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森的记忆中,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远在他的能力出现之前,他和其他人就是“不同”的。
如果要追溯他能记得的最早的事情,那就是在幼儿园里,每一个小朋友都会指着他说:“蓝眼睛!蓝眼睛!”
然后就会用那种发现了新鲜玩具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完了还要笑嘻嘻地嚷嚷:“外国人!外国人!”
蓝森觉得很不知所措,他从来不觉得他的眼睛颜色是特别的,因为无论是他的爸爸还是他的妈妈,都会称赞他的眼睛漂亮,和他的爷爷一样。
“你爸爸妈妈都是黑眼睛,你是蓝眼睛,你肯定不是他们亲生的!”
“你是外国人,你为什么不说英语?”
“呜呜呜呜呜……我也想要蓝眼睛……为什么我不是蓝眼睛……”
每次自由活动时间,蓝森想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他们就会嚷嚷着说不和外国人玩,然后又说蓝森不是黑眼睛,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没人和他玩。
不知道幼儿园老师是真的疏忽了,还是她看到了却没有在意,但蓝森的的确确的,在幼儿园里没有任何亲近的小朋友。他从小就是不会争取的性格,面对疏远和玩笑也不懂得回击,所以久而久之,蓝森养成了一个人看书玩玩具的习惯,他认的字比全班的小朋友都要多,但是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老师甚至还以为蓝森的语言能力发育迟缓,因为他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到后来情况就反过来了,不是别人疏远他,而是他开始疏远别人。
而过了二十多年,直到他长大成人,脱离学生时代,独立生活,他才有了第一个迟来的朋友。
而他之前并不知道,成为“朋友”除了意味着让他感到新鲜而温暖的亲近关系,有时候竟然也会带来一点儿不知名的苦涩。
友情是这么微妙的事情吗?
“蓝森先生,你想先玩哪个?这次你挑一个吧!”
连恰向前跳了两步,转过身伸开胳膊,好像召开什么盛大开幕式似的:“精灵王国到啦!”
蓝森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他装作认真打量的样子四处看了看,随便指了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东西。
“哎,旋转木马啊?”连恰看起来有点意外,“好啊,我们去排队吧!”
精灵王国区的大多数人都是带着孩子来的父母,尤其在旋转木马的排队区,一群小孩叽叽喳喳的。
“我小的时候也可喜欢玩这个了,每次坐上去就不肯下来,老是来回排队,绕好几圈。”连恰趴在排队栏杆上,有点感慨地回忆童年,“其实仔细想想,就是坐在花里胡哨的木马上,听音乐转圈儿,但为什么就那么开心呢?”
蓝森更给不出答案,他选旋转木马只是因为这个看起来速度够慢,不会晕。
连恰显然也没有指望蓝森的回答,因为她很快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很多事情都是没有为什么的啦,那时候妈妈总是站在外面给我拍照,每次经过她的时候,我就急着冲她摆姿势,结果差点从木马上掉下去,把我妈妈吓得半死。”
幸好没掉下去。蓝森跟着在心里松口气。
“但这个还是很经典的东西啦,每个游乐园都有,就是木马的造型不太一样吧,我还见过蜜蜂和蝴蝶造型的。”
眼前一圈一圈的木马绕着过去,坐在上面的小孩子笑个不停,蓝森忽然想,不知道连恰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有点遗憾没见过,又有点庆幸那时候他们不认识――如果连恰是小孩子的话,那他大概刚好是十几岁的时候,那段时间要么张狂到极限,要么低沉到极限,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有陪小孩子玩的耐心。
大概还会把连恰吓哭吧。他面无表情地想,同时对过去的自己感到了一丝懊恼。
排着队往前挪动了一会儿,栏杆另一侧的小女孩忽然伸出手,拽住了蓝森束在脑后的辫子。
“头发好长,姐姐。”小姑娘晃着手,咯咯笑得很开心。她被她的爸爸正抱着,所以才一伸手就够到了蓝森的头发。
“……”蓝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他本来也不能说话,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看小姑娘,又看看小姑娘的爸爸。
“这不是姐姐啦,是哥哥,大哥哥。”连恰急忙过来解救蓝森的头发,“把手松开好不好?抓着头发大哥哥会疼的。”
“是姐姐!”小姑娘很固执,“姐姐,长头发!长辫子!”
场面变得稍微有点尴尬,蓝森本人反倒成了最不在意的那个,他头发长,没有很严重的拉扯感,而且他确实不在乎被小孩子认错性别,毕竟小孩子就是那么直接,长头发的是女生,短头发的是男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连恰和小姑娘的父亲一起劝了好一会儿,终于用一根棒棒糖诱哄小姑娘松了手,抱着女儿的父亲颇感歉意地道了歉,转过身去教育正在啃棒棒糖的闺女:“不能伸手抓人家的头发,还有,人家是哥哥,个子高的。”
“可是姐姐头发长啊。”
“不能那么说,哥哥会生气的,也有长头发的哥哥啊。”
“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连恰忍不住,扒着栏杆笑了好一会儿,“对不起蓝森先生,我不是笑你!就是……觉得太好玩了。”
“我明白。”蓝森说,他看着连恰在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不介意。”
“……嗯,我也觉得蓝森先生大概不介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么感觉的……”女孩维持着半趴的姿势,一只手支起来撑着下巴,扭过头仰起视线看他,语气俏皮,“感觉很难想象蓝森先生会在乎这样的事情。”
蓝森觉得连恰说得没错,他几乎是赞赏地点了点头,并为对方原因不明的了解而开心。
心情变好,他的好奇心又忽然升了起来:[那你觉得我会在乎什么?]
