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叙看来,“神眷”下得到的“朋友”根本称不上朋友,充其量是有为了某些目的聚集在一起、在某个阶段可以彼此利用的熟人而已。安叙现实中的朋友很少,每一个都真心喜爱且信任彼此。各种八一八里见不得你好的闺蜜和骗你钱的朋友根本侮辱了这两个词,得怪你识人不清,把什么玩意都往友人范围里丢。
集齐七个“朋友”能召唤神龙吗?不能啊。那干嘛非找一堆人来凑数。
克里斯碰了个钉子,暗中叫糟。他觉得安娜.苏利文肯定吃够了孤独的苦,新产生的人格索性不要朋友了。他既后悔踩了对方痛脚,又为对方的自我封闭感到难过。年轻的巡林客摸了摸鼻子,思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个不知好赖的点子。
“但是其中也有之前对你并无恶感,如今对你充满了憧憬和期望的人吧?”他说。
“可能有吧。”安不在意地说。
“如果是为了他们……?”
“因为他们擅自期待了,我就必须为他们改变?”安叙嗤笑一声,把嘴里的干粮咬得咔嚓咔嚓响,“如果路上有陌生人说喜欢你,莫非你就要因为这份喜欢和他们结婚?”
烂点子,比刚刚还烂的点子。克里斯在心中以手掩面,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算了。无论本质如何,大部分贵族都喜欢好名声,克里斯本人从不为别人的言辞改变决定,但他知道要如何利用贵族爱惜羽毛这点使他们收敛行径。不幸的是,安不能以等闲贵族视之。
“抱歉,没人必须为他人的期待负责,太沉重而且容易本末倒置。”克里斯只好坦白,“我只是希望找理由劝住你,以免出现什么流血事件。是不是只起了反效果?”
“这倒没有啦。”安叙说,“别人爱我还是恨我,我对别人讨厌还是喜欢,都没影响。”她顿了顿,赌气似的说:“反正你都要走了。”
“明年八月我一定会再来。”克里斯保证道。他回答完少女撒娇一样的话语,想着她说的前一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中发毛。
他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对什么事没影响?”
“对什么事都没影响。”安意兴阑珊道,“我能控制得住的时候呢,一切随我喜欢。我一没控制住,所有东西随时会管自己消失,不管我喜不喜欢。”
“你在说记忆?”克里斯小心地问,猜测那位安娜.苏利文小姐是不是还存在于安的身体里。不对,他赶快纠正自己,那本来就是安娜小姐的身体。
“记忆也好,这个世界也好,到了要消失的时候总是要消失的。”安叙漠然道,“你还知道跟我道个别,真好。下次见面,谁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我们?”
安叙的意思是,梦境像云一样变化无常,下一次见到的克里斯可能只是徒有相同样貌的其他梦中人。也有可能随着光怪陆离的梦境展开,安叙会忘掉克里斯的存在,那他在接下来的整个梦里都将消失了。少女一惆怅,中二病犯得更加严重,只觉得反正这个世界要消失,做啥都无所谓啦。
而克里斯理解到的意思,显然和她本人所想差着十万八千里。
安娜.苏利文果然还存在于这个身体里,他沉重地想,没错,本来的灵魂可能只陷入了沉睡,不知道新生的灵魂如何,新生的灵魂却能感觉到原主人的状况。安会这么说,只可能是因为她不确定安娜会不会随时想来,把她取而代之。
这说法不对,安娜.苏利文小姐才是身体的主人,她只是从代理人手中拿回本属于自己的身体。如果灵魂的分裂算是病症的一种,原主人的回归应当算成治愈才对,可克里斯控制不住地对这个想法感到抵触。
他仍然无法确定苏利文惨案和安娜本身关系有多密切,她会是曾经传闻中胆怯内向的少女,还是疯狂地屠杀了家人的凶手?内向的少女注定会为家破人亡痛苦不已,无法在这个突然来到的新环境中好好生活,要是她被人发现了一体双魂,神学院会继续为了神眷照顾她,还是为了“驱魔”将她焚烧?一体双魂在亚默南大陆上一直等同于魔鬼附身,像克里斯的母亲一样毫不在意的人少而又少。疯狂的凶手更加糟糕,毫无疑问会造成他人或自己的*伤害,克里斯绝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抛却此等冠冕堂皇的大局观,克里斯本人也不想看安娜回来。安娜归来意味着安的沉睡,安娜越强大,安就越虚弱,甚至有可能会消失。克里斯所认识的那一个,从始至终只有“安”。
说到底还是私心,主啊,请原谅我。克里斯在心底叹息。他在这些时日里试探她,照顾她,关心她,对她又是头疼又有怜惜喜爱,还有一份深深的责任感:安娜.苏利文还有十几年的过去,安却一片空白,哪怕造成惨案的是安,对她不教而诛难道公正吗?至少现在,除却了解真相(?)的克里斯本人,没有谁更适合承担起领她适应这个世界的责任。
“不是这样的。”克里斯弯下腰,搭着安叙的肩膀,“即使我们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再短,我们的所作所为也会再世上留下痕迹。这些影响是好是坏,全看我们的选择。”
安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我现在还没法找到能说服你的理由,但我会继续努力,与你通信,并在每年这个时候一定原样来这里。”天生劳碌命的年轻人认真地说,“在此之前,你能好好保重自己,等我回来吗?”
