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去大理寺做什么?”染墨跟了上去,有些疑惑,蔚岚目光沉了沉:“翻卷宗,查江晓、楚臣、张程、张云楠是个人同时出现过的案子。”
“您觉得,是他们办的案子的受害者来报仇了?”
“很明显,”蔚岚点了点头道:“如此残忍的手段,还在死者脸上写‘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凶手心中必然有极大的怨愤。死的全是朝中要员,大理寺,兵部,户部,三个部门看似毫无关系,但其实一旦涉及到边境的案子,这三个地方会迅速串联起来,兵部管理军队后勤,户部负责发放军饷,出了事,他们都是证人和线索。而凶手又给了一朵思归……”
说着,蔚岚有些累了:“这大概,是一桩有关北地的冤假错案。凶手如今回来,不仅是要杀他们,还想洗清当年的冤屈。”
“所以凶手才给了一朵思归?”
蔚岚点点头,用扇子敲着手心。
来了大理寺,蔚岚迅速调出了大理寺近二十年来所有卷宗,同染墨一起,开始一一查看。她在大理寺查看了一夜,终于找到了一个十五年前的案子。
十五年前,狄杰侵犯边境,那时候桓家还不像如今在北方一家独大,北方实力盘根错节,其中北方一支军队,是由永昌侯言旭带领。言旭的父亲是农家子出生,因为军功卓越封候拜将,永昌侯世袭到言旭,也不过是第二代,在朝中根基不稳,那一年狄杰来势汹汹,言旭率五万军守白城,当时桓松为主帅,按照计划,要求言旭守城拖住狄杰五万兵力,桓松在青城与狄杰主力交战,而后再回头包抄白城狄杰五万军。
谁曾想,永昌侯守城第三天,在敌方第二次发动攻击时,就弃城而逃。
战时出逃,按照律法,是要杀头的大罪,更何况,因为他的逃跑,不仅白城被夺,狄杰五万军还立刻掉头回了青城,一起包抄桓松主力,虽然桓松侥幸跑了出来,却也导致了大楚那场战役正面战场的全面溃败。
桓松一个人率军撑住了局势,也就是那一场战役,才让桓家坐大,声望如日中天。
圣上暴怒,结果这个永昌侯居然还敢回京,回京之前便被当时兵部侍郎张程参奏,一入盛京,直接下狱。
永昌侯在大理寺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乞求圣上原谅,他在京中没有家族,无人求情,圣上愤怒之下,灭了他三族。就连当年他不到六岁的儿子,都没能逃过斩首的命运。
这个案子由楚臣主审,江晓辅办,张程参奏启动,可是,张云楠在这个案子里并没有出现过,蔚岚不由得有些疑惑。
她将大理寺的老人统统叫了过来,直接道:“这里可有人知晓当年永昌侯的案子的?”
所有人面面相觑,而后统一给了答案――这个案子当年由楚臣、江晓一手负责,并无人参与。
蔚岚不由得有些奇怪:“他们两个人,就办完了所有的案子?”
“倒也不是,”有一个狱卒道:“那时候帮忙办案的,后来都被调往了外地,或者病故,或者告老还乡,如今大理寺中,知道这个案子的,只有他们两人了。”
都走了,更显得这个案子有问题。蔚岚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快到早朝的时辰了。
她也有些头疼,让大理寺的人散了之后,便起身进了马车,让染墨直接上朝。
她在马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等醒了的时候,发现已经在宫门前了,谢子臣坐在她身边,她靠着他睡着。
“子臣?”蔚岚有些迷蒙,谢子臣叹息了一声:“何必如此拼命?”
“就剩那么几天了,”蔚岚笑了笑:“不拼命不行。”
谢子臣抿了抿唇:“查到了什么吗?”
“好不容易查到点线索,他们可能和永昌侯有关系,可是如今知道内情的人都散了,正在头疼。怕是最近要熬着到处找人了。”蔚岚摇了摇头,起身道:“去上朝吧。”
谢子臣跟在她身后,她一夜没睡,脚步都有些虚浮,走了几步差点摔了,谢子臣扶了她一般,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终于道:“何不问问你父亲呢?”
