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一座画廊。
玛丽昂跳下来,环顾四周又回头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话,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着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指指门口“保持安静”的牌子。
玛丽昂在东南角学了通用语读写,她能认出警示牌边上那个硕大的招牌。“野性呼唤”,招牌这样写着,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玛丽昂看到身着华服的人慢悠悠走了进去,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塔砂却已经走进了门。
室内明亮而宽敞,镜子反射着灯光,让墙壁上的每一幅画都像放在阳光下。玛丽昂没去过这种地方,周围时不时有人类经过,房间散发着一种奢华的气息,两者都足够让她感到烦躁。但塔砂牵着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塔砂的脚步,无处可看地将目光投放到画上。
头几幅画看起来莫名其妙,如果画像“好”的标准是画得像的话,它们无疑糟糕极了。玛丽昂看到大片的绿色,上面撒着奇怪的小点,要不是画框下面的小字,她还当是颜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画看上去意外不错,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片宁静的森林,树荫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优美,像真的一样。
下下张画让玛丽昂不由得驻足,满月挂在画面顶部,在天幕之下,狼群发足狂奔,头狼仰天长啸。这幅画上的东西并不精致,却有种惊人的动态感,仿佛能在阴影中看到风的流动,听见风声与狼嚎。静止的画面上隐藏着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个月夜真的存在过这一幕,画家撞见了它,将它切割下来,放进画框。
“您也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身上也带着那股讨人厌的气味――角斗场常见客人的气息。他嘴里在和玛丽昂说话,眼睛却看着塔砂,这举动让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对此浑然不觉,轻快地回答道。不一会儿,他们便聊了起来,话题转移到画展上。
“这是画家瓦尔克的作品,他是这场画展中提供了最多画作的一个。”小胡子卖弄地说,“本次画展足有十一个知名画家参展,据说主题源于不久前那场意外……我想两位应该听说过了。”
玛丽昂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火灾’。”小胡子伸手做了个打引号的动作,“大量的兽人在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这场画展就是为了表达画家对此事的遗憾和警惕,兽人的逃脱可能会是一场灾难,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玛丽昂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尖锐的指甲在指尖泛着寒光。小胡子没能说完,不过,打断他的并非玛丽昂。
“放屁!”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猛地冲了出来,“你这无知、不懂艺术、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说什么?”小胡子皱眉道,“我鉴赏艺术品已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都过到狗身上去了!我们描绘自由,奴隶主却看到威胁与损失。我们画出心声,庸俗的色鬼却在这里拿一窍不通的内容跟人搭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一指画作,连珠炮似的说道,“这场画展表达的才不是什么警惕和遗憾!野性总在呼唤,自然之子应当生活于自然。要是有什么遗憾,也是遗憾这事发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该把那狗屁地方毁掉!”
“你真粗俗。”小胡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抱起了胳膊,“难道你想说,兽人逃跑还是好事吗?”
“好过被一些有着畸形爱好的人拿来取乐!”年轻人说。
小胡子嗤笑着摇头,转向塔砂,说:“听听这说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他弄错了这讥笑针对的对象,为想象中的赞同重新变得趾高气昂。
“换成早些年,你会因为叛国罪被吊死。”他恫吓道,“人类的先祖付出多少鲜血才迎来如今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文明的胜利,你却将之称作‘畸形爱好’!数典忘祖的年轻人啊……”
“好啊,说不出道理便来拼资历了!”年轻人抱臂道。
“你应该对年长的人多一点尊重。”小胡子理了理袖口,从姿态上他的确比对方好看,那让他十分满意,“让我们说回画展上吧,难道你想说,这些画家全都是那些肮脏异种的支持者?”
