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段时间,大宋在王安石的主持下, 曾经持续过很长时间的变法, 其中有一项变法, 就是由很多商人聚集在一起,自己报一个数,价高者得。
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些竞标下来的大商人并不是来做善事的,他们花钱承包的收税钱, 自然是要随后的市场上赚回来。
王安石下台后, 朝廷废除了竞标这法子, 但扑买这项制度,还是继续在小商市场里横行。
梁山泊周围那些城中的大鱼市,自然早早就被承包了,但如果由渔民自己弄一个小市场,然后向朝廷申请承包,价格肯定是不会太贵, 然后只要税收得低些, 必然会引来大量的渔民交易, 随后便能用数量冲低成本, 既让承包人赚到钱,又能让周围的渔民受益。
张荣出身贫家,哪听说过这种办法,一时间忍不住幻想要是自己去承包一个市集,然后帮着周围的故旧兄弟们免税,到时被无数的亲戚夸奖称赞的样子……
但他很快定下心神,知道这不太可能,承包一个市集,那必然是要花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钱,这种事情,幻想一下就好。
就在这时,便见那小公子拿出一块金子,微笑道:“这是十两金子,便是郓州济州城里的鱼市也能扑买,你们谁愿意离开师父坐下,去试试呢?”
底下学生们交头接耳了一会,纷纷说不愿意,并表示如果可以不离开老师,他们当然都想试试,但如果弄这些要离开师父坐下,那还是算了吧……
小公子神色有些失望,便道:“本是想给此地渔民帮个小忙,既然大家都不愿帮忙,那就罢了。”
张荣瞬间焦急了起来,这可是能帮着他们这些渔民的大事啊,怎么可以这样就算了呢,看那小公子将黄金收起,他一时头脑发热,忍不住道:“公子!我愿意!”
顿时,整个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面上,张荣一时惶恐,有些退缩,但一咬牙后,又忍不住挺起胸膛。
那小公子凝视他数息,突然笑了笑:“好啊,那这几日,我便指点你一番,看你能不能成。”
旁边的王先生瞬间起身,似乎想说什么,便迟疑了一下,又平静地坐下。
……
接下来,张荣便被调到这位宋公子身边,被支应着去跑城中商税务的关系。
大宋朝廷的官吏极为复杂,又相互推诿,加上西城所又管着这里公田和山泽,光是弄明白其中的细节,便能让这个二十来岁的汉子,知道什么是厉害。
于是才短短几日,这张荣便飞快地瘦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当赵士程告诉他想不做,也没什么大事时,张荣的目光便又很快清明起来,每天都在问,每天都在学,开始还有些生涩,但很快便进入状态,看他的架势,仿佛还很能将这事办下来的样子。
王洋忍不住问师尊:“您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他不可能办下来买扑的。”
朝廷的买仆可不是谁都行的,需要有商行做担保,需要有些名气,还需要打通关节,如果没有人指点,张荣便是跑上一年,花光了金子,也不可能做下来。
赵士程微笑道:“当然是让他知道厉害,知道朝廷的坏处,否则,一上来就让他和周围那些渔民起兵对抗朝廷,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王洋点头称是。
赵士程则轻轻拨动手上的琴弦,继续道:“无恒产者无恒心,过惯了苦日子,便是再难一点,也能继续忍受,可是一旦过上好日子,他们才会守护生活的恒心,见到了朝廷的不可靠,他们才会相信自己,这也是我要教他的事情。”
王洋若有所思:“徒儿明白了,张荣等人,都是本地渔人,素有威望,这几日,您试探过好些个有威望的渔民,也只有此人,胆敢出手,这就是您看重他的原因吧?”
赵士程点头:“不错,他看着三大五粗,但心思很细,做事也挺周全,会看人眼色,有时候,光我看重不行,还得他能立起来,这人生,本就是相互成就。”
“徒儿受教了!”王洋钦佩道。
“既然受教了,你倒说说,接下来怎么做。”赵士程试了几个音,旁边的大鸟拿头撞了他一下,他立刻安抚道,“这就弹,这就弹,你别急嘛。”
说完,便弹起了曲子,声音清脆绵延,如若鸟鸣。
王洋则在那轻扬的琴声中反复思索,过了许久,才道:“梁山泊地势低洼,可以清泥为塘,用以养鱼,挖出来的淤泥可用来开垦桑田,此地易涨水,做农田不太适宜,可用来圈养猪,以粪养鱼,还可发展市集,咱们做的鱼松鲜美可口,在东京城卖得不错,还可以芦苇做纸、席……”
说到这,王洋轻轻一叹:“徒儿所学有限,也只能想这么多了。”
赵士程却很赞许:“已经不错了,咱们刚刚到这里不久,不能太过心急,要等这里人接纳认可咱们,才进行下一步,地基是重中之重。”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和改变,这里的人们凭什么放弃平静的生活,陪他去出生入死,赵士程虽然喜欢画饼,但大部分的饼,可都是变现了的,一般人想吃还吃不到呢。
“等市集搭了起来,咱们再种田、养殖、做工坊,”赵士程教导他,“到时,粮可以少纳或不纳,手把手将技术教给他们,农闲时上一两门课,到时,这里生意好了,就不会少了西城所那些人,到时,这处,便是一块肥肉,让人垂涎,就看他能不能护住。”
王洋微微一叹:“这其实也是新镇,只是没有您的庇护,反而要让他们自己去承担……”
赵士程摇头:“这生活,本就得自己承担,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我的庇护只是一时,不能一世,这里是试验,新镇那边,迟早也有这一日。”
王洋当然懂,认真点头道:“师尊放心,徒儿必不负所托。”
……
“什么东西!还敢说监司贪你买扑钱,把他给我拖出去!”一名吏员站在县令身旁,指使着衙役,将张荣拖出县衙,一番暴揍。
衙门的棍棒和天空的雨水重重落在身上,张荣的愤怒却没有一点消融,反而像大火一样熊熊燃烧,他用力挣扎反抗,却又双拳难敌四手,直到有人上前,求衙役住手,并且给了点银钱,他们才不理这个普通渔夫,啐了两口,回到衙中。
赵士程伸手将张荣从泥泞里扶起来,有些无奈地道:“先前我便同你说过,若是遇到麻烦,便来寻我,你怎么就不听呢?”
