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他们身后一行百余鞑靼骑兵矣追赶了上来,
北侧浮桥处驻兵听闻立即拿起一只燃烧的火把,又有几人泼上桐油,两只火把扔上去,羊皮囊绑着的浮桥瞬间燃烧起来,火星子一下子顺着易燃的桐油窜过了整个右岸的浮桥。
顿时自河心岛屿往右半侧黄河上起了一道燃火的屏障。
副官越过挖好的战壕,冲入驻兵人群,合拢后,大端军人约百人。
驻兵推着狼牙栅栏阻击在外,又点燃了战壕内的麻油之物,堵住了鞑靼兵第一次冲击,然而剩余鞑靼骑兵便撵着前人尸体一跃而过。
双方对冲,混杂在了一起。
有人在混乱中高喊:“守住浮桥!别让他们过河!”
话音刚落便遭劈砍。
又有人喊:“横竖都是死,跟这群蛮子拼了!”
马蹄横飞,鲜血直溅。
在以三四人耗一人的损耗战中,鞑靼骑兵被拉下了马。接着便开始了贴身肉搏。
有鞑靼兵妄图冲上烧起来的浮桥,被大端的汉子扑上来,滚在了火焰之中,一并烧成了火团。又有宁夏驻兵一刀捅入鞑靼人的腹腔,却被鞑靼人削掉了脑袋。
惨叫声从对岸遥远的传过来。
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这一侧的宁夏镇寂静安详。
那一侧的岸边数百人杀红了眼。
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黄河两侧蔓延,消耗着人命。
赵渊拽紧了手中握着的缰绳,他手一动,便发现谢太初依旧握着他的手。与此同时,谢太初也引大黑马转向浮桥方向。
不约而同地默契让他们彼此看了一眼。
眼神中有什么闪过,快得令谢太初不敢确认。
只需一个眼神,便可以点燃心中的炬火。可那些情谊还存在吗?
危急时刻,不容他细想。
大黑马开始起步,向前冲去,从木桥上一路狂奔,犹如飞驰的流星黑火,冲向了湖心岛屿。
几起几落,他们已站在湖心岛屿最高的岩石上。
谢太初勒马。
“冲过去。”赵渊道。
“殿下……”
“对面危机万分,焉能束手旁观?”赵渊急问。
谢太初看他,欲言又止。
赵渊一顿,又道:“你放我下来!你自己去。”
谢太初缓缓摇头,下马,拿起箭囊长弓,站在了湖心岛边缘,向着混战人群。
箭囊中还剩下十箭。
他仔细观察对面人群,抬弓便射。
直入对面几个精锐胸膛,一时间竟对局部的扭打产生缓解。对面有鞑靼人发现了他的存在,亦射箭过来。
谢太初不避,反而又去看众人,然后道:“那个人,是他们这队骑兵的头目。”
那人远离核心战斗区域,在沙坝马上观察局势,因距离湖心岛位置远超射程范围,自然没有在意他们。
“最好的黑羽箭,最强的长弓,射程不过一百五十步。他的位置距离我们在三百步以上。”赵渊说,“太远了。”
谢太初摸了下腰间箭囊。
三只黑羽箭。
他沉吟片刻:“我可以。”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亦转瞬即逝,他说完这话不再犹豫,挽袖拉弓拉满弓,蓄力朝天而射。
第一只黑羽箭冲上了天空,划出一个弧形飞到了对岸半空。
与此同时,谢太初第二箭比以第一箭更快的速度射了出去。
在到战场上空时,第二箭追上了第一箭,竟还有余力猛然爆发,撞击第一箭箭尾。
第一箭本已力竭,却因借力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寒光,笔直钉入了那鞑靼首领的左胸膛,刺穿他的胸膛,往出了一截。
他被巨力一带,从马上跌落,口吐鲜血,身后长箭支撑仰面跪在地上,睁目而亡。
战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谢太初第三箭又至,射穿了鞑靼战纛。
大旗倒地。
端兵有人大呼:“鞑靼首领死了!蛮子败了!”
一瞬间大端士气大振。
战场局势顷刻变化。
鞑靼人少了首领,慌乱不堪,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刚还骁勇善战的异邦人,此时却没了主心骨,潮水后退,前后碾压。
那些在战壕深沟旁的被自己的族人挤入了深沟,死在了沟底的不可计数。
这一波百余人被撵上了沙坝,向着北方逃窜,大端军兵乘胜追击。
黄河边危机暂时化解,赵渊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双腿并不能维持身体平衡,全靠两手紧握马鞍才得以稳定,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谢太初伸手一揽,将他抱住,平安安置在地上。
岸边石柱你泥地上插着十几只自对岸而来,力竭失了准头的黑羽箭,赵渊一看,浑身僵了。
“殿下?”
