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苦苦支撑的饕餮魂骸也在一声哀鸣之后散作黑烟,于炽热的气浪中消失不见。
若无应对之法, 她将在这火海之中,同那些金红藤枝和饕餮一样灰飞烟灭。
绝对实力的压制,无法反抗,甚至不能挣扎。
她忽然明白了浑天道尊站在这擂台上时的感受,这种力不从心,无能为力的感觉。
为何浑天道尊会做出那样义无反顾的抉择,是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不愿落败,不能心甘,骄傲的自尊不受折辱,不甘屈服,所以,唯一死而已。
玉潋心仰头看着天空中那道火红身影,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朝自己逼近,直到将要点燃她的衣摆。
所有人都凝神望着擂台,望着火焰漫过每一寸土地,距离玉潋心越来越近。
火舌翻卷,便要将她吞没。
方绝念伤势稳定下来,殷晴雪翘首望着天际,东冥乐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阙清云。
阙清云面色清寒,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她双眼寂静,神光内敛,不论面对怎样的风浪,总能泰然处之。
这样的平静总让人难以理解,因为情绪是人感情最直接的体现,或悲或喜,或狂或怒,越是深刻的感情,往往总伴随着越激烈的情绪。
可没人能看清阙清云的心,她从始至终波澜不惊,哪怕生死一线的时刻,她眼底也无多少波澜。
以往,东冥乐不明白这种泰然从何而来,而今却在对方疏冷沉默的眼神中,恍然间明白过来。
她之所以平静,是因为她早已料想到一切可能。
妖劫降世,民不聊生,如此强压之下,克制心中道义,收敛悲天悯人之情,尊重玉潋心的一切决定。
一个习惯沉默,不耽于表达的人,最真实,也最轰轰烈烈的浪漫,不过就是,与倾心相付之人同生共死而已。
烈焰笼罩天际,火幕照亮苍穹,灼热的灵流溢出战场,天玄之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竟有了融化的迹象。
而在火海中央,玉潋心缓缓闭上双眼,她的身体开始燃烧,体内灵气迅速升温。
朱雀俯身冲下天际,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的确确将要死去。
那红光划破夜幕,刹那间,朱雀将要临身。
一道晶蓝华光自她体内亮起,定虚灵印驱散周身灼烫,铁链寸寸崩碎,她猛地睁开双眼,那枚灵印悬在掌心,千钧一发之际点进朱雀眉心。
厉声尖啸划破长空,缭绕于朱雀眸心的血红妖气被灵印驱散殆尽。
朱雀空洞的双眼恢复清明,与近在咫尺的玉潋心短暂对视,而后,它猛地腾空跃起,烈焰沸腾,竟比方才再拔高一倍,以汹涌不可抵挡之势反卷向妖族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超乎所有人的意料,天玄之巅上雅雀无声,但妖族之帅却陡然间骇然色变。
朱雀挣脱束缚,那代表妖族出战的高手甚至没来得及后撤,只一瞬便被火焰吞没。
气浪如洪,扑向妖族大军一侧,拍击于擂台阵壁之上,竟将妖帅维系的一面阵壁击出裂纹,滚滚热浪溢出大阵,卷向妖族军队。
当先一众妖将首当其冲,被热流击中面门,当即呼声一片,或急急后撤,或捂住双眼,其后修为更低的妖兵则是成百上千地倒下。
场面纷乱,朱雀怒发冲冠,激烈碰撞阵壁,连续撞击三次才力竭妥协,在空中盘旋一圈,火焰消散,只剩巴掌大一只火焰小雀,飞到玉潋心肩上。
放肆!
妖帅怒极,两眼猩红,被场上变故激怒,情急之下拍出一掌,直击玉潋心!
玉潋心方才以定虚灵印驱散禁锢朱雀的邪魔已然力竭,此刻扶膝而立,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掌印锁定自己。
电光石火,掌印将要临身,她身后飞来一道剑气,与掌印相击,两两消弭。
身着素白衣裙,清丽如仙的女人出现在玉潋心身边,长剑斜斜指着阵外妖帅,其声清冷,令台上滚烫的气息迅速降温。
阁下方才所行,是为何意?
妖帅一击未能得手,眼瞳中猩红稍退,他死咬牙关,静了须臾才怒声斥道:
此前一战,胜负未分之时,你们凡界之人便匆匆上台干预,这一战,又波及阵外无辜,岂不是太过分了么?!
擂台之下一片哗然,东冥乐眉头紧皱,面现寒光。
妖族之人果然阴邪狡猾,眼看凡界就要再胜一场,他们输不起,竟然开始耍赖,还拿殷晴雪扑上擂台相救方绝念一事颠倒黑白。
阁下说这话,岂不可笑?
