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肤微凉,被风吹过,留下泪水的淡痕。
门外传来柳承徽的闹声,“你们别骗我了,我要进去!”
“承徽。”韩诀无奈地叹了一声,终是抱着小孩儿进了门。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一个神色凝重,一个泪眼朦胧。柳承徽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大伯的衣裳,哭花了脸蛋,“娘亲。”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行素,妄图听到娘亲说一些令他振奋高兴的话。
可是柳行素自顾都不暇了,她说不出。
柳承徽从韩诀的怀里下来,扑入了柳行素的怀抱。
柳行素摸着他的小脑袋,她心里清楚白慕熙的身体状况,犹如薄薄一张纸,已经能看透过去,连日光都能戳破一般。
卫六端着一碗浓郁的汤药迈入门槛,“柳大人,这是……柳先生留下的药方。”
韩诀皱眉道:“梅先生人呢?”
他人不在,韩诀便有些不放心,正要出门,卫六低声道:“韩大人,梅先生的事,属下会让暗卫交代下去,韩大人可以问他们。”
柳行素接过了药碗,柳承徽探头探脑地过来,用小嘴儿吹吹,我见犹怜地挂着两串水问,“娘亲,喝了这个,好看叔叔就会好了是吗?”
柳行素近乎敷衍地点头,她不确定,但何不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寄望?柳承徽果然欢喜起来,用力地吹碗里滚烫的药汁,“娘亲快喂给好看叔叔喝。”
柳行素心酸又感动地喟叹一声,伸手擦干他的眼泪,她舀了一勺药汁喂给白慕熙,然而他并不张嘴,药汤沿着弓形的凉薄唇瓣滑落下来,白皙如霜的脸被划开一道浓郁的药痕,柳承徽眨了眨大眼睛,看着娘亲手忙脚乱地擦,他不大确定地嘟嘟嘴唇,“娘亲可以用嘴喂给好看叔叔。”
“承徽。”柳行素没想到他到哪儿学的这一套,满心的复杂和担忧,都被他的童言无忌轻飘飘地吹走了。
韩诀上来拉住柳承徽的小手,哑声道:“你娘亲喂你好看叔叔喝药,我们先走了,你看不得的。”
“哦。”柳承徽懂事儿地随着韩诀大伯出了门槛。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柳行素将汤匙里的药吹凉了,含进嘴唇,笨拙地撑着床榻倾身压下来,衔住他的薄唇,舌尖轻巧地挤入,将嘴里含着的汤药渡给他,吹入他的口腔里。
幸得收效不错,柳行素用一只手微微抬高他的下巴,让药汁沿着他的喉咙下去,她噙着水光的秀雅的明眸眨出欣喜,“阿熙,你要好起来,你知道我有仇必报,有债必讨的性子,你若是不醒,你欠我的,我十倍百倍从你父皇和你三弟身上讨回来。”
“阿熙,你要陪着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这个世间,太寂寞了。”
……
柳承徽被韩诀拉出了门,小孩儿一脚踩倒了一盆花,懊恼得不得了,韩诀吐了口气,“承徽,你……”
正要说话,忽有一名暗卫走来,执剑道:“韩大人,山庄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深更半夜,什么人挑此时前来?”韩诀皱了皱眉。
暗卫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低了低,道:“是灵珑。”
“灵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韩诀松开柳承徽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脸蛋,“承徽,夜深了,先去睡一觉。”
柳承徽摇头,“我睡不着的。”
他想了想,无辜而懵懂地问:“大伯,是你的相好吗?”
“你这孩子。”韩诀和灵珑八竿子打不着,他也就是因着她时而出现在白慕熙身边,过往去太子府瞧过一二回,因貌美姣柔,才让他记住了个名儿。韩诀心道是你爹的相好还差不多。
韩诀长袖一挥,“带路。”
“诺。”
但韩诀要出门,柳承徽也巴巴地跟在后头。
韩诀的侍从提了一盏幽黄的六角宫灯,绕过滴翠影中的曲折回廊引路,婉约简朴的山庄,推开一扇精致的并不显恢弘气盛的木门,只见十余人持剑而立,台阶下伏着一道弱不禁风的身影,犹如悬崖边被寒风冷雨打得瑟瑟发抖的雪莲花。
见她孤身前来,韩诀长松了一口气,放下柳承徽的小手,走下台阶,“谁人派你来的?”
灵珑颤抖得更厉害,抽噎道:“无人,无人指使。”
“无人指使怎么晓得,如今慕熙身在上京城外的曲竹山庄?灵珑姑娘,你一贯是副隐忍可怜的姿态我晓得,但如今多事之秋,请恕我不得不防。”韩诀扭头道,“来人,将灵珑拿下。”
灵珑惶急地扬起头,一双惊慌躲闪的眸犹如受惊的兔子,“韩大人,奴婢只是来求见殿下一面,绝无他意。奴婢,奴婢绝不会心生歹念!”