张荣恨恨道:“那县令伙同那监司骗我,先前我当他是朋友,他明明已经收了金子,却不承认,我、我……”
他觉得面上无光,难以抬头,他委屈和怒火,都不知向谁发泄。
“先去避雨,钱的事情,回头再说。”赵士程叹息了一声,旁边的随从扶起张荣,去了一处小院。
……
“你这次做得很好,”厢房里,赵士程给了他伤药,“只是缺了一些圆滑,一个草市本不被县令重视,但你一次拿的金子太多了,让那张监司起了贪心。”
赵士程给他分析哪里能做得更好,随后叹道:“最重要的,是你被人摸清了底细,所以我才让你来寻我,他们没直接将你判成盗贼,已经是留情了。”
张荣恨得咬牙切齿,又恨又急:“可是他抢了你的金子,还不给文书,我已经和兄弟们说好,过几日便弄成,这要我如何交待……”
他前些日子动静太大,这行事都让他们知道了,亲朋故友们都等着他建成草市,帮着大家过上宽松日子,如今这般丧家之犬回去,他要怎么面对兄弟们?
“别急,也不是没有办法。”赵士程微笑道。
张荣立刻拱手拜道:“请先生教我。”
“你们不是有许多渔家兄弟么,只要你能招集上一百人,要求张监司将朝廷草市扑买文书交出来,否则决不罢休。那这扑买便能成,”赵士程指点道,“记得,不要冲击府衙,那是朝廷的门面,只需要找张监司和县令的家宅,出手别太重,不要杀人、伤害妇孺,脸色做得凶狠一些,他们就会息事宁人。只要控制得好,厢军和州军,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出动。”
张荣若有所思,然后重重拜谢,然后,连伤药也不敷,便带着斗笠,冒雨走了。
王洋在一边旁观了整个过程,神色有些复杂。
赵士程扭头看他:“如何?”
“他,是位人物,”王洋看着张荣离开的方向,“您给的这个机会,他不想放过,尝过成功,就很难回到平庸了。”
“你是在担心他做不成么?”赵士程调侃道,“脸色怎么这么奇怪。”
“必是能成的,他有这个威望,何况这些日子的历练,早让他判若两人,”王洋迟疑了一下,还是诚实道:“我只是在想,落到您手上,什么英雄人物,怕是都插翅难飞,有些感慨,不过……师尊您别生气!我、徒儿的意思是,那梁山泊的名单上还有不少人,趁着有空,要不,您全骗了吧?”
赵士程凝视他数息,才冷冷道:“逆徒!”
第166章 远大理想
赵士程狠狠地将徒弟批评了一顿, 他都已经做出这么标准的示范了,这逆徒不思学习,居然还想着让他把事情都做完,那他还收徒弟干什么?
