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菲不知怎么就叹了一口气。
幸亏在小城,若在大一些的地方,自己的秘密估计已是满城风雨了。无孔不入的记者能把你折腾个半死。不过也不一定,自己一旦亮出那身绿皮,吓得半死的恐怕就是对方了。
这身绿皮此刻就在他身上。
他像剪下一块小布头似地把绿皮剪下来一块,方才去“城堡”就是借用父亲的实验设备进行化验。其结果没有什么稀奇的,绿皮的化学结构与一般的海藻无甚不同。换句话说,自己假若真的由人变成了某种姑且称之为x的生物,那么这x十有八九是海藻或海带。
他为自己将要变成的那种东西啼笑皆非。
两个老一些的莫菲丝毫没有觉察出他的异常,这证明自己掌握情绪的功夫还是可以的。的确,在整个变化的过程中,他身上人的特质丝毫不曾消褪。对对,充其量有一些缺乏耐性,依照他过去的性格,听完两位“莫菲先生”的争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他望着夜幕初降的海面,一任海风吹拂着脸颊。大腿上有些痒,他隔着裤子(当然,也隔着绿皮搔了搔),直到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如此的时候,才十分畅快地脱去了所有人类用来遮羞的东西,露出了那具墨绿油亮并雄性十足的躯体。
从肩胛骨往下一直到脚尖,尤如涂了一层绿色的油膝。假若白天他突然出现在太阳浴场的沙滩上,说不定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冒出水的“蛙人”(潜水员)。小莫菲本身就是潜水员,真这么以为也不算错。所不同的是,他现在下海根本用不着那些累赘的潜水用具,就像鱼用不着氧气罐和脚蹼一样。
一切变化都是不知不觉间降临的。
没有必要再去追索那是哪一天了,总之也是个搔痒痒的时候吧。他发现那个被搔的地方突然像葡萄破了似地挠下了一块绿色的皮,但绿皮下边没有像葡萄那样是水质的东西,它的下边是自己的皮。这个发现非同小可,小莫菲险些吓晕过去。
正常的人不应该有这层东西呀!
那天,他从自己身上剥下了大大小小40多块绿皮。如果把这些东西按照它们原来的位置拼接起来,那无疑是一张完整的“人皮”。这个发现搞得他惊恐万状。
他褪下“皮”后对着镜子进行外部检查,一点也没看出自己和他人有何不同,只是身体白得不太象话,像是在看不到阳光的地窖角落捂了10年似的,脖颈处有一条分界。
直到如今他依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长了一层绿皮而无所觉察?说不定那正是“变化”的第一特征呢?是的,在他剥下绿皮后,整个人便生出一种不适感,那是一种不太好形容的感觉,估计和鱼儿离开海水晒在太阳下的感觉差不多。万幸的是自己长着能呼吸新鲜空气的肺而鱼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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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岛是一座没有什么景致的荒岛,岛上的石屋据史书记载,原本是一种被称作“犯人”的人住的,他们之所以被送到这里,史书称之为“流放”一一都是些深奥难懂的词汇。
假如把人流放到荒岛上是一种惩罚的话,实现它的前提就是不给那些犯人气垫船(车此刻应称之为船)――小莫菲的分析离真实仅一步之遥。但是他永远不会明白,那个时候海上只有一种木船,这种木船的航速连气垫船的百分之一也赶不上。于是,在小莫菲眼中儿戏般的这块水面,在那些犯人的眼里几乎就是迢迢万里的天涯了。
小莫菲从6岁那年神奇地失踪了7天后,对大海的依恋就与日俱增了。那时候气垫车(或曰气垫船)远不如现在的棒,所以他时常对父母说:“要是能到黑石岛上玩玩就好了。”
祖父便大声回敬道:“那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呀,小东西。”
这句话的暗示性十分明显,就如同莫菲家族的“黑话”。在小莫菲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这种“黑话”始终伴随在他的耳边萦萦不去。
此间他完成了一名优秀男人所应受的所有教育,而后出入意料地选择了潜水员这个知识含量不算太高的职业。
莫菲老爹对外界宣称:“莫菲家族很有可能是鱼变的。”
又是一句外人不明其意的黑话。
后来气垫车一代比一代好用了,祖父就对孙子说:“你可以去石屋看看啦,那座岛说不定没有外人说得那么恐怖。”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使小莫菲最终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他经常一夜一夜地呆在岛上不回家。可是真该死,怎么就让大胡子阿卡发现了呢?