他自身侧把出那长箭,仔细去看箭羽。
“我自来宁夏圈禁,每五日十框羽毛,仔细挑选,伤了腰伤了眼。挑出的雕尾羽送出去做上品好箭。这样的箭羽我一眼便识。而这些鞑靼人,配着的箭。”
他将那箭递给谢太初。
“是雕尾羽箭。”他说。
“雕尾羽乃是制箭上品,做重箭箭羽,百步可破甲。而鹅翎羽为中品可伤骑兵。下品的鸦羽和杂羽才发给普通士兵用,五十步便没了准头,上了战场生死看天。”赵渊咬牙笑了一声,“好箭原来都卖给了鞑靼人。鞑靼人杀我们大端子民用的乃是我们亲手做的箭羽。”
心头那把黑火像是加了一瓢油,又烧烈了几分。
“这就是边疆生意?”赵渊问他,“这就是金吾在操持的营生?他赚得巨额金银去了何处,给了何人?!”
“金吾乃是舒梁嫡系。”谢太初道,“拉拢派系、豢养私兵。这都需要巨额银钱疏通。殿下知道是谁。”
“边防凋敝,民不聊生。军户逃散,十室不存一人。如今竟有为牟利自制武器卖外夷而杀族人的禽兽之事出现!这样的苦日子,如何过得下去?这样的边防如何守得住?”
他扶着那石墩子妄图站起来,然而双腿无力,又得谢太初扶持在缓缓站定。
赵渊看向那黄河对岸。
此时北岸战事已了,尸横遍野。
然而沙坝后的喊杀声却依旧隐隐传来。
赵渊怒指对岸:“天道便是任由无辜之人以血肉为墙对抗蛮夷强敌,对这些挣扎在泥泞中的众生的苦难充耳不闻。反而纵容那些权贵尸位素餐,饮人血而活?!”
“天道不曾任由民生挣扎,亦不曾纵容权贵尸位素餐。”谢太初叹息一声,“人间的不公自人心贪欲而起,与天道又有何干?”
赵渊怒极而笑:“你说不公乃是人心起祸,天道无辜。那宁王呢,那赵戟呢?!是不是你的天道选了他?!是不是他做这天下共主?!”
“历朝历代边疆都是如此,并不止金吾一人,亦不止宁夏一处,更不止赵戟一世!”谢太初说到最后,声音有些怒意,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何说殿下才能够看破?于一人、于数人、于千人万人的慈悲,对这天下苍生的兴亡于事无补。若不能保这天下安宁稳定,便是置苍生万代于水火之中。如此的慈悲不是慈悲,是心软。”
人都说谢太初是修道之人,毕生向往仙途。
可谢太初一手持弓、一手持剑,一刻之间杀敌无数,犹如浴血修罗。
出家之人应以慈悲为怀。
这样的信条似乎从来不曾出现在谢太初身上过。
比天道无亲。
比恶鬼嗜血。
如今他口吐无情之言,赵渊难以置信地看他,末了怅然大笑。
“哈哈哈哈……”他凄绝笑了,眼泪落下,“我倒忘了,凝善真人修无情道。不求金钱权力,只求得道飞升。你断绝情爱,将万人万民视为刍狗,我又何必与你多言。”
他欲推开谢太初,却被谢太初一把握住。
谢太初手腕一僵眉毛微皱,赵渊已察觉他掌心潮湿,摊开来一看。
刚才拉弓的手掌鲜血淋漓,五指可见红肉真骨。
为杀那鞑靼首领,几乎是拼尽全力。
在这一刻,便是赵渊对他失望至极,心肠亦是一颤,眼前模糊,说不上是为了大义,抑或者为了情谊。
“……是我拖累了真人。”赵渊低声道,“若不是因为你答应了太子护我,此时可以逍遥四海,参悟大道,不用在北边做这杀人之事了。”
谢太初攒拳紧握,沉默良久。
“为殿下……心甘情愿……”他回道。
*
黄河北岸的惨烈斗争还在继续。
然而对于赵渊二人来讲,他们所做之事只能到此。回去的路上,大黑马驮着赵渊,谢太初牵着马,缓缓往张亮堡而去。
下黄河大堤时,赵渊最后看了一眼北岸的硝烟。
“若我能站起来,能提得动刀,是不是就能做得更多?”他问谢太初。
所谓做得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