“兽人战争过去了两百年,奴隶制在人类当中已经废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废奴宣言上怎么说的?而时至今日,却还有人将对兽人奴隶贸易提出的不同意见视作叛国!”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说。
“人类是人类,异种是异种。”小胡子不耐烦地说,看上去对这场争执已经厌倦,“天赋人权,我们统治这些异种,正说明了人类文明的优越性。曾经兽人杀戮和奴役人类,如今人类建起兽人角斗场,这正是人类的骄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类的骄傲’?”年轻人仿佛生气过了头,反而大笑起来,“我们的军队赶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敌的地方建立了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的骄傲。我们的发明家创造了几乎人人都能温饱的城市,让我们不用茹毛饮血,不用天天为了求生奔波,这是人类的骄傲。都城有着这个世界最大的图书馆,横陈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贝湖的艺术百花齐放,各式各样的乐曲在每一晚奏响,各种流派的画作与雕像都有人欣赏,这才叫人类的骄傲!而奴役一个智慧种族,将肮脏的欲望和对自身的不满发泄到他们身上,为作恶沾沾自喜,这种卑鄙的、丑恶的事情……”
他的脸涨得通红,猛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人类之耻!”
玛丽昂抓紧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双眼睁得滚圆,死死瞪着慷慨陈词的年轻人,无论找多少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兽人的特征。“他就是个人类。”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边说。可是怎么会呢?玛丽昂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类说出这种话来?
这个激动的年轻人快和小胡子打起来了,很快保安围拢过来,接着走来了着装怪异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像负责人的男人。他们讨论了几句,却让保安把小胡子请出去。
“是这个人在闹事!”小胡子气愤地说。
“抱歉,可是瓦尔克先生不欢迎您继续参观。”领班这样说。
“我们代表此次展会的所有画家,请你滚出去。”着装怪异的女人笑道。
小胡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为瓦尔克的年轻画家还在那里气得喋喋不休。女人笑着安慰他几句,也和塔砂交谈,“别被那个人误导了。”她说,“主题就是自由和平权――但老板觉得太激进了,没给我们写上去。”
她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玛丽昂攥着塔砂的胳膊站在旁边,整个人如坠梦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两个画家离开也没恢复过来。塔砂却不打算放过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说:“有何感想?”
“他们是人类吗?”玛丽昂低声问。
“如假包换。”塔砂说。
“可是,我……”
她想说人类不该是这样,隐约又觉得不太对。
人类,尤其是富有的人类,总是如此让人恶心。
玛丽昂开始就不怎么喜欢人类,童年毁于人类士兵手中,她在战场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斗场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们明明衣食无忧安全自由,却为了取乐杀戮,还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玛丽昂看到的那些人类,仿佛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里的人却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画家比较特别吗?玛丽昂回忆着两个人的服饰,困惑地说:“因为他们没有钱吗?”
“和那些去角斗场消遣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确没有钱。”塔砂笑道,“所以光凭他们自己,可没法办起这场画展。”
塔砂带着玛丽昂去见了这场画展的主办人。
那是个有点年纪的贵妇人,养尊处优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价格高昂的珠宝装点着她的脖子与手指。塔砂以赞助商的名义(东南角也的确在与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与她攀谈,最后将玛丽昂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的女儿。”塔砂说,“她有问题想要问你。”
玛丽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钱人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心一横,问出了问题。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办这个……这个,”她语无伦次地指了指周围,“你和这些画家一样吗?为什么?兽人根本不关你的事,他们对你来说不是和家具一样吗?”
