之入骨,也许……这个傻子!
柳行素转过了身,留给他们一个单薄的背影,那两道肩膀颤抖了许久,天色昏暗,林木萧然,身后有溪涧潺湲的水声,她深深吸气,静静地说,“他说过,永远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是他,总能让我后悔,每一次。”
每一次吵架都是她自我反省,然后用失忆的办法忘掉不愉快,满心里全是自己的不好和他的好,每一次都是她找他说对不起,说些后悔不迭的话。
他向来一个字都没有。
可是最后,干净利落抽身便离开的还是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忍着苦果咽着悲欢的还是她。
白慕熙,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让小徽徽见爹爹了~
☆、第71章 父子终相见
“柳行素,我对柳家的案子不想插手, 可是你扪心自问, 因为你一个人,闹得突厥大乱, 祸及大周边境,你不会良心不安么?慕熙算准了阿史那野会流放阏氏和丁零王, 只要突厥内乱, 至少河西到贺兰山西北一带能休养生息五年。你这么一闹,不但战事又起, 睿王更会趁机搅乱浑水摸鱼。毒酒不是你给的,可你明知道皇帝猜忌太子, 至少,你有心让他做不了太子。”
韩诀一席话比当头棒喝。
柳行素微微弯下腰, 也不知道哪里开始痛, 只能手足无措地立在那儿,像只茫然得苍原上失落的孤雁。她想过报复他,可是, 她没有想过, 区区一封信……他会顺势而下, 会那么轻易便让自己陷入危局之中,那么从容地饮鸩赴死。
“师妹……”沈轻舟从她身后托住了她的肩膀, 无奈叹息。
柳行素摇头,眼眶里摇下几滴泪水,“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我没有信他……是我的错……”
他们习惯了看着她坚强, 就连沈轻舟都几乎没见过她落泪。一时间默默动容,偏又无法安慰。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这辈子,只会为了白慕熙变得不像她自己,只为了白慕熙才会软弱。
从她岑寂地在贺兰山醒来开始,沈轻舟就利落地定了决心,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用超出兄妹之情的感情去照顾她。
韩诀想到他们方才说的那个小外甥,皱了皱眉,原本带了一身的怒火和杀意前来,此时突感新奇,古怪地皱了皱眉,“小孩儿现在在衡阳城?”
沈轻舟不知道怎么回答,“前几日在,但他很皮,这几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很皮的小孩儿早就落入了天罗地网,就差红烧清蒸各剁一半了。
柳承徽躲躲闪闪,一个人蜷在铺满干草的柴房里,蒙昧的天光沿着木门的罅隙穿透进来,他抱着柱子,一双被绳子磨得通红的小手正拼命地在有棱角的柱子上磨蹭,但绳子太结实了,他忙活了半个时辰,才磨了一道小口。
他丧气得把小脸低下来,在袖子上飞快地抹干了。
娘亲,徽儿再也不跟你闹了,你在哪儿?小孩儿抱着柱子,嘟着小嘴,泪花哗哗地滴落下来了。
“公子醒了么?”阿七一手摁着剑,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入了内室。
落霞酒楼最大的客房,纱帘微垂,淡淡的药香从氤氲的香炉烟气见腾出来,红袖翠巾的少女跪在门外,低声道:“醒了,还未用膳。”
阿七点头,“吩咐下去,弄点吃的送来。”
“诺。”
少女依依起身,海棠花般娇美的脸蛋挂着一抹担忧,莲步退去了。
阿七提步入房,隔了重重帘幕,一扇屏风上绣着葱茏佳木、灼灼奇花,盘根错节的古藤,内有袅袅松烟,徐徐琴音,古琴声缓慢沉拙,勾挑从容,宛如一股流泉出于深谷,一线暮云坠于长天。夕晖橙红纷繁,坠入窗边盥洗的木盆里,但见奇姿瑰异,更衬得琴音缥缈如雾。
阿七弯下腰,“公子。”
“收到凉州来信了么?”里头一个清沉的男子清音伴随着琴声奏开,如同水面上微生的毂纹。
“收到了,凉州军大胜,不但如此,近来有不少关外人士混入中原,大多都是西域来的珠宝商,据说喜欢中原的丝绸,因此大量囤积丝织品。我们在衡阳也遇上了不少,听说都是最近新来城里的,属下总觉得事情不对,正巧昨日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孩子,他的口音和随身携带的硝石、短匕,都证明他不是中原人。”
琴声倏地一停,那人声音微扬,“人呢?”
“被关进柴房了。”
说罢,里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琴声断断续续,更像是无意拨弹了,“你竟然与一个孩子计较。”
“把他带过来。”
“公子,这……”阿七为难地皱眉,“他身上带着凶器,虽然我们已经尽数收缴了,但这个孩子很危险,不得不防。”他还咬了他的脸一口,小家伙劲儿大,下口也不留情,现在他的脸上还有一排牙印,一想到便让他大是恼恨。
“带来。我的话,不会重复第三遍。”里头的声音沉了沉。
阿七颔首抱拳,“诺。”
柳承徽的视线从黑暗瞬间扑入了光明,外头彩霞映秀,一道黑色修长的人影撞入眼帘,他傻傻地眨着一双漆黑的圆滚滚的眼睛,错愕地将目光一点点往上移,正是昨日那个脾气不好的坏叔叔,吓得柳承徽以为自己小命玩完了,忙抱着柱子缩起来。
“走开,走开……”
被个孩子怕成这样,阿七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修罗恶煞般骇人,皱了皱眉,他蹲在了柳承徽面前,手指弹弹他的脸,“我们公子要见你,不过在这之前,你最好把你身上剩下的能伤人的东西交出来,如果不配合……”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柳承徽哇哇大吼:“没有了!都被你和笑面虎收走了!再也没有了!”
笑面虎说的难道是卫六?
阿七淡淡勾唇,“呵,年纪不小,坑蒙拐骗倒是一样不落。”
他将柳承徽的手上的绳子给解了,小孩儿怔怔地眨着大眼睛,适时地肚子唱起了空城计,阿七更觉好笑,心想昨日他偷吃以后,为了惩罚他,一整日没给他吃过了,小孩子饿不得,难为他忍了这么久,阿七坏心肠,替他解了绳子从柱子上拉出来之后,又把他的手腕重新给绑了,柳承徽小胳膊小腿挣扎不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子也被绑了,一颗小心脏终于怒火腾腾了。
“这样,这样我怎么去?”
阿七的手在他脑袋上用力一拧,“跳着去。”
“……”
柳承徽被逼着跳了一路,从柴房跳到前院,从一楼跳上二楼,实在跳不上去的台阶,阿七就用手拎起他的衣领子,将他往上提一截,于是柳承徽继续悲催地跳。好不容易跳上二楼,遇上几个捧着佳肴的神仙般的小姊姊,柳承徽却被黑脸瘟神继续扯着衣领子跳。
他委屈地跳上了楼,被一个跟头推入了一间房,侍女们捧着汤羹入门,都放在屏风外一张优雅古朴的案几上,柳承徽摔了个跟头,“哎哟”一声,里头传来一阵好听的琴声,“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