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他曾见过皇上打楚玄,用的也是鞭子。那时楚玄不过六岁,身边的小内侍为讨好他便从外面给他弄了些野传歪书,他常在上课时偷看。一次,被皇上发现,一怒之下便命他脱了上衣跪在诸皇子面前受罚。
那日的阳光极好,楚玄光洁细腻的背反着阳光,白得亮眼。他站在诸皇子间,亲眼看着那片洁白的背随着皇上手中呼呼鞭响,一条条血痕重叠交加,如雪地里凄美绽放的血色之花攀爬在楚玄的背上。
其实,皇上会发现楚玄上课开小差,是他的手笔。他想看着皇上对楚玄失望,对楚玄愤怒,他以为他会觉得痛快。
然而,当他看见皇上对着楚玄挥鞭时的神情,却丝毫未觉得开心。因为皇上的神情充满着为父者恨铁不成铜的愤怒,那是一个父亲面对儿子时才有的神情。
后来,他见过皇上打楚宣,打楚玉,打过他许多兄弟。他总是能在皇上打他的兄弟时,看见皇上身为父亲的那一面。唯有自己,他从未亲身感受过皇上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面对他。
他有时在想,是因为他从来不敢犯错,所以才错失了皇上为者父时的神态,又或者是其实皇上从未以一个父亲的角度看待过他?
想不到临到如今,他终于被皇上亲手教训了一次。
那日他仔细去看皇上挥鞭时的神情,却是只看见了深深的忌惮,是一个为君者对于一个敢于僭越,野心勃勃的臣子的忌惮,并非父亲对待儿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的生命自小便缺失了太多,他一直都是不完整的,所以他也很明白自己的贪婪,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无底空洞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填补不满,寻个空洞呼呼地透着寒气,呻、吟着饥饿,鼓动着他去贪求。可惜,他所贪求的一切,至今都未能得到。
父亲、母亲、苏雪君、皇位,还有墨紫幽。
牢房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在这无法入眠的夜里听来越发的清晰,他没有起身,只是仰面躺在床上睁开眼道,“你终究是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萧镜之站在牢房外回答。
“怪了,”楚烈笑出了声,“怎么九年前,你就下手了呢?”
“就因为九年前我下了手,所以现在我反而下不了手。”萧镜之回答。
楚烈沉默片刻,又低笑一声道,“罢了,既然这台戏你唱不了,那就另唱一出吧。”
“你欲如何?”萧镜之问。
楚烈却是道,“你那个贵妃妹妹实在是太无用处了。”
“她若无用,你觉得这一次宁国公府会丝毫不被你与我姑父所牵连?”萧镜之冷笑。
萧贵妃虽然从不开口为宁国公府求取利益,可正因为如此皇上反而更加珍重于她。而也因了她在,除非宁国公府当真闹出什么不可饶恕之大罪过,其余事情,皇上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纵过。
“可那也太浪费了不是么?”楚烈叹息,“她总要多派点用场才好,毕竟父皇这般珍惜她。”
人年纪越大,便越是重情,尤其会珍惜身边真心陪伴自己之人。皇上待苏皇后是举案齐眉,待隐太子沈敏是一往情深,待萧贵妃却是相濡以沫。这份情,皇上是舍不掉的,也是萧贵妃的重要之处。
“你又想让她做什么?”萧镜之语气不善地问。
“一点小事罢了。”楚烈淡淡道,“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我若上不去,你们宁国公府怕也会不得善终,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你到底有何打算?”萧镜之凝眉问道。
“成王此番设计我,一则是为了让皇上看见我的野心,看见我有这个本事威胁到他的皇权,让皇上忌惮于我。二则便是为了让皇上知道我待亲兄弟有多么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楚烈的双眼凝视着牢房天花板那被油灯映出的一片光影,笑道,“怎么说,我都该狠狠地还他一次,你说是不是?”