说到最后,玛丽昂的话语中带上了指责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贵妇人宽容地笑起来,完全没在意她的冒犯。
“许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我和那些画家不一样,那些孩子这么做纯粹出于义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点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对厅堂的一副肖像画,画中穿着裙子的大猫抱着小猫。
“我有个保姆,是混血兽人,负责照顾小时候的我。她很喜欢我,陪我玩,教我认字,我也很喜欢她,事实上,她陪我的时间比我流连舞会的母亲多得多。”贵妇人用追忆的口吻说,“后来有一天,她不见了。我闹得很厉害,父母回答我说他们辞退了她,因为她做错了事。我便想,等我长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将她找回来,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长大到了这个年纪,我才知道兽人根本不会被‘辞退’。”
她顿了顿,说:“似乎是母亲撞见父亲与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个奴隶能拒绝主人呢――以此为由发作起来,父亲为了息事宁人,便将她处理掉了。那之后我和他们关系一直不好,他们根本不明白因为什么。”
贵妇人的语调相当平稳,时光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愤怒和悲痛掩埋起来,埋得很深,却从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兽人真的可以被辞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结,“虽然我其实做不了多少事。”
――――――――――
回去的马车上玛丽昂沉默了很久。
她蜷缩在座位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不去看塔砂,只低头对着自己的脚小声说:“我想过杀掉所有人类。”
“包括亚马逊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亚马逊是亚马逊。”玛丽昂窘迫地说,“我是说,所有不在东南角的人类。他们的祖先残杀我们的祖先,他们对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想报复他们。”
“看起来曾经的人类也和你想得一样。”塔砂说。
如果将祖先的仇恨永远紧抓不放,如果将个体的恩仇扩大到整个种族上去,无论赢家是谁,最后也只不过是循环往复,杀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玛丽昂抬起了头,向塔砂求助道,“请您告诉我吧!”
她看起来苦恼极了,重逢以来那坚定的恨意与永不止息的愤怒稍稍中止,变成了迷惑,和她小时候一样。塔砂微笑起来,拉开了马车的窗帘,指向外面的瑞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塔砂说,“玛丽昂,我是你的契约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灵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塔砂养玛丽昂,一半在养宠物一半在养女儿,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塔砂养维克多,一半在养宠物一半在养树洞,养废掉就好了维克多:???
塔砂:反正你已经是个废恶魔了。废了也好啊,省得回家休息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维克多:我们可以走相爱相杀路线啊?!
塔砂:不了没兴趣,要相杀我肯定会努力一下子把你弄死,不会拖长到连续剧的。
维克多:……
一山不容二总裁,哪怕一公一母(。)
第63章
下一年的秋天,昏睡几个月的橡木老人忽然醒了过来。
那时正值午夜,天空下着小雨,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只有一些昼伏夜出与不需要睡眠的人还保持着清醒。塔砂在训练场中最后一次挥刀,她扇动着翅膀落到地上,目光望向远方,察觉到了某些东西。
“晚上好,地下城之主。”老树和缓地说,“请替我将德鲁伊们叫醒吧,我的时间到了。”
树屋中亮起一盏盏灯,顺着藤蔓跳下好些人。有人从安睡的鹿群中一跃而起,他的灵兽若有所悟,迅速地跟上。树杈上的黑豹纵身而下,叼起树洞中的衣物冲向远处,四只脚跑起来会比两只脚更快。住在地下城里的德鲁伊药师披衣起身,开夜车的工匠在途中遇见了他们,于是这消息很快在匠矮人中传开。与此同时,飞龙正在瑞贝湖边上落下,将城里的德鲁伊与学徒们接来。
巨龙先生难得愿意帮忙,一群小学徒战战兢兢地挂在他身上,像搭乘一条飞在空中的轮船。龙的影子掠过天空,而火把在地面上点亮,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点在森林中心聚集。地下城的通道直达橡树面前,匠矮人们贴心地分发着灯具,提灯的光芒照亮了小半片森林,人群将大橡树围住,围了一圈又一圈。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匆忙前来的人们多半都没带雨具,好在橡木老人长得足够大,他只要张开枝叶,树荫如同巨大的伞盖,阻隔了能淋湿脑袋的雨水。这里围着所有德鲁伊与学徒,匠矮人们全员到齐,刚才担任司机的龙骑兵也聚集在此处,人这么多,又安静得不可思议。
“啊,太多人了。”橡木老人感叹道,“我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
“我们要是不来,那才会遗憾一辈子!”匠矮人族长霍根说,“您照顾我们这么多年!照顾了我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匠矮人们附和着点头,橡木老人笑了起来。他环顾树荫下的人群,看过一张张或沉静、或悲伤、或迷惑的脸。德鲁伊的规模几乎与百年前相同,而学徒甚至更多,那里有来自城镇的人类、亚马逊人甚至兽人。能在最后看到这样的画面,他感到心满意足。
“孩子们,”橡木老人对德鲁伊说,“来吧,是时候了!”