“烤点心呀。”接过纸条看看,女孩回答得一点也不犹豫,看蓝森没做声也没点头,忽然又变得有点不确定了,“……不对吗?”
对。蓝森想,点了一下头,他只是有点惊讶对方毫不犹豫的答案。
“我是这么感觉的啦,蓝森先生你是很喜欢做点心吧,每次你在那边……揉啊揉啊,翻啊翻啊的时候,还有哗啦哗啦这样使劲儿――搅拌东西的时候,你都看起来很开心呢,就是那种……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开心,能感觉出来,藏不住的。”
――我确实开心,因为对我来说,烘焙是件能令人心情平静、精神振作的事情。
“应该和我写小说有点像吧,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看起来很麻烦很累,但是,其实自己会从当中得到力量的。”连恰两只手的指尖并在一起,塔尖似的抵着下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就算事情再糟糕,可是想想还能写小说,蓝森先生还能把面粉黄油小苏打揉到一起烤出点心来,就觉得一点也不怕了,只要还能做喜欢的事情,那一切就绝对不是最糟糕的……就会给人这样的力量啊。”
“…………”
女孩的话语像一颗流星,它划过心房,在时间中逆行燃烧出明亮的轨迹,坠落在心灵角落的少年手心里。
那颗燃烧着的星星照亮了少年的脸庞。
蓝森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你说得对,我在很糟糕的时候,确实被烘焙这件事拯救过。]
――他想把自己从未和人说过的一些事告诉连恰。
因为是连恰,所以想让她知道,也因为是连恰,所以她知道也不要紧。从未希冀说出口的话,一定会被理解的,甚至不被理解也不要紧,只要是连恰在听就好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事而已。
女孩认真读完了他这张便签纸,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蓝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也是啊。”连恰的话音轻轻的,带着柔软的笑意,“很糟糕的时候,我的文字救了我诶,我们一样呢。”
蓝森想用一切他能想得到的最好的词汇去形容连恰的眼眸,却又觉得那是超出了言语范畴的美好。
他的脸颊似乎在发烫,他的心跳声变得清晰而快速,他的双眼好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明明想着要移开视线,目光却不听使唤地停驻在连恰脸上。
“我……”
他张了张嘴,觉得有些字句不听指挥地、争先恐后地就要往外冒――
“啊,蓝森先生,排到我们了,先进去吧!”连恰忽然发现队伍正在迅速移动,她探头一看,发现上一轮木马的人下来了,这一轮刚好能轮到他们。
“…………”
蓝森默默地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那些不听指挥的字句被打断,又争先恐后地消失了,像是被突然惊飞的鸟群。
连恰跳上旋转木马台,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地在那堆木马之间四处跑,然后她忽然就占住了一个木马,使劲儿掂着脚跳,冲蓝森挥手:“蓝森先生,这边,这个这个!”
蓝森从善如流地走过去。
连恰双手握着那匹木马的支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蓝森先生,你看,这个很高吧?所以……”
这简单。蓝森淡定地想。
他稍微弯下了腰,用一种敏捷而迅速的动作半抱半托地把连恰侧着放到了木马背上。
“哎、哎?”连恰完全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眨着眼睛,两只手还抓着支杆。
或者说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一个大活人,居然那么轻易就被抱上来了,简直像是小猫小狗一样。
“你坐稳。”蓝森简短地说,直接就近坐到旁边的一匹木马上了,全然不顾自己正在遭受一波来自旁人的目光洗礼。
“呃,蓝森先生,其实……”连恰想解释说其实这匹很高的木马是替蓝森占上的位置,可她忽然觉得解释也没有必要,“……我还是第一次侧着坐旋转木马哎,刚才谢谢你。”
蓝森点了一下头,移开了目光。
连恰想了一下,觉得蓝森应该是第一次坐旋转木马觉得新鲜,就像之前坐矿山车一样,于是她放任了蓝森的神游,自顾自地坐稳了,等着旋转木马开动。
“铃――”
旋转木马启动的铃声响起,大家都抓牢了把手,好些人使劲儿冲站在栏杆外的朋友挥手摆姿势求照相。
叮叮当当欢快活泼的音乐响起,旋转木马开始有规律地上下浮动,几个小孩子的笑声飘荡起来。
蓝森面无表情地坐着,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前方,可仔细看的话,就会知道他的思绪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蓝森先生,蓝森先生!”他听到连恰的声音在叫他。
他转过头,发现连恰举着手机对着他:“拍个纪念照,笑一个哦!”
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连恰的笑容。
阳光从女孩背后打过来,她脸上带着纯粹又开心的笑容,像是隐匿在云朵中的天使一样。
所有其他的都消失了。
欢快的音乐,涂得夸张鲜艳的旋转木马,周围的人,小孩子的笑声。
都消失了。
“…………”
蓝森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神情看着连恰,他觉得自己傻透了,后知后觉,笨拙,迟钝,所有这些字眼,一个不落的,都是他。
如果你能想到一个人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微笑。
如果你毫不费力就记住了她的喜好。
如果在她开心的时候你也会笑,她难过的时候你也低落。
如果你的视线总是追着她走。
如果……
……
…………
如果你总是觉得她那么好,哪里都好,有的时候,你眼前只有她一个人,全部都是那个人,好的和不那么好的,你都知道,细致的如数家珍的。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坠入爱河了啊。”爷爷笑眯眯地对他讲和奶奶年轻时的初遇。
――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