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阿七不死心,“公子,这小子实在不安全……”
“退下。”
在柳承徽微微眯起来显得有几分得意和踌躇满志的目光里,他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推门出去了。
几位天仙般的侍女姊姊也走了,柳承徽趴在桌上狠狠吸一口菜香,浑身舒畅地活了筋骨,可惜啊可惜,爪子和蹄子都被绑了,怎么吃啊。
袅袅的松烟木在传来琴声的地方窜起轻细的烟,宛如雾色淡淡,房内的烛架上燃了六根高烛,盘花缠藤的石龛里摆着精致的玉件。男人修长的指勾住丝弦,清音如入梦如如画一般高雅无尘。
“我听人说,你是因为偷吃被抓的?”他没有对付过小孩,没有经验,在问出这么一句话且许久没有得到回音之后,他便暗暗蹙眉。
跟着屏风和帘外传来锅盖砸地的声音,原来是柳承徽用嘴把盖着佳肴的锅盖给顶下来了,他用力嘬着小嘴啃上放在盘里切好的酱猪蹄,可是总是啃不下来,小身板往前一拱,差点把桌子都撞翻了,他嘤嘤嘤哭起来。
“哭甚么?”
柳承徽学得乖乖巧巧的,既然得罪了那个冷血大叔和笑面虎,想报仇当然只能讨好他们老大,他放弃了桌子上美味的猪蹄,像条青虫似的往帘子里拱,“我,我被绑了……叔叔,他们虐待我……好凶好凶,还不给我吃饭,把我关在柴房里挨饿受冻。”
挨饿是真的,大半夜还是有良心发现的人给他送了棉被,只是为了教训他偷吃不该吃的。
不一会儿,那浮动如水的纱帘便飘到了柳承徽的头顶,从他圆滚滚的脸颊上掠过去了,他的脑袋钻进了帘内,水润的眼睛眨啊眨,盯着里头的人,只见一道雪一样无暇的身影映在窗边,他摁着琴弦,侧过面目,清池墨画般的发,柔和俊逸的面容,一双出挑而清冷的眸,此时淡淡地飘了过来,犹如踩在云中一般,周身都是仙气。
柳承徽呆呆地看了许久,他趴在地上,他坐在琴台前,一大一小,四只眼睛面面相觑良久。
柳承徽的脸不算出众,但小鼻子小眼配上一脸的婴儿肥,便显得十分惹人怜爱,他默默地把手也拎了出来,一截绳子勒出的红痕赫然在目。
男人掩着薄唇咳嗽,起身走了过来。
“要我给你解绳子?”
一听说还有解绳子的可能,柳承徽眼冒星星,小鸡啄米点头,“嗯嗯。”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偷吃?”他蹲下来,将五花大绑的柳承徽从地上抱了起来,大约是一眼入了心,他从来不觉得这个年纪的淘气孩子哪里可爱,但他对这个小孩儿有着不一般的熟悉之感。
大概是因为这鼻子和唇和他有几分相似。
“我……我饿了……偷吃,当然是饿了。”柳承徽眼巴巴地凑过来,抹了烟灰的脸蛋鼓起来两朵粉红,“好看叔叔,你长得跟神仙一样,你不会打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包子一见面就调戏他爹啊,以后肯定是个撩妹高手。
还有即将苦命的阿七和卫六,告诉你们,欺负老大的儿子事件之恶劣,必须严肃处理!
☆、第72章 妙手巧回春
他的眉起了一波漪澜。
小孩儿趁势摇了摇身板撞过来,脑袋在他的臂弯里抵住了, “对不对?”
他回神地低下头, “不。”
“偷东西是不对的。”
柳承徽眨了眨眼睛,干脆躺着装死, 他最讨厌别人说教了。
好看的叔叔将他脚上的绳子取了,小孩儿的肚子咕咚叫了两声, 他敛唇, “饿了一天?”
“嗯。”
男人叹了口气,将他手上的绳子也解了, 上扬的凤眸宛如落入了星空。他转过身,“外面有吃的。”说罢便走到了琴台边。
柳承徽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隐藏在屋内渐渐浓郁的药香里,叔伯们喜欢游猎, 所以他对于动物的血味他并不陌生, 他探头探脑地往后描了一眼,只见好看叔叔侧对着他调试起了琴弦,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摇摇头, 直奔帘外的美食。
虽然母亲大人时常说, 陌生人给的,就算琼浆玉露也不能要, 但好看叔叔没必要害自己吧,他的小命都还在他的手里呢。
柳承徽大嚼特嚼,抓着鸡腿便啃。
顺带喝了一大口浓汤。
屏风后传来悠扬的琴音, 不复方才的凄凉感伤。琴音沉毅而笃定,弹的却是江南小调,一首清婉明丽的曲子。
柳承徽竖起了耳朵,干外公喜欢吹筚篥,但他的音律造诣实在是惨不忍睹,还是好看叔叔更能耐啊,柳承徽听到了一种水乡人家、枕河碧瓦的烟火味,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了起来。
里面似乎传来惊疑的一个声音,琴音变了调,到后来渐转昂扬,但这小孩儿还是能接上,高低错落,琴音和孩童稚嫩的歌声,好像一问一答,如此和谐。
余韵未绝,琴音戛然而止。
他从屏风后拨帘而来,抓住了柳承徽的小手,“谁教给你的?”