年轻的学徒脸上还带着茫然不解(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还没有睡醒呢),德鲁伊们却很清楚要做什么,就像鸽子知道回家的路。其他围观者向后退开,将最接近橡树的空间让给他们。每一个正式德鲁伊都牵起了彼此的手,圆环圈起橡木老人粗大的树干。
圆环开始旋转。
这一幕仿佛当初学徒们求雨舞的重演,只是更加……怎么说好,更加震撼人心,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无数人的每一个步子都踩在同一个节拍上,如同精心编制的花纹图案,又像来自蛮荒之地的自然韵律。德鲁伊们吟哦着木族语的祷歌,在这双足拍打的鼓点声中,橡树开始发光。
无数深深深深浅浅的绿色在树冠上闪烁,你能看到春日里第一颗嫩芽吐出柳黄,夏日遮天蔽日的树叶一片苍翠,秋天顽强的枫树摇曳着金红色的衣帽,冬季挺立的常青树泛着松柏绿,一瞬间便是四季。这光辉从橡木深处缓缓点亮,顺着枝条与叶脉输送到每一个角落,荧光将橡树叶照得透亮,仿佛每一片叶子下都藏着一只萤火虫。叶片在雨中摇摆,在这光芒之中远远望去,那些轮廓凹凸不平的橡树叶像齿轮又像手掌,迎风招展,絮语不休。
很难翻译出德鲁伊与橡树的语言,太多内容都不在人类社会之中,在人类的理解之外,谁能解读一阵风、一阵雨?围观者无从开口,那歌声却渐渐变得响。许许多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拾起副歌的声部――森林为这清唱伴奏。
是谁在歌唱?
你无法在大地或树木上找到一张嘴巴,这歌声来自四面八方,演唱者哪儿都找不到,哪儿都甩不脱。自然的气息将整座森林联系在一起,仿佛颜料在水中晕开,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广。单独存在的时候,一株草只是一株草,一棵树只是一棵树,但当这股无形之力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一种原始的意识油然而生,化作山崩海啸都无法摧毁的强大存在。这声音是婴儿的呓语,是野兽的高歌,它是低语,是呐喊,无穷无尽。
几个德鲁伊松开了手,拿起了木杖,橡木铃敲击着杖身,脚步越来越疾。鼓点响起来了!歌声响起来了!耳朵里听到的音量明明没有差别,围观者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声音震耳欲聋。它在鼓膜上响起,它在脑中响起,它在胸腔中响起,节拍与心跳一模一样。
噗通!噗通!噗通!
雄伟的橡树竟然还在生长,人们能听见他枝叶伸展的声音,像一个强壮的人从饱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噼啪作响。那光变得更盛了,光柱在黑夜里升起,像一只巨大的火炬,就这么照亮了整片森林。但这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围观者们惊奇地看着树冠,仿佛生平第一次直视太阳。
塔砂觉得自己在看一朵烟花,那灿烂的橡树升到了最高处,蓦然开放。
橡木老人吐出一口气,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哗啦!所有树叶在此时冲天而起,那半透明的、亦真亦幻的明亮叶片在此刻彻底化实为虚,像一群被惊动的蝴蝶。深深浅浅的绿色分散开来,春夏秋冬的绿意一哄而散。流光四散而去,剩下的橡树迅速地衰败,仿佛火焰散尽的火柴。沉浸在美景中的人们开始惊叫起来,半大不小的学徒发出仓促的哭喊,他们此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是时候了,到时候了,橡木老人与世长辞的时刻。
橡树火炬已经熄灭,德鲁伊的舞蹈却变得越发热烈,他们手舞足蹈,载歌载舞,仿佛这不是一场死别而是一场庆典。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奔跑向前,将手掌贴在干枯的树干上,仿佛瓷杯碎裂的慢镜头,在哔啵声中,一条巨大的裂缝出现在树干上,由下而上贯穿了整棵橡树。
宏伟的橡树裂开了,裂口中温润的绿光辉映着每个人的脸。枯木的树洞中长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森林享有同一个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