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应了声是,跟车夫一同取了这些下来,搬入院子里。
谢太初将大氅批在赵渊肩头,对他道:“以后去哪里,做何事,定都会让殿下知晓。”
还未等赵渊完全领悟谢太初所言含义,他已转身迈步出去,上车而行。
赵渊披着那大氅,看空荡荡的门外街道,一时失神。
过了一会儿,就见狄老头挤眉弄眼问他:“我说庶人,这位谢仙长可曾有婚配呀?”
赵渊咳嗽一声,抬头看天。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心头波澜终于平定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凝善真人不曾婚配。”
他听见自己说。
第24章 半卦(修)
张亮堡与宁夏镇之间还有二三十里地。
进宝斋的车子一个来回,带着谢太初抵达商号后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谢太初随那伙计到了后面迎客厅,只等了片刻,里面就有个着四方帽身着墨绿色直身的中年男子快步出来。
他身形微胖,脸也圆嘟嘟的,细皮嫩肉,虽未带笑,可眉眼弯弯不仔细看仿佛正冲人微笑。
走路时,微挺的肚子也一颠一颠,看着更有点滑稽。
他也不在意,快步进来,一把抓住谢太初的手:“哎哟哟,让我看看这师侄,下了山两年没见,吃苦没受罪没?”
谢太初躬身:“陆师叔。”
此人正是进宝斋的幕后掌舵人,倾星阁外门弟子陆九万。
“掌门师兄之前特地来函,说若你来了宁夏,让我好好照顾着。”陆九万眼睛挤到了一处笑眯眯地看他,“之前宁王在京城闹腾那么大阵仗,真怕你出了事儿。如今看着还好。不错!”
两人寒暄一番,坐下来,陆九万拿出两样东西。
一个是之前被张一千师爷送来的玉牌。
陆九万递过去给他道:“从京城来的消息说你生死未明,不是这个我可真不知道你来了宁夏。”
谢太初接过去系在腰间:“是有一阵子了。”
陆九万道:“按着倾星阁这些年来的规矩,只有民间行走的掌门嫡传弟子才能做这进宝斋的东家老板。如今你来了,我便完璧归赵。”
他手一挥,便有两个人抬了个大箱子过来,打开来是进宝斋多年来的账本,还有私印一枚。
“师叔在边疆经营商号十数年,才有了如今这规模。我焉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谢太初并不看,摇了摇头,“这进宝斋交到我手上,怕是没一年就要垮了。师叔不用再劝。”
陆九万听他这么说,呵呵一笑:“你小子还挺清醒。我原本也就只是跟你客气一下。既然你不客气,那师叔也就不客气了。”
谢太初被他一通客气不客气的话说得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我之前请师叔筹备的药材可到齐了?”
“齐了。按照你的方子,一半内服一半外敷。都做好了。”陆九万挥挥手,那箱子账本很快拿下去了,郑飞又捧了一个匣子出来,里面仔细摆放着丸药和膏药。
“这药珍贵,其中有几味乃是从昆仑山中采得,又送回倾星阁炼制半年以上,才得这么一小箱,又差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宁夏。算下来价值比黄金还贵。”陆九万说,“这乐安郡王值得如此上心?”
谢太初挨个拿出来仔细嗅闻,确认是自己想要的药剂无异,对陆九万道:“值得。”
赵渊双腿治疗已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
再辅佐药剂调理身体。
双管齐下,假以时日就能站起来。
届时再看这芸芸众生,又是另外一幅景象。所花费的心血、时间、金银虽多,比起这样的未来,又算什么。
陆九万听见他的回答,仔细瞧他神情,缓缓蹙眉:“太初,你下山有两年光景。当初掌门师兄与众人都劝你不要入世。如今你已经历红尘、又观朝野反复,本心可曾更迭?”
“不曾。”谢太初想也未想便回答。
“既然如此,无情道为何破了?”陆九万问他。
谢太初微微怔忡。
陆九万为他问脉,过了片刻轻叹一声,起身入内,拿出一个漆盒,打开来里面是一丸丹药,那丸丹药奇特,通体珍珠般洁白无瑕,流光溢彩,似乎有什么仙气在内流动。
“食之可治疗你内伤,助你重回无情大道,继续修习无量神功。”陆九万道,“从此凡尘俗世不会再纷扰你,忘却红尘过往,绝情绝爱,走天地正途。”
谢太初盯着那丹药看了半天,合上盖子:“多谢师叔。”
陆九万诧异:“怎么还不吃,还留着干什么,等死吗……抑或者你还真的打算逆天改命?”