安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良久,少女嫣然一笑,说:“我们说好了。”
第25章
两年后,艾博里远郊
面有菜色的男人抱住他的女儿,惊恐地蜷缩在断壁残垣中。这间屋子已经被摧毁,到处都是烟熏火烧的痕迹,屋顶被烧光,仅存三面不算高的墙壁。他们倚靠的那面墙只剩半人高,成年人只要走到旁边就能看见他们。
不过他们要躲避的并不是人类。
一头狼正在废墟中巡视,看起来体格和一般的灰狼一样,却有一身灰蓝色的鬃毛。它张开嘴巴,舌头耷拉下来,耸动着鼻子,一对残酷的黄眼睛四处打量。男人捂住小女儿的嘴巴,动作太用力,没有注意到女儿快要窒息了。
那头狼接近了他们。
他们能听见狼爪在沙土上踩过的声音,宛如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这里是看不到我们的吧?男人祈祷着,紧紧贴着唯一的依靠。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对光明神的祷词,或许是祷告应验了,不知何时,沙沙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已经离开了吗?他紧张地想,不敢站起来看一看情况。他的骨骼好像生了锈,稍微动一动都怕发出响声。但这样停着也不是办法,要是这只野兽已经走了,留在这里越久不是越可能遇见新的危险?男人咽了口唾沫,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要怎么做,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淡下来,或许是昨夜的雨又下起来了吧。他这样想着,下意识抬起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在他头顶上的并非雨云,而是一张张开的大嘴,两排尖锐的牙齿间露出一条血红色的舌头,涎水正一滴滴往下流。那头狼悄悄爬到了墙头,在确定墙根下的活物只是无害的猎物后,它行动了。
“啊啊啊!”
血液喷溅出来,男人满脸是血,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他要死了!他就要死了!一只人类的手一把将他拽起来,打掉他捂住女儿口鼻的手,又一耳光打断了他的歇斯底里。他这才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脸上腥臭的血液属于那头狼。
他还活着,狼死了。
狼的尸体挂在墙上,有一柄剑在刚才斩断了它的脊椎,干脆利落地要了它的命。持剑的战士正拍打着女童,让几乎窒息而死的女孩咳嗽着重新开始呼吸。另一名拿着木棒的年轻人快步跑上来,抓着男人摇晃,后怕地训斥道:“老鲍比,你来封锁区找死啊?还带着莉莉一起来?”
鲍比喘着粗气,看着同乡,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快走。”战士抱起站不稳的女童,压低声音严厉地说,“封锁令已经下了,这里非常危险。”
“呼……呼……巡林客大人!”鲍比摇摇晃晃地扶墙站着,语无伦次地说:“可是我们的东西还在这里,家里的所有东西,我们……”
克里斯看着男人鼓鼓的口袋和拾荒者打扮,没有揭穿他。
昨夜一小股流窜的异兽袭击了远郊村落,村人们焚毁了自己的住所才暂且将它们驱逐。幸存者不足一半,逃去艾博里求救,巡警队只能将这些难民安置在近郊,并下令封锁那个村落,以防异兽再度袭击。明明已经到了春末,艾博里城附近却并不太平,巡警队的人必须集中起来在主城附近巡逻,没多余的人手去清理被袭击的村落。毕竟,面对成群的异兽,一两个的巡林客就像送菜一样。
去年冬季到今天,已有三个小村落被“暂时性封锁”,近郊出现了许多一朝变成乞丐的村人。失去一切的人不甘心丢下来不及带出来的财产,有人成了拾荒者,偷偷潜入被封锁的村子中,把没被带走的财产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些人在犯罪,同时也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冒着被异兽杀死的风险。这个全家来拾荒的男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对付异兽是边境卫队的事,等他们空出手来处理就好,巡警队的工作是保护艾博里主城,人手都忙着处理近郊的难民,好不让他们打扰到艾博里城的市民,哪里有空管别的――即使到了现在,同事们还是坚持着这样的观点。
克里斯无法说服他们,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在流离失所的村民中选拔一支临时小队,清理距离较近的封锁区。他没法让所有人遵守封锁令,只能再三申明回封锁区的危险性,惩罚被发现的拾荒者而已。这一次会来救这个男人,也是这里距离清扫的封锁区很近,以及被临时小队里这个人的同乡拼命请求了的缘故。
“够了,跟我们回去。”他简短地命令道。
劫后余生的男人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脸色大变,对着克里斯哀求起来:“巡林客大人!我儿子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