阙清云依然眉目清隽,眸光冷冷清清,语气看似平和,却带上两分冷意。
上一场的输赢评断,阁下不服,当时不说,却在此时抬出来,意义为何?无非是阁下输不起,故意挑衅罢了!
何况你方妖将已死,胜负分明,根本无从抵赖!
你!妖帅面色一寒。
再者!阙清云抬高声音,迅速打断了他。
这一战,朱雀是你们妖族召唤出来的,造成如此损失,是你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微微眯眼,话音一沉,如同裹上了一层寒霜:阁下却因不愿担责迁怒于吾徒,欲趁机下死手,这度量可真是令阙某刮目相看!
擂台之外,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阙清云一人一剑,与妖军之帅针锋相对,对方态度咄咄逼人,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此气度,恐怕整个天玄,莫有几人能及。
夜轻羽幽寂的眼底燃起一蹙隐晦却炽烈的暗芒,一眨不眨地望着阙清云的背影。
热浪尚未完全退却,空气中仍不时闪现灼灼火光。
阙清云与妖帅遥遥对峙,话语落地有声,那妖军之帅的脸色肉眼可见青白交加,一忍再忍,却仍然难以压下心头怒气。
起初他们定下九局五胜的赌约,此刻凡界又胜一局,便已达四胜,反观妖族,却只有一胜二平!
虽然还剩下两局没有开始,但这场比试到此就已经结束了,余下的两场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
哪怕妖族最后两场连胜,也扭转不了败局。
他原本拿了十成的把握定下对赌,即便阙清云提出两两对局,九局五胜的对赌方式,他也对最终妖族得胜不报任何怀疑。
可是最后,他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如此情形,令他如何接受?!
妖帅咬牙切齿,朝阙清云玉潋心二人怒目而视。
气血在他体内汹涌,理智已濒临崩溃,心中两道声音天人交战。
便在怒火将要冲破理智的束缚,迫使他撕毁赌约的瞬间,一道雷光从天而降,竟径直劈在他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妖帅周身燃起熊熊火光。
其人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火焰凶猛燃烧,转瞬间便夺走他的性命。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妖军之帅连同他坐下的坐骑一块儿,活生生地被火烧死,待火焰消退,他们便直挺挺地从空中跌落下来。
妖帅落地,摔得粉身碎骨,除了这一声闷响,天地间寂静无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不仅凡界中的高手不明所以,就连妖族大军也没有回过神来。
没有人知道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局面变成现在这样。
直至虚空一阵波动,另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顶替妖军之帅的位置,站在众人眼前。
其人头顶玉冠,一身锦袍,眼下两块龙鳞宣示着他的身份。
他冷眼睥睨苍生,嗓音淡淡地说道:定赌之人已受雷劫之灾,你们的赌约尚未完成,便不作数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第255章
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 其态度之猖狂,丝毫不将天玄之巅上的众多人类放在眼中。
妖族之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和平地解决问题,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便是得到凡界的龙脉。
最初妖军之帅与夜轻羽讨价还价, 定下对赌契约之时, 想必就没有考虑过如果输了赌局,他们是否要履行承诺。
他提出对赌, 其根本目的不过是为了消耗凡界的有生力量。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眼中的凡界蝼蚁, 竟然如此血性,真的能击败他们妖族的高手,令他的计划大打折扣。
他更没有想到,眼看赌局将败,他竟然会成为败局的祭品,被同族之人当作废物一样当众清理。
倘使他早先能料想到自己的结局, 想必他也不会贸然做出决定。
你们妖族之人,便是如此寡廉鲜耻的么?
阙清云冷眼瞧着此人, 语气冷肃严厉,提出赌约的是你们, 出尔反尔的也是你们,真当我们凡界无人,可任由你们妖族欺凌?
那黑袍之人嘴角勾起, 露出轻蔑的冷笑,毫无顾忌地嗤嘲道:尔奈我何?
凡界渡劫境的高手本就稀少, 如今又死伤近半,余下那么几个人,又有什么能力阻止妖族入侵?