“正是。”
陆九万哈哈大笑,过了片刻见谢太初并不曾笑,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师叔我是个俗人,可没这种大志向。我劝你也不要有。”
谢太初敷衍了一声,缓缓起身,“如此我便回去了。”
此时天已全黑。
陆九万见劝不动他,没好气道:“回什么去,城门都关了。况且就算能出城,过去二十里地一路漆黑,骑马摔沟里怕丢不死倾星阁的人?客房给你收拾好了,今天住一宿,明儿再走。”
“……”
陆九万走到门口还训他:“快些跟上来。”
*
两人行至院内。
漫天繁星。
紫薇与天空半悬,周围群星拱卫。
“数年前,倾星阁内聚集弟子推演未来,尤记当时大家纷纷使出毕生易术绝学,命、相、卜、爻……唯有你,独树一帜,起了半卦乾坤大卦。你说天下大道已窥。宁王命定,则众生命定。最后果然算出宁王赵戟命主紫薇,是未来天下共主。”
谢太初轻声应了一句:“是。这是竭尽凡人之力能推演出的天下命数,已是倾星阁数百年苦心孤诣所能得到的最准确的未来。”
“若要真逆天改命,必须以你毕生修为推演完另外一半的乾坤大卦。”陆九万感慨道,他摇头,“无忧子师兄一定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所谓易者,变也。易术乃是求变之术。知命而不认命,才是身而为人应对天地大道的根本之法。若不能为大端改命,为天下苍生改命。何必学这无量神功,钻研天道?若真到起卦,将剩下一半卦推演完毕,逆天改命之时。”谢太初垂目一笑,“我义无反顾,身陨无悔。”
陆九万听完他这话,呆了半晌,苦笑一声:“我知劝你不动。你早就已决心赴死。”
“烦劳师叔操心了。”
“当年你开始修炼无量神功的时候,才十四岁。我一想到那时的你……我一想到……”陆九万声音哑了一些,他勉强笑了笑,“何必呢。人命关天,别人的命是命你的便不是吗?”
“若一人身死,可救数代万命,还算公平。”
“人命怎可以数量计算?”
“其实也不止如此……”谢太初说,“我还有些私心。”
“你修无情道,哪里来得私心。”陆九万问他,“是乐安郡王吗?”
他俩在回廊中走了一会儿,便到客房门口。
那里有一汪不曾结冰的池塘,周围长满了白玉簪。这种在宁夏随处可见的花卉,在凛冽的寒风中开出了洁白的花。
繁星映照在水面,被微风吹皱,星盘仿佛摇摇欲坠。
一串白玉簪被风吹落,落在了布满星河的湖中,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有一朵形单影只的,晃悠悠飘到他的眼前,被他抬手接住。
那朵白色小花绵软,又纤细如铃。
很是委婉动人。
在这一刻,谢太初想起了赵渊,他低头嗅了嗅花香。
“我知不应该。可是想到所救苍生中有一人是特殊的存在……想到我虽身死,他却能活,他不仅可活,还可活天下,受万人敬仰……便更觉得,没什么不值得。”
*
一夜安眠。
然而天边刚亮,卯时一刻客房之门就让陆九万捶开。
他神情凝重,对谢太初道:“边墙烽火台起狼烟了!鞑靼人来了!”
谢太初一怔,抬步走到院落中,已见狼烟滚滚,冲上云霄,他仔细辨认:“自东南而来,横城、红山、清水一线告急。”
“伙计刚在外面打听了,总兵步项明已发急令命令各营各所军户结集阻拦。”陆九万急道,“他自己去张亮堡苑马寺点骑兵去了,可今年冬天苑马寺哪里还有多少军马。”
谢太初面容凝重起来,他进屋着好衣衫,提剑出来。
“等下,你去哪里?”陆九万喊他。
“苑马寺。”谢太初道。
第25章 危机
赵渊睡眠极浅,睡梦中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危机,猛然间便醒了过来。
张亮堡本身是个寂静的小村落,此时嘈杂嚷嚷声在外面混成一团。
因有行在大营一劫,此时赵渊还算镇定。
他穿上大氅行轮椅到院内,看天边发灰,估算时辰应在卯时左右,接着就瞧见自东南方向狼烟滚滚而起。
在他意识到狼烟的含义之前,柴门被人猛烈抨击。赵渊连忙上前下了门闩,只见狄边平已着上了皮甲,将狄英推进来。
“庶人,求您照顾狄英。”他说。
狄英急得跳脚:“爷,我也可以去打蛮子!”
“闭嘴!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逞什么能!”狄边平大骂,“在你大哥这里好好呆着!不要出门!”
赵渊把狄英挡在身后,问:“老爷子这是怎么了?”
“鞑靼过了边墙,从东南来了!”
狄边平还没有开口讲话,从村口已有一队骑兵疾行而来,带头之人着锁子甲,带金刚头盔,手提红缨枪,腰间一把大刀,马背上还挂着重弓长箭。
他身形高大,丹气十足,这话在疾行马上大声而出,由远及近,声音却稳定洪亮,是练武之人。他在门外勒马,身后骑兵队伍齐刷刷地都停了下来,一行人俨然训练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