灵珑被两个人上前,用捆野兽的绳子绑了,灵珑挣扎不过,吓得尖叫起来,柳承徽也跟着一哆嗦。
韩诀明朗地将她的心思戳破,“我不怕你对他有歹念,我怕你对他有色念。”
“……”灵珑两眸蘸水错愕地望着韩诀,被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思被人戳破了,灵珑既羞耻又无助地咬住了红唇,脚趾微微蜷起来。
韩诀低声道:“灵珑姑娘,你早该知道,慕熙他对你,没有丝毫绮念,他容忍你,只是因为你和你姐姐一样,是皇帝送到他身边的。他们两姊妹对他而言,是一双无条件将他的境况报给皇帝的眼睛,你姐姐在,你在,都只会让他不自在而已。”
灵珑犹如当胸一剑,被刺透了心脏,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傻望着韩诀,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又仿佛,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倾心动情的侍奉,偷藏于心底隐秘朦胧的爱恋,都被人袒露到白日下,被所有人豁然洞悉。
那么孤立无援地,傻立在原地。
灵珑傻了。
韩诀皱了皱眉,命人压着她关到山庄的柴院中,“一切等太子醒了再定夺。”
灵珑被押解着,闻言,忽然脸色大变,“太子怎么了?韩大人,你告诉我,太子怎么了……韩大人……”灵珑的声音逐渐地远去,化入了风里。
韩诀搓了搓手掌,转身准备进庄。
在迈上门槛的哪一步时,身旁的小孩儿忽然一手攥住了他的广袖,韩诀微微怔然,小孩儿一本正经地仰起了肉嘟嘟的脸蛋,“好看叔叔,是太子?”
韩诀一脸复杂,扯了扯被他拉住的袖口,“小崽子,你知道什么是‘太子’?”
“当然。”小孩儿满脸复杂,“太子,就是将来要做大皇帝的人哪。”
说罢,柳承徽一脸绝望地抹了一把脸,屁颠屁颠地往回走,“我居然是太子的儿子……太意外太意外了……我可不要做大皇帝……”
“……”韩诀嘴角一抽。喂,某位自作多情的臭小孩,轮得到你吗?
与此同时,柳承徽小孩儿想的是,原来那位漂亮姊姊不是大伯的老相好,是好看叔叔的?不行不行,小孩儿猛地摇头,好看叔叔是娘亲的心头宝,谁也不能抢走!
作者有话要说:柳承徽vs灵珑
第一回合开始。
☆、第92章 故人久未见
灯半昏时,夜微明时。柳行素被风垂落了肩上披的外袍, 窗被吹开了, 一天月河如水,柳行素察觉到掌心拉着的人不知何时有了温度, 她欣喜若狂,正好卫六去城中请到了最好的大夫, 此时正穿过山庄庭树飞花而来。
柳行素吩咐人前去开门, 只见风尘仆仆赶来的老先生,花白胡子, 一团和气,进来便摆上了药箱, 要替白慕熙诊治,搭上脉, 候了半盏茶功夫, 大夫摇头叹息,“夫人,可要老朽明说?”
柳行素以为出了岔子, 心头猛地一跳, “他, 怎么了?”
老大夫一脸沧桑和惊疑,“乱得很, 老夫行医数十年,没有遇上过如此凌乱的脉象,血气闭塞, 身体中有数种毒,怕也还有不少奇药,老夫从未见过人如此用药的。这位公子若是四日之后醒不过来……怕是,怕是……要早早地准备身后事了。”
柳行素守了大半夜,听闻噩耗,心力交瘁,眼前猝然一黑。只听见倒下的瞬间,身后有人急切的呼唤。
卫六将晕厥的柳行素抱起来,放到一旁的床榻上,召了两名奴婢来服侍。他压着嘴唇,按剑走出门外,召唤暗卫前来。
“今夜,你们赶紧找人,依照梅先生的遗嘱,将他的尸身火化,再派两个人,带回衡阳。”
暗卫忡忡道:“当真不告诉公子?”
卫六想了想,终归摇头,“既然梅先生说了隐瞒,便瞒着……还有,遵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骨灰撒到草庐外的梅花林里吧。”
“属下这就去办。”
……
灵珑押入柴房,捆绑得严严实实,套进了麻袋里,黎明前夕,灵珑的眼眶已经哭得干涸,她发怔一般地坐在柴火边上,云发蓬乱,白皙的手腕被勒出了红痕,纤细的美人远望去显得十分臃肿。
柳承徽举着一只小火把,一手拉着一条大狼狗,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边,像风一吹就会撂倒似的,灵珑怔然地坐起身,无不担忧地抢上前,可惜却被绳子绑住了进退不得,“太子殿下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小孩儿歪着脑袋,“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灵珑一愣,娇媚温柔的脸庞浮出淡淡的红云,宛如霞光一般绮丽。柳承徽诧异地将火把往前一推,正好照见这妩丽低回的温柔,不由得暗生恼意,“你不许来找太子!”