“嗯……”柳承徽拿桌上的丝绢擦了擦手,支起笑容,脸颊鼓鼓的,“我阿娘吧,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唱歌给我听。”
不过他后来问了,这种调子是江南民谣,他娘是北方人,断然不可能自己便会了,那肯定是有人教她的,他想是不是爹爹呢?听说爹爹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能每晚抱着娘亲睡觉,那是不是他也给娘亲唱过?反正叫花子大队要来江南的时候,他爽快地就答应了。
“你娘?”他松开了柳承徽的手,“我这里有几个不成材的下人,他们说,你身上带着硝石和匕首,匕首上有匈奴的图腾,你说话虽有上京口音,但不是大周上京城的人。小家伙,告诉我,你一个人来南边的么?”
之前笑面虎大叔也是一边摸他一边问话,表现得好像很尊重他,但实则一直在逼问。问了几句,柳承徽便很反感了,但是好看叔叔问他话,就没有很不耐烦,大概是因为这个叔叔长得很好看?
“嗯,我是……”柳承徽正要说自己从贺兰山来的,忽然肚子一阵绞痛,他脸色发白地捂住了肚子,“疼,好疼……”
他紧抓住了柳承徽的小手,“怎么了?”
小孩儿痛得打滚,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警觉地望向桌上的菜肴,忽地心生怒意,“来人!”
“公子――”
阿七首当其冲,见到疼得在公子怀里打滚的柳承徽,骇了一跳,“公子,这是怎么了?”
“菜里有毒。”他冷着脸色,“叫大夫来。对了,城外的梅先生,他应当还在。”到底是谁竟将手伸到衡阳城来了,他脸色微凛。
“诺。”
阿七抱着剑利落地推门出去,柳承徽捂着肚子喊疼,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牙咬住了好看叔叔的衣袖,“我……我是不是要……”
“闭嘴。”他耸着眉,口吻生硬,“你才几岁。”
他弯腰将柳承徽抱了起来,移到纱帘后一张铺满软枕被褥的牙床上,放下小孩儿的时候,脚步错了一步,血腥味从胃里畅行无阻地冲了出来,他退过去扶着窗棂,鲜血溢出嘴角,沿着白皙的下颌骨一点一点落到木板上。
他始终望着床上的小人儿,柳承徽疼得快麻痹了,捂着肚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月光凉的像堕落的冷冰,小孩儿瑟瑟发抖起来,感觉四肢里所有的血液都冻成了僵块。很快他便发觉,柳承徽的眉眼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他走过来,手掌搭住了他的脉门,“是中毒了。”
“叔叔,”柳承徽眨了眨泪眼,“我叫徽儿,承徽。”
“我知道了。”
方才侍女放在木架上的热水还没有冷,他用丝绸蘸了水,放到柳承徽的头顶,唇畔一缕猩红的血迹深得吓人,柳承徽摇摇头,额头被温热的帕子敷上来的时候,他轻轻颤抖了一下,“叔叔,要是……我娘亲找不到我……你能不能……”
“不能。”即便是有什么话,还是自己交代比较妥当。
大夫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赶来,“公子,是谁人中了毒?”
他起身让开,“他,承徽。”
大夫抹了一脑门汗,手搭住了柳承徽的手腕,“小公子觉得怎样,是冷还是热?”