王洋则非常乖巧地承认了错误, 明白了为师尊分忧解难的重要性, 并且立刻出去实验了。
看他带着一点雀跃的背影远去, 赵士程这才作罢。
但很快, 王洋又拿着两只鸽子走了回来, 赵士程肩膀上的白色大鸟瞬间立直了爪子, 从懒洋洋的状态瞬间切换到攻击模式。
赵士程连忙安慰了一番, 让王洋把传书留下,鸽子带走。
打开信,里边是两张白纸, 赵士程拿到自己的客舱中,滴了几滴石蕊液,便看清了其上的字。
信里的内容是朝廷与金人联络的消息已经泄漏,朝野大哗, 分为“联金派”、“联辽派”、“坐观派”, 其中坐观和联金势力最大, 在童蔡二人的支持下, 画宗派朝议大夫赵有开为使节带着诏书、礼物正式赴金展开谈判。
另外一封信则是陈行舟发来的消息,辽东挺稳的,金人攻打辽阳城,他手下的渤海人势如猛虎, 一点没在怕的, 见一时打不下来, 完颜阿骨打居然想招揽他, 说是愿意以国相之位相待……这升官速度太可怕了,不过除了辽阳以北诸部很多和女真有仇的,都过来了,人手不缺,就粮食紧张……
唉,就是因为有这么个费钱的徒弟,他现在教新人张荣时都不敢给他花钱了,就怕他养成坏习惯。
当然,放王洋去拉人手是一回事,张荣却是自己带出来的,他还是会继续负责。
接下来的时间,赵士程便精心地指点起了张荣,如何搭建草市,如何宣传在这里购物的好处,草市弄成船市应该如何操作,货在哪里进,钱在哪里出。
他并没有让山水用钱来支援,而是教张荣怎么一点一点,从零开始,建设自己的基本盘。
张荣的学习能力不差,甚至能举一反三,把赵士程有点水土不服的计划修修改改,弄得更合适使用。
草市是没有店铺的小集市,几个背篓,几个村人聚集在一起交易,便是草市,以前乡里水泊中的草市都是本地商户承包,税额极高,渔民们苦不堪言,宁愿多花时间去周围的镇里,也不太愿意在草市交易。
如今张荣突然崛起,收的费用低廉,秩序也好,不怕被抢掠,加上张荣人脉不错,名声很快便打了出去,不止周围的渔家,甚至一些村落也蹭了关系,开始在这里交易。
于是,很快便有了初始资金,虽然不多,但赵士程特批张荣可以按天租赁他们的大船,在船上交易,这无疑大大地扩展了交易范围,于是大船可以在三个地方,每日来回――毕竟这种小村落小交易,也是不可能天天开展的,没有那么多可以交易的货物,哪怕是鸡蛋,也得给老母鸡十天半月的时间下吧?
有了大船,交易的范围广了,收入自然也就更多,赵士程便教他雇佣的渔民,做一个工坊,给大家增加一点活,扩大交易资本。
张荣不但照做,还会主动问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赵士程自然一一解答。
……
盛夏天气里,张氏正背着孩子和几个妇人站在岸边,将收割的芦苇挂起来,除去水分,旁边,还有几个妇人,正在将芦苇编成席子。
一些切碎的边角料,被几个小孩子捡起来,用石头反复砸碎,这些细碎料纸坊会收,两斤就能换一个铜钱。
不远处的小船上,有人正在割草,厚厚的芦苇压了半船,划得甚是吃力。
“阿萍,听说最近市里又能买到油了?”一名妇人一边编席,一边打听。
张氏摇头道:“早没了呢,一桶豆油,刚刚到船上,还没两刻的工夫,就已经让人买光了。”
那妇人的脸一下就皱了起来,小声埋怨道:“你那当家的,也不早些说声,如今咱们都有几个闲钱了,打一罐油总行吧,下次若有了,可得给咱们留一些呢。”
张氏无奈道:“如今船市里的商户,都是租给旁人,我那汉子就收些船租,哪管得到别人的货呢,你若要油,我那还有半罐,分你两勺便是。”
旁边的妇人轻啐了一口:“你这埋汰谁呢,你家汉子帮了咱们大忙,能贪你一勺油,行了行了,我放些钱在你处,下次若有,你便替我买上一升。”
另外一位妇人笑道:“这真是发达了,瞧瞧,这都敢买一升油了,不怕又被你家孩儿偷喝了么?”
“叫你嘴碎!”买油的妇人作势要打,又笑道,“我家那汉子如今去了纸坊,说是每日比打鱼还苦,回家倒头便睡,我不给他弄些油吃,他哪里受得了那苦,怕是没几日便趴下了。”
“说得也是,这重活得有油有盐,这没个油水,做了重活就得生病,”张氏附和道,“如今这油不贵,对了,听我当家的说,他准备找人建个油坊呢。”
一时间,旁边的几位妇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当真?”
“自然,”张氏想着相公的话,道,“这梁山水运容易,河北、京东、还有江淮那边的船都能过来,尤其是河北路,河水泛滥,伤庄稼,每次水祸过了,都只能赶着种些豆子,你想啊,那些豆子用船送来,榨油多容易啊。”
周围的女子听着眼睛发亮,纷纷称是,更是将她相公夸得天下少有地下全无,极大地满足了张氏的虚荣心,她继续道:“而且,我还听说,那榨油剩下的豆饼,也能吃,到时咱们每天都能吃豆羹饭,家里的小孩还能多吃些呢。”
一时间,又是惊叹声四起,豆子不好煮,费柴禾又容易胀气,但榨过油的豆子便容易煮熟了,到时加点盐、拌两滴油,做成豆羹,光是想想,就让她们期待起来。
“那,这油坊还要人么?”一位妇人急道,“我家相公身强体壮,榨油这活,他做得呢!”
“我家相公才是力气最大,你要不让他试试。”
瞬间,刚刚的和谐气氛不再,几个妇人大声争了起来。
旁边的小孩们不懂这些,他们看母亲已经转移了注意,相互之间使了个眼色,有人挡在前边,有人悄悄将碎芦苇收起来,放到旁边的一处小坑里,用几株大芦苇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