而且那家伙居然看到了自己的绿皮囊!
情况不妙!这可是迄今为止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秘密,包括父亲和祖父!
小莫菲抚摸着身上这层光滑的绿皮,努力地驱赶着内心的不愉快。他隐约觉得事情并非糟得不可收拾,因为自己毕竟保留着那层美丽的正常皮肤,阿卡真要是信口开河,到处乱嚷嚷,他只需像健美运动员那样往人前一站就万事大吉了。甚至还可以指着阿卡的鼻子对众人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是神经不正常的长舌妇吗?请往这里看!”
阿卡准完!
想到这里,小莫菲对着墨蓝色的大海笑了,而后将气垫船的自动调节系统摆弄了一番,然后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跃入了大海。等一会儿上岸时,气垫船将十分听话地蛰伏在石屋门外,像一条忠实的苏格兰牧羊犬。
小莫菲每天都要在大海里畅游一番,不管是该游泳的时间还是不该游泳的时间。这现象很像人的肚子饿了便思饮食一样。不不,这么说极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毒品的吸食者犯了毒瘾就会发作一样,没有办法,只有这个说法比较符合小莫菲的实际。请他原谅。
不过还好,大海毕竟不是毒品,小莫菲更不是吸毒者,根本的区别就在这里。再说了,潜海百分之百不属于犯罪。
小莫菲很快就潜到了水深30米的地方,在这里,他的视觉器官开始“工作”。糟糕,这么说很容易使人坠入五里云雾,认为小莫菲的视觉器官平时不会“工作”。不不,他的视觉器官健康无比,和你我他没有任何不同之处。这里想指出的是,大海的深处是没有光亮的,晚上尤其漆黑如墨,而小莫菲视觉器官的特殊功能,这时开始发挥作用,可以在下潜至30米处渐渐看清周围的一切。
估计多数人已经明白了,小莫菲的眼睛和许多鱼类及海洋生物一样,在无光的水中可以看清一切景物。至于那个30米,目前还不太好解释,反正每一次都是潜到这个深度便开始看清东西了。周身的压力和长期的潜海经验告诉他,这里大约是30米。
当然,现在的小莫菲已经用不着什么潜海的经验了,那是过去初出茅庐时的事。现在不必了,完全不必了。一定要说清楚的话,可能这样说比较易于理解:鱼在海洋中生活用得着潜海经验么?当然不用。
小莫菲现在便和鱼一样。
对水压的适应,对水温的适应,呼吸及其所有海洋动物应该具备的生存条件,他统统具备。甚至他也常常捉几条小鱼小虾来解解馋。真的,正应了我们前面说过的那句不太高雅的话:小莫菲渐渐变得不是人了。
他倒底应该属于什么动物呢?
他偷偷进行过x光检查,结果证实,他的肺依然是肺,毫无变化。他不明白自己在水中究竟靠什么呼吸,莫菲什么地方长了腮?他听人说有一种腋下长腮的人,被称之为“鱼人”。后来这个说法迅速地被否定了,说是一帮专搞恶作剧的“网虫”(国际互联网上的痴迷者)们干的。再往前推,据说有一个很会写东西的作家,好像是丹麦人,他写了一部童话,说是有一种像美女那样的鱼,人首鱼身。
小莫菲很想会会这个鱼美人,但是很遗憾,那毕竟是个童话。
总而言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属于什么种群,是人类还是鱼类?是“鱼人”还是“人鱼”?好像都不是。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十分茫然,不仅茫然,而且还十分孤独。
是呀,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听说海中有第二个自己这样的人,或鱼。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条“鬼头鬼脑”的怪物。他叫不上那家伙的名字,总之是一条深海的动物吧?