“他不是……”男人想解释,但想到此时柳承徽的小命便在旦夕之间又何必解释,便没有再多言。
忙从药箱里找出针袋,取出一根几寸长的银针,“公子,这是一种寒毒,中毒者会四肢冰凉入骨,对大人来说是一种慢性毒,本来不算见血封喉,但小公子年纪太小了,老夫只能尽力施针,能不能成活……这个,老夫没多大把握。”
“徽儿。”他坐到床边,大掌包住了他的小手。
柳承徽眼一闭,“我是小男子汉,我不怕的。”又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不怕,不怕,反正不会比干外公的竹条还厉害。
男人眼睛里有些动容,握住他的小手,柳承徽温热的掌心沁出了一层汗水,濡湿了他的手。
虽然柳承徽心里这么想,可当针真刺入穴道里的时候,还是疼得让他张大了嘴巴,猛地抽了一口气,可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是怕出声吓到了大夫?这么小便想把疼一个人忍着,他的眼波晃了晃。好像很多年前,他一个人跪在房檐下厚重的冬雪里,接受那数百道冰棱一齐扎在身上的刺骨的疼,可是那人说,再疼,也不许喊,不许叫。
“小公子,老夫对不住了。”
大夫沉稳地握着一根银针,不疾不徐地扎入柳承徽的虎口。小孩儿的脸上全是汗,抱着他的男人微微凝眸,被他咬住的那截衣袖,那以柔韧见长的蜀绸已经被撕出了一道长口。
他将柳承徽抱起来,手掌抵住他的背,小身板颤抖着,脸颊上全是汗水和泪水。他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一个幼童,好像针是扎在他的虎口。虽然这些日子他挨过的针比柳承徽多了数十倍。
……
沈轻舟与韩诀打斗之后,好容易结好的伤口又崩裂了,只能再回梅先生的草庐,梅先生替他重新包扎了一遍。
韩诀皱着眉觑着梅先生,身后还有春开的梅花三两枝斜逸,淡淡幽冷的春梅如烟似霭,隐庐之中兽形香炉腾起四处烟,包扎好后,韩诀忽然上来一步,抓住了梅先生的手,“能否借一步说话。”
“可。”梅先生点头,将剩下的纱布交给柳行素,让他给沈轻舟包扎。
两人徐徐迈入梅林之中。
韩诀停下来,手指拨着空荡荡的梅枝,“梅先生,我是先皇后的侄儿,我名韩诀。”
梅先生放松闲逸的姿态瞬时犹如绷紧了的一张弓,他拉下了唇角,“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韩诀道:“我姑姑死了很多年了,她的死因我至今没有查出。但当年,上京城盛传,我姑姑在入宫之前,曾经有过情郎,是皇帝横刀夺爱……虽然我知道那不尽然是实情,但是传闻那位姓梅的男人,也喜欢梅花。我们韩家一脉都是出自衡阳,梅先生,这实在是太巧了。”
“也许偏是这么巧。”梅先生苦笑着低头。
韩诀声音一提,“可我不信。梅先生与我姑姑有旧情,依照她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嫁给皇上的。”
是的。那是他了解的也深爱的女人,当年还是王爷的皇帝将聘礼下到了韩家,当年韩家没有朝中势力作为依傍,不过是江南普通望族,世代以经商为业,出过几任状元,但在朝堂里没多大水花,那时的白沧远怕是为了打消先皇心中的疑虑,才推三阻四,最后择了韩家为妻族。
可那也是皇帝下了旨意,韩家人不敢违背。韩氏小女与私塾先生梅长卿正是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如何能无恨嫁入王爷府邸?先皇后甚至想过同梅长卿私奔,天涯海角长相厮守,但当年韩家家主便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当夜找梅长卿长谈了一番。
说的也不过是――“你能给她什么?你只是区区一介私塾先生,即便是我将女儿托付给你,我韩氏一门抗旨不尊不说,你带着她,凭借你读的几本圣贤书,连个功名都考不上,你能给她什么?她自幼长在我的膝下,我懂她,她是个单纯的什么事都想得太过简单的姑娘,有些事你不为她筹谋,她即便自己吃亏了也未必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梅长卿跪在韩家家主的脚底下,肩膀抽动,良久良久,他起身跪直了身,“我懂了。”
“她是个重情的人。我但愿你,从今以后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会同她说,私塾梅先生已死,让她安安逸逸嫁入王府。”
梅长卿隐忍的泪光落了下来。他可以义无反顾爱着她,可他不能自私地让她累及家人,让她不计后果随他天涯海角地私奔。
从那夜晚之后,世间再无梅长卿。
梅先生怅然地望了望远天白硕的云朵,潋滟而生的如同水纹般的细叶。一对人马闯入了梅林,“梅先生。”
梅先生扭头,包扎好了柳行素也回过头来,视线相撞。一支黑衣人马走到梅先生与韩诀身前,对视之后,对方先弯下了腰,“我们有个特殊的病人,但愿梅先生前去诊治。”
“怎么特殊?”
那人道:“是个小孩。他中了毒。”
梅先生颔首,“待我收拾好了药箱便去。”
黑衣青年弯下了腰,恭谨地行了一礼。
远处柳行素手中的剪刀,不自然地剪断了一截白纱。她死盯着这个黑衣人,他的身形和声音都是莫名的熟悉。就连韩诀也隐约觉得,这个人与梅先生关系微妙。
作者有话要说:梅先生是个悲剧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