“我父亲?”蔚岚呆了呆,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是了,十五年前,我父亲应在北方,与永昌侯大概也是认识的。”
说着,蔚岚笑了笑,拱手道:“谢过子臣了。”
“不用。”谢子臣有些僵硬,随后道:“去吧。”
蔚岚笑而不语,然而在谢子臣转身时,目光微微闪动。
早朝没什么大事,蔚岚站在朝堂上,眯眼睡了一会儿,等睡醒的时候,已经下朝了,谢子臣用笏板拍了她一眼,蔚岚瞬间清醒,跟上了谢子臣。
回了长信侯府,蔚岚忙去找魏邵,魏邵正在院子里逗鸟,蔚岚见他兴致正好,上前道:“父亲,来帮我一个忙吧。”
魏邵少有能帮上蔚岚的时候,十分兴奋,忙道:“阿岚要我帮什么?”
“父亲,”蔚岚带着魏邵坐下来,终于道:“你可认识永昌侯?”
听到这个名字,魏邵面色微微变了变,放下鸟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如今我办一个案子,与这件事有关,若父亲知道什么,还望告知我。”
魏邵没说话,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放以前我是绝对不会说的。不过如今你有出息,我告诉你,你自己掂量着,要不要说吧。”
“永昌侯……当年与我私交甚好。”魏邵说起来,眼里有了几分怀念:“我们还是世子的时候就认识了,十五年前,我还是世子,他就已经是永昌侯。他是个特别体贴下属的好将军,常和我说,这战场上的仗,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十五年前的冬天,北方遇上百年难遇的冰灾,我们前线的将士都等着粮草棉袄,但你也知道,军饷这种事,十万两下来,户部走一圈、兵部走一圈、层层往下,到我们手里,可能也就八千。”
“以往还能忍,可是那一年的确是忍不了了,大家想尽了办法,像我,也是靠着爹的关系,在兵部有人,所以才拿到了足够的粮食军饷。言旭他爹去得早,而且又是农家子出身,在朝廷本来也没什么家底的,我其实根本想不出来,那个冬天,他和他的士兵,到底是怎么过的。”
说着,魏邵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愧疚:“他弃城这件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听说他弃城前守了三天,把百姓全都迁走了,这才走的。他走了以后,将军力退到后方,立刻马不停蹄奔往盛京,那时候我就知道不好了。刚好我受了伤,你爷爷就把我送回了盛京,我和他一前一后到了盛京,他先是来找了我。他当时可能也知道情况不好,是私下偷偷找人递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找他。他信里同我说,他那一年,军饷只拿到应有数量的十分之一不到,攻城之时,将士连一把不残的刀都没有,冬天寒冷,将士都是跟百姓挤着过活,但饶是如此,也冻死了许多。他来盛京,是陈述冤情,来告御状的。”
蔚岚听着,用手指瞧着石桌,心里却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她向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但是她却是有两个底线的。
军饷不能动,赈灾银不能动,这两样东西,都是系着人命的东西。魏邵说得这样明白,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当年张云楠在户部,张程在兵部,自然是联手欺负言旭这个软柿子,吞了他的军饷。言旭军队根本没有能力作战,桓松没能来得及知晓,言旭无奈之下弃城逃跑,而后直奔盛京来状告张程、张云楠。结果却被张家兄弟伙同大理寺的人一起先发制人告了他,言旭甚至没能来得及面圣,便被送上了断头台。
而后她爷爷战死沙场,他父亲是个软弱的,怕是知道这好友的命运,却连伸冤都不敢,根本不敢让人知道,他知道这样的秘闻。
北方的思归,十五年前的旧案。
而这个案子,到底有多少人掺在里面,谁也不知道。那凶手带着仇恨而来,怕是要血洗了这盛京上下的。
蔚岚敲着桌面,慢慢道:“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父亲可知?”
“知道……几个……当年言旭是带着证据来的盛京。”魏邵似乎还是有些害怕:“阿岚,他们如今比当年更加权大势大,你不会……想找他们麻烦吧?”
蔚岚看着魏邵害怕的样子便想笑,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虽然是在这个世界长大,胆子却连自己当年管着后宅的亲爹都不如。当年她亲爹作为蔚家主君,虽然是个男子之身,却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
“你别管我做什么,你就把你知道的同我说就可以了。”
“当年和这件事牵扯的,我就知道三个,张云楠,张程,沈秋和。”
“沈秋和?”蔚岚愣了愣,魏邵点了点头:“对,就是张程的妹夫,沈家家主,如今的户部尚书,沈秋和。”
蔚岚没有说话,她心里有了思路,直接同染墨道:“染墨,吩咐人去盯着沈秋和,在暗处盯着。”
说着,她起了身,有些疲惫道:“我睡一觉。”
染墨也觉得有些困,吩咐了人,然后就去睡了。
主仆两人昏天暗地睡了一个下午,等蔚岚醒过来时,便发现已经天黑了。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谢子臣正坐在她屋里批着折子。
蔚岚起身来,有些迟疑道:“子臣?”