小莫菲狡猾地绕过一丛珊瑚,向对方摸过去……
***
小莫菲大约深夜一点钟才回到城堡。
他其实完全可以在岛上的石屋里将就一夜,那里有全部的生活设备。可是不知为什么,没准儿就是那种尚未得到科学解释的“异体信息传导”这种现象一度被称之为“第六感觉”,还有人生拉硬扯地把它和气功混为一谈。小莫菲对这一类稀奇古怪的现象一向不以为然,可是今天晚上他多少有些信了。
他觉得家里可能出了什么事。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信息传导”,他回来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不希望再次被阿卡之流窥见自己的秘密。可是,家里出事却是真的!
莫菲老爹,也就是小莫菲那可爱的祖父,此刻已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事情偏偏出在家里没有女人的时候。母亲,以及家中唯一的那位“公主”去撒哈拉大沙漠度假去了。
如今全世界正在搞一项拯救撤哈拉的活动,属于旅游项目。大致内容是,每一个旅游者都有义务在大漠的边缘开辟一块以你的名字命名的“绿洲”,那怕这块“绿洲”只有巴掌那么大。前提是必须“包活”。母亲和妹妹便是为青史留名而去的。据说这项活动非常见效,太空站发回地球的新闻称:“偌大的撒哈拉大沙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明显变小,两年前栽下的树木已蔚然成林了!值得一提的是,那里森林的树种几乎包括了世界上已被发现的所有植物种类。照此发展下去,撤哈拉变成世界植物博物馆将是不成问题的事……”
那篇新闻稿长得让人生气,其实它的核心内容就是上边那几句话。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莫菲老爹毕竟处在了半死不活的状态,而家里恰恰没有女人!尤其不可容忍的是:父亲莫菲博士好像有意想把这个情况隐瞒下来。
一般的情况下,小莫菲每天临睡前都要去祖父那里“请安”。不管言谈当中是不是经常没大没小,形式总算保留下来了。因此,说小莫菲是“反传统的一代”是十分没有道理的。
他今天回来得晚些,但一点儿没觉得应该“免了”。他像以往那样推门而入,打算看看祖父是张着嘴鼾声大作,还是弯得像大龙虾似地缩在床上。莫菲老爹平时只有这两种睡相。
令人惊讶的是,他今天看见了第三种。
在柔和的灯光下,小莫菲前所未有地看见祖父像大多数人那样平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苟地盖着条被单。那情景使他非常不情愿地想到了一个不该想的地方――太平间。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小莫菲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马上,他看见了一应俱全的医疗设备:监视心、脑、血流、呼吸的仪器……还有一条他最怕看见的东西――鼻饲管!
小莫菲的心蓦然间揪紧了!他再笨也懂得这个,已经到了用鼻饲管的地步,那证明这个人已变成了植物――植物人。
他惊愕地立在莫菲老爹床前,连呼吸都几乎没有了。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梦游现象而错进了一个不该进的房间,直到听见背后传来故意的咳嗽声。
他的父亲莫菲博士站在光线稍暗的门口。
父子俩的眼神交叉在一起,房间里静得跟没人差不多。后来小莫菲无声地走上前去,双手扶住了博士的肩头。
“告诉我,爸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博士的脸色极其不好,连喘气都透着些有气无力的感觉。他过去看了看仪器指示,然后沮丧万分地坐进旁边的沙发里。
他告诉小莫菲:“事情来得非常突然,简直叫人防不胜防。老祖父争着争着就急了,你还没忘吧,我们在为太空站的那个邀请争执不下。听着儿子,我直到现在也不认为人家邀请的是他!人家请他去毫无用处哇,太空里可没有供他钓鱼的地方!好啦,不说这个啦。总而言之,老祖父争着争着就急了。他举起拐杖就要对我施以颜色。你想想看,我也是近50岁的人了,他居然还像对待15岁的男孩子那样对我,岂可容忍!”