“二十万大军在他手上,他都能毫无异动,且一回金陵城就自动解除兵权尽释皇上的忌惮之心。”萧镜之冷冷道,“他怎会可能会如你我所愿,有所异动。”
“谁说我想逼他出手了,”楚烈笑,“父皇不是召了相王回金陵城么――”
萧镜之沉默不语,夜晚的刑部大牢昏沉阴暗,还有隐隐凄惨的哀号声弥漫,楚烈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听来,莫名就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而同在深夜里的大理寺牢房却是一片死寂。
在牢房最偏僻的角落里,墨越青坐在牢房的木床上,看着牢房外墙壁上挂着的一盏孤灯出神。那孤灯灯光微弱,根本照不进牢房之中,故而这间牢房里始终都只有阴暗。他已被关在这间牢房好几日。
一开始他如临大敌,整个人戒备重重,就防着大理寺的人企图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来,甚至他已做好了重刑加身的准备。他如今已非首辅,不过是待罪之身,对他动刑也属正常。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的夫人可是一向最爱护她那个姐姐封夫人的,如今封夫人死了,林大人怎会对他手下留情。
只是。他忐忑不安了好几日,根本没有一个人来提审他,他就连林大人的面都没见到。这反而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对方突然通过赵尚书将他拉下马,必然是打算以他为突破口,再将宁国公府和楚烈给一下拉下水,却不想对方都已让他失了首辅之职,成为阶下之囚,居然毫无动静。他实不明白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在卖着什么药。他只能这么胡思乱想着,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度过了好几日。
墨越青闭上眼,仰靠在肮脏的墙壁。静,太静了,这种诡异的静反而让人彻夜不能入眠。
忽然,有隐隐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打破了这种静,那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透着一种极有把握的从容。
墨越青缓缓睁开眼,看向停在他牢房外的那个人,那人一身灰白色狼裘,束发未冠,正用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审视着他。
楚玄。
墨越青知道自己如今的形容一定很狼狈,他穿了一身囚衣,已许多日没有梳洗,胡子拉碴,乱掉的头发一络一络地挂在脸上。可他依旧毫不羞惭地迎着楚玄那如欲将他一层层剥开般的审视目光。
他知道,楚玄能够如此从容的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这一次楚烈失败了。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会屈服,就会吐出楚玄所想要的一切。因为从当年他在苏家一案中动手脚时起,他便知道此生他与成王注定会是死敌,无论如何楚玄都不会让他活着。能救他的只有宁国公府和楚烈,是以他绝不能背叛他们。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彼此,在沉默中对峙。可不知为何,墨越青却觉得楚玄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戏弄之态,那神情实在太过从容,丝毫也未有半分急切。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如今被关在这牢房之中的他根本无关紧要,并不能引起楚玄的在意。
终究是墨越青先沉不住气,他道,“成王请回吧,从我这里你是得不到你想要的。”
“谁说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楚玄缓缓笑道,“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的,你知道的未必会比我更多。否则,宁国公府和秦王这会儿就该急着想法子救你了,怎会放任你在这里吃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另一本赶榜,这本不小心又拖到半夜才更。。。。otz。。。。。。。。
小剧场:
楚烈:玄弟,哥哥我永远都有后招,你永远都别想成功推倒我~~~
楚玄:→_→谁想推倒你了,臭表脸!
第176章
墨越青面色微变, 却也知道楚玄说的没错,对于宁国公府和楚烈的秘密, 他知道的的确太少。甚至就连他参与的许多事, 他也仅知皮毛。比如当年宁国公让他从墨越川身上套出已故的英国公世子萧决的行军路线,又比如当年他按宁国公的意思, 帮助陷害了苏阁老。他却至今都不知道宁国公为何要这般做。就连他悄悄从宁国公书房里偷了一样物证,也被萧镜之想法子弄了回去。
他对宁国公府其实所知不深,而宁国公府却是捏着他不少把柄。纵然他再如何不甘, 这些年来他当真也就只能是宁国公府放在朝中的傀儡罢了。对于与他休戚相关的宁国公府尚且如此, 那就更别提秦王楚烈了。
故而他被关进这大理寺这许多日,宁国公府和楚烈都没有积极地营救他出去,就是因为他们一则笃定他不会出卖他们, 二则他所知甚少。
“既然你认为我毫无价值, 又何必在这夜半三更到这潮湿阴冷的大牢里来?”墨越青冷笑道,“总不会是成王你无聊至极,想来看一看我到底有多落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