灵珑有些傻,原本没想到一个小孩儿会骤然出现在门口,此时微微扬起眼眸,只见他牵着一条通体黑色的摇着尾巴的大狼狗,吓得花容失色,忙坐了回去,又见眼前的小孩儿,这副五官和眉眼,女儿家心思细腻,一下便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你,你难道是殿下的儿子?”
虽从未听人说起过,但王爷说了柳潺未死,她就是柳行素,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心如死灰,因为她和她姐姐灵瑗,都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那就是,倘使柳潺还在这世上,太子殿下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其他任何人。
小孩儿柳承徽哼了一声,将摇着尾巴虎虎的大黑放进来,大黑眼底可没有什么美人,只要小主子看不惯,它就要不怕死地冲上去狂吠两声。
灵珑吓得连连后退,抱住了膝盖,“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柳承徽摸了摸鼻子,将火把拿低了一些,“我今天跟你说了,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我好看叔叔都是我娘的,你抢也抢不走!”
灵珑哆嗦着,温温柔柔地低泣:“奴婢,奴婢哪有那个胆子肖想太子……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当牛做马一辈子。”
油盐不进的女人,怪不得大伯都奈何不得,说不是骂不是,就要赖着不走的女人,真是特别烦。“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门外传来阿七的声音,进门先抓住了小主子的手,“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爹娘都病倒了。”
“我娘亲……”柳承徽呆了呆,火把和绳子一扔转身便跑了。
大黑跟着小孩儿从柴院一路往内庭院里跑,火把险些引燃了柴房,阿七用脚将火把头跺了几下,将火星在脚底碾碎了,才转过头,只见灵珑泫然欲泣地被绑在麻袋里,楚楚可怜地眨着水光朦胧的眼眸。阿七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灵珑摇头,“阿七,你知道我的,我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无论他想什么做什么,我都只想陪着他而已。”
“我不知道你。”阿七原本还对这个如梨花带雨的美人存了怜悯和同情,一听她这话,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火了,“我只晓得莫头儿说过,从殿下焚毁东宫醒的那日起,你便跟在殿下身边,你骗他,你将太子府的消息卖给皇帝,你们两姐妹都说想跟着太子,可你们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的事儿,难道便可以得到原谅,不作数了么?尤其,你姐姐灵瑗陷害太子妃,如果没有此事,这一切兴许到今日都会不同,太子还是太子,他现如今本来应该登基为帝!”
灵瑗只是一枚棋子,尽管阿七心里知道,这事牵扯到灵瑗实在不大公平,可近日,睿王之乱,恭王之乱,更有襄王帷幄之中阵营未明,大周的天下乱成这副样子,阿七心里有气,有恨,他怨怪不了白慕熙,也怪不了柳行素,只能将一切推到灵瑗头上撒气罢了。
灵珑苦涩地摇头,“我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但我从未、从未出卖过殿下。”
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从姐姐脸上看到了绽放得如春天的蓓蕾、夭夭桃花般的微笑,她到太后宫里看她时,便会说起东宫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说他如何如何的英俊貌美,如何如何的温和纯良,那么讨女孩子喜欢,他新填的词,信酿的酒,他悬在书房的墨宝,他骑马时磊落潇洒的身手……
灵珑是听着这些长大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关于太子殿下的,她都知道,在少女的心事开出一朵花之时,已经盛满了暗自喜欢的蜜液琼浆,青涩而甜美。
她从未做过皇帝的心腹,不过是,那时候他伤重,又中了蛊毒,皇帝要一个人照顾太子起居,而她正好暗恋爱慕他,所以自告奋勇罢了。瞒着他柳氏之事,不单单是受皇帝吩咐,还是为着姐姐说过,如果柳潺不死,她永远无法得到殿下的青睐,可柳潺已经死了,她再不愿有任何前尘过往纠缠他,就算她做不了他的枕边人,也要永远陪着他,天荒地老最好,哪怕只是一个人的。
可直到,直到他在狱中饮下鸩酒,她泪倾梨花,直到她又被皇叔带入府中,得知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知道,他竟是,从未信任过自己。
阿七冷冷地压了压唇角,“你怎么说都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柳行素醒过来时,晨曦里淡淡的轻雾穿透庭院内深深皑皑的荼蘼,她身边趴着一个小孩儿,正是柳承徽,她摸了摸柳承徽的后脑勺,意识稍稍回拢,立即想到了夜里,大夫说的那些话。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将柳承徽摇醒,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而原本该给白慕熙和衣就寝的床位,此时空无一人。
柳行素瞬间慌张了,“人呢?”
柳承徽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好看叔叔早就醒了,见到娘亲你在睡,就没有叫你,好像一个人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