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太子,也有太多不可以,不得已,如果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如果不能随心所欲地拿到自己想争取的东西,做太子,却活得如此窝囊,是为了什么。
“先生今日来,是有什么同孤说么?”
兰子顾的舌头碰了碰齿关,他躬身下拜,“睿王不肯回京,是因为突厥异动,将掀战事,若是突厥率先越过贺兰山南下,沿途又是烧杀劫掠,大周的国本虽不至于动荡,也会极为棘手。但突厥人虽然残暴好杀,兵马却不多,睿王勇武,平定北患指日可待,到时候如此大一件功劳扣在头上,睿王再折返上京,岂不是,更叫陛下偏爱。”
这一点白慕熙当然想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红栏,“先生,这么多年了,孤也想会会三弟了。”
时维九月,突厥果然挥军南下,两万兵马沿河西越境,一路杀入了大周,这一次非同小可,直接生擒了河西节度使。睿王率军积极抵御,如今在灵州外僵持不下。
皇帝大为震怒,跟着收到了战报,说今年旱涝不平,粮草匮乏,皇帝便在朝堂上提出,与重臣商讨押运粮草的事。
文官们缄口不言,武将战栗不前。新任突厥王好大喜功,又残忍暴戾,手底下的军民皆以抢劫为乐,何况这一次竟直接生擒了节度使,军心大振,来势汹汹,皇帝问了一圈,竟无人愿意前赴前线。
这群武将真是平日里喂的精米太多,一个个吃成了软骨头。
最终,还是白慕熙亲自出来,“父皇,押送粮草一事,儿臣愿往。”
他的声音藏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沉笃,似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皇帝龙目一睁,“边关打仗,不是儿戏。”
太子这些年,舞文弄墨、酿酒栽花,都成了上京的名景了,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太子还有亲赴战场的豪气。但是送粮草不是等闲小事,而且吃力不讨好,战役赢了,没有人会把功劳算在太子头上。
柳行素也感到惶惑不解。他一袭淡紫的蜀锦名绡,从容坦荡地立在金殿之上,背影有了嵯峨玉山般的姿态,几乎无人不信,他的决心和能力。
皇帝沉思了片刻,冕旒下一张脸终于释然,“好,那便让你们兄弟勠力同心,其利断金。”
“多谢父皇恩准。”
散朝后,柳行素没有见到白慕熙,他被皇帝单独召入了无极殿。
柳行素始终想不透他为什么突然离开上京,两位皇子都离开上京城前往战场,这不是儿戏,若是真出了什么好歹……睿王尚且有后,两位皇孙正在回京路途,白慕熙……
小春见了也说:“大人今日心事重重,是在担心什么?”
“担心?”柳行素愕然,秋千架背后的花藤都枯死了,九月风轻云淡,秋高气爽,但她突然觉得脚底冰凉。
她是在担心。担心他弄丢了储君位,担心他此去有什么不测……
小春一语道破了天机:“若不是为了大人的案子,那就一定是大人的夫君了。”
“小春,你敢笑话我?”
小春见她表情凶恶,故意躲闪,若不是这几日柳行素与太子关系渐洽,她也不敢说的,“大人,你当年和太子殿下也没断过,所以你和他,还是夫妻。”
柳行素沉默了下来。
“夫妻”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太远了。
她用一场火葬送了自己,那时候因为孤立无援,只有绝望,她从劫后睁眼,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查明真相为家族复仇。现在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了,她还没有想过,如果真找到了凶手,报了大仇,她以后该走什么路。
是等待身世揭穿被皇帝所杀,还是率先退场保住性命……好像,都与白慕熙无关。
而小春的话,让她第一次想到,自己与他,原来从来就没有断干净。没有和离没有休书,她还是他的太子妃,他也始终,是徽儿的爹,她不能自私地剥夺徽儿认祖归宗的权力。
“这些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考虑这个。”柳行素将脑中多出来的纠葛和困惑暂时抛诸脑后,现在真相,是她唯一要追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额,小春口无遮拦了。
在太子离京前,我要撒一把糖来吃吃。
回来之后,就会开始真正恢复记忆了~~
☆、第43章 烟雨笼寒水
那日从徐义理家里出来之后,柳行素发觉了, 上下朝徐大人总是有意无意避着自己。
徐义理要不是怕她和太子对男宠的事记他一笔, 就是怕她追问过去,徐义理万万不敢再撞上柳行素, 说些拉近关系的客套话,反而开始盯着卫峥, 卫峥被扰得烦了, 见到徐义理也便绕道走。
转眼北疆战事吃紧,皇帝愁白了头发, 粮饷准备妥当后,大殿宣旨, 让太子即日出发。
白慕熙在金殿上了领了圣旨令箭。
雄伟高峨的宫阙耸入云霄,隔着厚重的琉璃瓦覆压下的古墙, 里头九重宫室灯火明艳, 而围墙外不绝的雨丝潇潇。