博士说到这里竟气得跳了起来,反正老祖父已经是“植物”了,吵闹和喧哗对他统统无所谓:“当然啦,我不会像他那么不懂事,我只不过想和他理论理论,让他知道真理不是靠武力所能得到的。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真的打了我一拐杖。”
博士试图亮出肩膀给儿子看。
可是小莫菲已经难过得不想看了,他用很悲伤的声音对着天花板说:“我明白了,爸爸。他患了老年人最害怕的那种病。暴躁是这种病的最初症状。那种病叫什么来着?”
“早老性痴呆症。”
“对,就是这个病,据说有个演电影的美国总统就得的这种病。”小莫菲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博士道:“你说的是里根。”
“嗯,似乎是这个名字。”小莫菲倏地盯住父亲的脸,“可是我想不通的是……怎么说呢?这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况且所谓的痴呆症和植物人还不一样呀!”
博士道:“你想不通也好,想得通也好,总之已是这样了。至于你祖父的暴躁是不是早老性痴呆症的早期,已经非常不重要了。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严重的早老性痴呆症,同样可以由于脑缺氧、脑缺血而变成植物人。唉,太专业了你也不懂!”
小莫菲攥着拳头:“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祖父提前走到终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博士说:你那么聪明的大脑怎么就不懂呢?他打了我一拐杖显然是不解气的,于是他冲上来打我第二拐杖。可是没等他打到我,自己就绊了一跤倒下了,脑袋磕在了这个茶几的角上。”博士指着家里最古老的那件家具,“以后的事你大约能猜出来了。”
是的,小莫菲想,再蠢也能猜出来了,祖父因为一句话的事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提前由范围极广的脑神经疾病“冲刺”到了终点――植物人,得这种病的范围恰恰极窄。
随后博士告诉儿子: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技术护理老祖父,同时不希望外界把这事情传得纷纷扬扬。所以希望他配合保守这个秘密。
小莫菲望着祖父头上的纱布,心里好不是滋味:“是的爸爸,对于你的技术我当然没有理由怀疑,你是脑神经领域的权威!可是对于第二条,我可没有把握,这已经是个没有秘密的时代啦!”
他想起了大胡子阿卡。
博士道:“你说的当然是事实,不过能保密还是尽可能保密,我需要时间。”
“那是自然。”小莫菲应道,可是马上他就听出了些意思,“咦,爸爸,你说什么?时间……难道你能把老祖父治好?”
“至少我不能放弃。”博士好像对天发誓似地挥了挥拳头。
小莫菲觉得父亲十分作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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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绿皮囊不太容易脱。因为在和那头“鬼头鬼脑”的海洋动物周旋时,小莫菲最终没能隐蔽好自己,于是所谓周旋最终变成了较量。
两个“人”打了个0比0,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小莫菲对结果从来就不太在意,他更重视的是追踪和寻找那鬼东西的过程。
他感觉十分奇特,似乎那鬼东西不是什么海洋生物,而是比人还狡猾的“人”。尽管荒谬,可他的确有此感觉。
那鬼东西机智得不可思议,连智商最高的海豚,在它面前也不得不相形见绌,小莫菲不知怎么形容才恰当。
他数了数,绿皮囊上大大小小共计26个破洞,其中14个是不留神被珊瑚剐破的,其余12个统统是“鬼东西”的杰作――他觉得称其为“鬼东西”非常恰如其分!
唉,老祖父要是没事该多好,他对海洋方面的知识差不多相当于一座小型图书馆,虽然老祖父对储存知识的光碟至今还不太乐意接受,但根据他一生的广闻博见,闹不好他会见过或听说过那种东西呢!
他的心里再次涌起一阵不愉快。唉,老祖父的运气不好,至少他应该在变成“植物”之前知道自己的孙子长了一身绿皮!
老祖父那个人对所有的新鲜事都充满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可是怪了……这种性格的人应该不容易患那种病!
暴躁――早老性痴呆――打人――自己变成了植物!不,这当中没有符合逻辑的关系。
小莫菲完成了一个最简单的推理,从而也将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埋进了脑子里。随即,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件千疮百孔的绿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