态度如此猖狂, 连假意逢迎的样子也不想做了。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所有人,他们就是在故意羞辱,反正不管他们怎么做,拥有武力压制的那一方便有绝对的话语权。
所谓天崩大阵,他也丝毫不惧,就算凡界整个摧毁,龙脉天宝全部毁于一旦,于他们妖族而言,损失也不是不可承担。
可一旦他们赌赢了,所获得的利益将不可估量。
龙脉天宝,他们妖族势在必得。
天玄之巅上顿时炸开了锅,可妖族大军守在界壁之外,气势汹汹,众修敢怒不敢言,一个个都急红了眼。
夜轻羽听得台下窃窃私语之声,侧首朝四周睨了一眼,嘴角漾开冷锐讥讽的笑容。
这些人之所以愤怒,或许不全是因为妖族放肆猖狂的态度和被激起的民族仇恨。
他们愤恨,惧怕,担忧,更多的却是因为:妖族出尔反尔,将使战火烧到他们身上,令他们无法独善其身。
这样的人或许很多,但还有更多的人,被逼压到极限之后,总有那么一瞬间,能点燃他们身体中沉寂的热血。
狗杂碎!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喝道,来啊!我与你们死战到底!
这声喝裹在磅礴内劲之中远远传开,从天玄之巅扩散到千里之外,如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乌泱泱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执剑直指界壁之外的妖族人马,扬声高喝:我一生苟且,位卑言轻,可我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同样的一句话,从他口中喊出来,看似单薄,却多了几许不屈与倔强,落在众人耳中,更平添了不可言喻的力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要战便战!大抵不过一死!
真是给脸不要脸!当我们怕死不成?!
高台下喧声一片,激奋言辞此起彼伏。
忽然间,有人大喊:为浑天道尊报仇!为战死前辈报仇!
此言一出,凡界众修群情激奋,当即和声高呼:为战死前辈报仇!
为战死前辈报仇!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喝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
那玄袍男人眉目间冷意不减,眼神轻蔑,好似在看一群秋后的蚂蚱,任这凡界之人如何蹦跶,也难逃最后覆灭的结局。
在一片喧嚣声中,阙清云横眉瞪着那妖族之人,冷声道:
凡界位面虽小,却也属仙界管辖,你们妖族如此大肆进犯,就不怕仙帝追责么?!
玉潋心稍稍恢复些体力,身上被火灼烧的伤处愈合些许,双耳嗡鸣散去,抬头便见身前立着一道挺拔清丽的背影。
仙帝?其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他眉梢一扬,倏地沉声:仙帝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他阴着脸,神态颇为狰狞,所说的话却令阙清云心头压上一块大石。
擂台下众人还在喧嚣,那玄袍男人身后浮现一道暗黑龙影,魔龙睁开猩红的双眼,威压弥天。
妖族之尊亲自出手,不过几缕气息逸散,凡界界壁上便崩开数道清晰的裂痕。
他不再同阙清云多说什么,一拂袖,金光笼罩大地,与龙影交错,腾飞入空,浩瀚神威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封仙塔!阙清云冷肃的脸色骤然大变。
一串串烫金符印顺着界壁上的裂缝钻入凡界天空,灵光闪烁,来自上界的磅礴气息压在凡界众生身上,令天玄之巅众人心神震颤,竟不由得双膝一软,噗通跪下。
玉潋心亦觉肩头一沉,像有一座巍峨山岳压在她肩上,欲强行令她屈膝。
她不愿,便听浑身骨骼噼啪爆响,关节相互挤压,经脉扭曲盘结,一身血肉都在激烈颤抖。
仙神之威,凡人不得反抗,越是修为高深之人,感受到的威压也越强。
惊天之变引起所有人的注目,不论天玄之上众多修真之士,还是天玄之外苍生万众,皆为将要降临的灾劫心生惶惑。
师尊!
玉潋心扛起肩上山岳,强撑着没有倒下。
自封仙塔现世的那一刻,她的心便猛地揪起,似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朝前迈了一步,欲伸手触碰阙清云的肩膀。
后者听见了她的呼声,便在这时回过头来,沉默地与她对望。
那双眼瞳里沉淀着寂静幽邃的情绪,如潺潺溪水,缓慢悠长地流淌着。
那水面上,倒映着璀璨炽烈的白昼与灿烂永恒的星光。
玉潋心喉头哽咽,将要溢出嘴角的字句生生遏止,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心往下沉,如坠无边无际的深海,卷入无形暗潮,被波澜推挤着,将她与眼前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阙清云凝望着她。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延长,两道交错的视线在寂静中缠绵拉扯。
她读懂了师尊的眼神,捕捉到阙清云瞳眸深处一闪而逝的眷恋与无穷无尽的忧伤。
不。玉潋心嘴唇颤了颤,试图出声阻止。
可那些曾经能轻易呼嚎而出的激烈话语如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理解了对方不得已的处境,明白了阙清云复杂而深刻的感情,那些起伏在耳侧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
封仙塔出世,力破界壁,宇内无人可以阻止。
唯有超越凡界界限的力量,才有与之一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