柳行素穿戴好一身雪白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蓑衣,取了钓竿鱼饵, 独自走到城中的碧河, 水里靠岸停了一艘画舫, 装饰淡雅,香帘飘拂。
“柳大人。”卫六见了礼, 便下船了。
卫六今天穿了一身黑裳,犹如夜行衣的式样,打扮得十分低调, 柳行素微微一笑,将钓竿摆在岸上,弯腰走入了画舫舱中。
“太子殿下,约柳某前来,是要柳某给你饯别么?既然如此,怎么自己摆起了酒?”柳行素解了厚重的蓑衣,取下斗笠,舱外一半雨水一半晚烟,浮在朦朦胧胧的河面上,细密地笼罩。
白慕熙抬头,柳行素已经将那一头如墨的秀发散开了,蓑衣下,一身淡青色的含领广袖衫,似女非男的装扮,他多看了一眼,才淡然地撇过头,“孤不约你来,便要等到明日孤走的时候,才能见你一面。”
“殿下舍不得我?”柳行素扶着梅花小几,笑吟吟地将唇凑过来,呼吸温热,“殿下舍不得,还请缨去河西?那是什么地方,风沙大,没有水,殿下细皮嫩肉的,又有刀剑无眼,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她逼得近,他几乎是稍稍转过头,脸就要被她的唇亲到。
这种姿势让他微微不自在,伸手将她推过去坐正了,“这差事虽然苦,但朝中已没有人愿意做了。”
“殿下心系万民,是百姓的福气。”
柳行素单手支着脸颊,靠在一旁绯色的梅花案上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画舫面铺满了烛火微光,舱外雨帘如幕,正好他的清酒木樨花香淡雅,此情此景,不枉她风流地打扮了一番,明眸如画地看着他。
白慕熙皱了眉,沏了一盏茶给她,“突厥人心狠手辣,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欲速则不达,如果再有第二个徐义理,不要妄自行动,还有,我给你在柳府安插了一对人马。”
他的手伸过来,柳行素才意识到桌子上放了一只锦盒,里头安静躺着一块青龙玉佩,他取出来交给她,手上传来清凉,她微愣,白慕熙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道:“见此令牌,如见我,他们会听你调遣。”
手里的东西太贵重了,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掌心,甚至连那颗心都被紧紧地包围了。
她几乎鼻酸,忍了忍,才恢复笑意:“殿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不怕我借它作恶,污了你的名头?”
“柳行素。”
他声音低沉。
柳行素目光一晃,抬起头,仿佛在这个寂寥深长的雨夜撞上了满天繁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画舫已经沿着河水滑下去了,水影也被捣碎了,雨丝细腻的声音也湮没不闻了,只有他的声音,“我要走了,你没有一句道别的话要说?”
画舫里的空气静到仿佛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他蹙着眉在等待。
俄顷,柳行素挑唇道:“你想听的,恐怕不是道别的话。”
他不否认,“你知道。”
柳行素拿着手里的青龙玉佩翘了翘下巴,“那好,等殿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再说。不过,我说的安然无恙,最好是,一道伤口都不要留。”
话音一落,便被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揽入了怀里,柳行素有准备,不过没有制止他,反正明日这人便要走了,说不准多久才能回来,她有点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再没有牵绊的坚定。
这里,她最熟悉的人,只有魏太师和他,如今一个退隐,一个远走,她需要顾忌的就少了太多。道别的话她说不出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完。
船舱外传来一个声音:“殿下,雨停了。”
她靠在白慕熙的胸口,他的心跳规律,她一清二楚,胸膛震了两下,男人低声道:“知道了。”
缠绵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岸上传来百姓们的呼声,一个个放肆地提着灯笼出来,摊上叫卖的人便多了,鲜包子和糖葫芦的香味一阵一阵的,全是柳行素小时候的回忆,她喜欢糖葫芦,某一年,她拿着满手的糖葫芦跟在他的身后偷窥他。太子殿下去太师府听课,一待就是一个时辰,他出来的时候,她献宝一样的从身后把糖葫芦掏出来给他,但是已经融化了,袖子上全是黏腻的糖,她窘迫地低头,他就望着她无奈地笑。
柳行素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心里怅然若失,幽幽地叹气。
白慕熙听到了,抚了抚她的长发,“柳大人,该不会是嘴馋了?”继而又笑起来,“没想到堂堂中书侍郎,唯一的女官,柳行素大人,也喜欢小孩子的玩意?”