“醒了?”谢子臣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去喝粥吧,你现在太累了,养一下脾胃。”
蔚岚点点头,起身来,让人备了水后,坐在案牍前从容喝了一碗粥。
她虽然动作优雅,看上去也颇为淡定,但实际上动作却是快了许多的。
谢子臣不由得道:“还要出去?”
“嗯。”蔚岚点点头,将最后一口吞入腹中,而后便起身去沐浴。
谢子臣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影子,念了一段清心咒,又低下头去。
蔚岚晚上出去,直接奔往了沈府。沈秋和是当年太学上等毕业生,彬彬有礼,听说蔚岚来了,便迎了蔚岚入府。
蔚岚进府后,直接表明来意:“沈大人,我是为当年永昌侯那桩案子来。”
沈秋和似乎毫不意外,他招呼着蔚岚坐下,叹了口气道:“楚大人死后,在下便知道,早晚,魏大人会来找在下的。只是未曾想过,却是来得这么快。”
“魏大人要问什么,不妨直接问吧。”
蔚岚点点头,却是道:“当年的旧事,其实在下已经知道得□□不离十,沈大人不妨说详细些。”
“都已经是旧事,便不重要了,”沈秋和笑了笑,眼里有些苦涩道:“魏大人只要知道,保护好张尚书、我、以及中郎将陈鹤生便好了。”
“中郎将陈鹤生?”
蔚岚愣了愣,沈秋和点点头,而后道:“除了这些,在下不会再多说了。”
蔚岚是明了的,这些事,必然是这批人当年办的龌龊事。沈秋和说出来,无非是因为猜到她已经知道一部分,他想向她寻求保护而已。然而更多的,他便不会透露了。
他强调这是旧事,无非就是想让蔚岚识趣,不要过多追查而已。
他、张家都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握着户部和兵部,是苏城依仗,蔚岚明面上是苏城的人,沈秋和相信,她不会太过为难。
蔚岚自然也是明白其中要害的,点点头道:“沈大人放心,在下不是不懂事的人。”
沈秋和舒了口气,同蔚岚聊了一会儿后,将蔚岚送了出去。
蔚岚立刻派人跟着他们三人,而他们三人本身,也是花了大价钱,请了武林高手。
蔚岚每天都去沈家盯梢,然而凶手却没有了任何动静。眼见着七日的期限就要到了,蔚岚心里不由得也有些着急。谢子臣却似乎是一点都不担心,安抚道:“你放心,你会查到的。”
蔚岚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信心。
第六日,沈秋和要去祭拜自己的发妻。他娶张氏之前,是有一任妻子的,他对那位妻子感情极深,每年忌日都要去祭拜。蔚岚本想劝阻,却又觉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加上沈秋和一再强调,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终于给沈秋和放行。
那天是个阴雨天,蔚岚暗中带着人远远跟着沈秋和。
沈秋和带了大批人马上了山,那天阴雨绵绵,沈秋和站在墓碑前,同自己的亡妻说话。蔚岚远远观望着,本来一切都正常,突然间,沈秋和身边的人就一个个开始倒下!
蔚岚没有动作,她埋伏在原地,屏住呼吸。
便就是这时候,一个红衣男子撑伞而来。
他身形高瘦,如亭亭修竹,面上带着一张白玉面具,踏着春雨,慢慢走向了沈秋和。
沈秋和已经无法动弹,他倒在墓碑前,看着那人从容行来,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蔚岚就在附近,却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而蔚岚看着那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她实在是无法忘却,只需要一眼,她就知道,那是他。
她满眼都是当年言家满门被斩首时的鲜血,是言澜刺杀皇帝后被吊在城墙上的尸首,是那年她将他从牢中带出来时,他冰冷的眼看着她说的那一句:“这公道,天不给我,人不给我,我自己给。”
“永昌侯……他来盛京……是来告御状的……”
“圣上判了他满门抄斩,就连言旭不到六岁的儿子都没有放过……”
“学琴学了多久?”
“十四年。”
“言公子不过二十出头吧?”
“正是双十有一”
“言公子必定出身音律之家。”
“家中没有这些文雅的东西,七岁那年被人卖到南风馆中,由老板请了师父教的。”
十五年前,言旭的儿子不满六岁,十四年前,言澜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