柳行素一听,就不乐意了,“谁说糖葫芦只有小孩子爱吃的?”
“那我让人去买。”他说着要起身,柳行素虽说不认可只有孩子爱吃糖葫芦的观点,但还是怕人知道她真想吃,忙抓住他的手。
“我可没说要吃。”
水雾迷蒙里,画舫穿过一道道长街,沿着河流蜿蜒下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城里的人烟僻静之处,再也没有吵闹人的叫卖声,也没有唤醒人食欲的香味了。
柳行素坐起来,取了酒碗与他满杯,白慕熙按住了她的手,“你酒量浅,别喝醉了。”
他伸手将她掌心下的小碗抽出来,声音难见地多了几分温柔。
柳行素知道,一个男人肯为你花心思留意到这些细节,就说明,你在他心里有了一定的地位。白慕熙——他是真的在为她留余地,花心思。
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保持了同样的缄默,这样的默契,谁也不去触碰。柳行素知道他心里有太多没问出口的疑惑,正如她心底同样也有很多,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殿下,我有一个问题。”
她从回忆里抽身,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陛下是真想分散上京的人口,将部分人赶出城去?”
当时皇帝利用她和裴建唱戏,顺带牵连了一把太子,后来两人去了荆州,这事好像便有始无终了,柳行素懂皇帝的心思,上京城的确拥挤,这几年官员的数量也实在太多,而城区已无法扩建,这么拥拥堵堵地存在一处,总有一日要生乱子。
白慕熙颔首,“父皇为人谨慎,不愿留下隐患。”
恐怕不是谨慎,是心虚多疑吧。柳行素多瞟了他一眼,白慕熙手里握着一只酒碗,眉目如沉入湖底的圆石,她便不问了,这些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今晚只有一句话是她真正要说的,方才已经说了,柳行素便沉默地靠住了画舫。
风吹帘动,白慕熙将外头艄公留的一只小火炉取进来,交给她,“记得在府里多留几个下人,天冷容易染上风寒。”
那件蓑衣还摆放在船舱里,流了满地的雨水。
柳行素握着这只小火炉,胸口暖暖的,“我是个粗人,粗惯了,反而不习惯有人服侍,倒是殿下的灵珑,不知道要不要同殿下一起走。”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灵珑了,从前是惊讶她为何偏偏同灵珑过不去,现在想起来,只剩愉悦,“你醋了?”
“哦,那倒没有,我是为灵珑姑娘觉得可惜。”柳行素装模作样地抱住了手炉,“我这人看人的眼光还算是准,灵珑对殿下可是一片真心,哪知殿下这一去便是山川万里,北疆美人众多,胡女美艳泼辣,要是缠上了,恐怕一辈子都脱不了身,到时候那位娇滴滴的解语花,岂不是遭殃了。”
自己吃醋了非得拉上一个垫背的,她也真是……白慕熙煞有介事地点头,嘴唇却轻轻折了起来。
人还没走,她就先想到了胡女难缠,不是吃醋吃得厉害是什么?
但她既然一本正经地说,他也就不拆穿了。
哪知柳行素见他不吭声,却不乐意了,“你心里清楚,灵珑她爱慕你,殿下身边留着这朵花,那可别往外头朝三暮四的。”
他不说话,她却一顶接一顶的帽子给他扣过来,白慕熙只得握住了她的手腕,如实以告:“我其实并不知灵珑……”
“殿下,这话就不要说了,太伤人家灵珑姑娘的心了。”这么大一个美人儿在他的府邸贴身服侍,朝夕相处多年,他怎能察觉不到灵珑的心意,他又不是块木头,若说卫峥她还愿意信。
白慕熙对她微感头疼,船舱里飘出一个低沉而无奈的声音:“上回,你不是还在为夺走了孤多年坚守的贞操得意么?你明知道,柳氏之后,孤没有过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太子就走了……走了……走了……
依照作者君的尿性,很快又会回来……回来……回来……
第一卷可能要写近二十万字吧,小包子会在下卷出来助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