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宽敞的厅堂里,幽幽的茶香溢了出来,李琦手捧着清茶,满面无奈地道:“堂妹,并非我不帮你,只是姑母已经说了再不见你,姑母她性子执拗,我一时也劝不通啊。”
杜薇皱着眉:“这都过去八天了,都说母女连心,娘怎么就这般狠得下心呢?”
李琦叹息道:“正是因为母女连心,这才不舍得你受半点委屈,以后你入了李家宗祠,再把姑母接走奉养,万一让有心人探查到些什么可怎么办?”
有些话她不方便说,其实在她看来,李氏从此独居西北,再不在人前露面,这事儿才有可能捂严实了,而且她爹娘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手里握着这么大个筹谋,岂有不威胁利用的道理?到时候杜薇还得费心和他们周旋,倒不如自己先搬去西北,把他们的念头断了。
她说着又劝慰道:“说句妄言,以后等九殿下得了大前程,那时候你再把姑母接出来也不迟,如今殿下也不容易,你忍心因为一点点错漏疏忽让他跟着受牵连吗?”
杜薇头次这般为难,皱着眉沉吟不语,忽然叹了声道:“可我...我只想多见见她,这也不成吗?”
李琦苦笑一下,劝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刚走到院外,就见有个家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对着李琦压低声音道:“大姑奶奶,咱们老爷不知为何在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您去瞧瞧吧。”
李琦眉头一皱,如今眼看着杜薇入李府宗祠就要成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她可不想半途再出什么纰漏,回府之后一刻没停地去寻李威。
李威此时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是一封京里送来的书信,他满面颓丧地靠在椅子上,忽然又张开了眼,露出泛红的双目来。
李琦见了这一幕心里也是一惊,上前几步急问道:“爹爹怎么了?”
李威没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李琦顾不上其他,先是给他抚胸顺气,然后低头瞄了眼那书信,一看之下竟怔住了,满面错愕道:“爹...”
李威勉强吸了口气,才断断续续地道:“六殿下从京里来的书信,不光说了咱们要让杜薇进宗祠的事儿,还说,还说...”他闭眼深吸一口气:“还问我是故态复萌,又想勾结奸臣,图谋不轨?”
最后这句问的才是重点,李琦不由得面色大变,颤声道:“堂妹的身份,六殿下知道了?”
李威咬着牙点了点头:“六殿下还在信里胁迫我...要我趁九殿下在宣城的机会,取了他的性命...就算不能要他的命,也要做些手脚,让他这次办砸了差事狼狈回京。”
李琦猛地起身道:“爹,您可不能应下啊!九殿下又不是那等软柿子,咱们凭什么拿捏?六殿下这是让咱们去死啊!”她又一转身道:“不行,我要去告诉堂妹。”
李威猛地扬声道:“站住!”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双目赤红着,眼底连一丝清醒的神气儿也瞧不见:“都是她们,都是那两个祸害!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在母亲面前发誓留她一命!”
他狰狞着神色踹翻了桌子:“若不是她们,我又怎会呆在江南不得志?若不是她们,我也不必日日提心吊胆?”他一抬眼看到皱眉担忧望着她的李琦,上前几步,一扬手给了她一耳光,怒道:“若不是你,我又怎会答应九殿下如此荒唐的提议,如今被六殿下拿捏住把柄,咱们李家抄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
李琦生受了一耳光,却一滴泪未留,满面坚决道:“爹,咱们在朝堂行走,最忌讳摇摆不定,现在还是告诉九殿下,让他来拿主意,他定然...!”
“够了!”李威咬着牙根道:“我现在最后悔之事,就是留下那两个祸害的命,又听了你的唆使,答应让那贱.人入宗祠!”
李琦深知自家父亲绝非有远见之人,而且性子平时优柔寡断,一旦受了激便不顾后果――就像是这次派亲生儿子去寻倭寇。她已经听了不对来了,尖声道:“爹,你可不能胡来啊!”
李威不理会她,高声道:“来人啊,把大小姐关起来,没我的允许,她的人不得进出,违者当场杖毙!”
李琦满面不甘地被人硬带了下去,李威在原地喘着粗气:“让她们死,让她们死,这样我李家便没得把柄,谁也动不得我了!”
......
杜薇坐了马车一路行至郊外,她这些日子一直都不间断地去青云寺,每日至少呆上一个时辰,直到听到李夫人放出不见的信儿,她才失望离去。
她下了马车进了寺庙,在后院的斋舍里歇着,有几个尼姑见她天天来,日日来,心里也是动容,便单掌施礼,上前劝慰道:“杜施主,李夫人已经铁了心不见你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倒不如退一步各自安好。”
杜薇苦笑着还礼:“到底是骨肉血亲,我如何割舍的下?师太莫要再劝了。”
那尼姑也是摇头道:“你们都是心中存了痴念的,何苦这么折腾?”说着又叹道:“不过你去看看也好,李夫人近来心绪不加,往日李琦施主来还能帮着开解一二,可如今她也有两日没来了。”
杜薇心里一跳,忍不住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细问,就见东院那边起了冲天的浓烟,有人尖声道:“不好了,东院起火了!”
杜薇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就冲了出去,她急匆匆地往东院跑,只问到越来越重的烟火味,李氏就在东院居住,她想到李氏,心里万分惊骇,也顾不得其他便直冲了过去。
正巧有人提了水桶来救火,她一把拿过来,把自己淋了个湿透,从花坛里掬出泥土抹在身上,又扯下一块衣摆,用湿布蒙住口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就进了火场。
东院八成是这场大火的起源地,这里的火势甚浓,尤其是滚滚的浓烟熏得人简直睁不开眼,她俯下身子飞速走着,身上像是要被烧着一般的疼。
她眯着被熏出眼泪的眼睛,勉强辨认出正厢房的位置,脚下一拐弯就冲了进去,这时候有一丛火苗从屋里冒了出来,她勉强闪身避开,抬手捂住眼睛,勉强透过指缝看着这间面目全非的屋子,里面的东西摆设不多,万幸没有人在。
杜薇心里稍稍一松,一转身正要去禅房里继续找,一根被烧着了的梁柱就轰地一声落了下来,直直地挡在她面前。
☆、第123章
杜薇连连退后了几步,咬了咬下唇一个纵跃,从被烧的大开的窗户上一下子翻了出去,她几步跨到了院中,已经觉出火势更大,嘴唇都被烤的干裂起皮,她咬了咬牙,一转身又去了正中的禅房。
她一进去就见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木鱼和一串散落的佛珠,有个人形躺倒在佛珠边,她心里一紧,忙翻过来看,见是个寻常婢女,心里稍稍一松,正要出去再找,就听满室火焰的噼啪声中传出一声极低微的呻.吟。
杜薇猛地一顿,转身在浓烟里勉强辨了辨,用力掀开倒塌的堂桌,就见李氏阖着眼蜷缩在一侧,她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气息虽微弱,但好歹尚存了一丝,她心中稍定,抬手把李氏搀起来就要往出走。
此时火场中心的烟雾浓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她忙屏住呼吸,扶着李氏踉跄着就要往外走。李氏却在这时行了过来,先是被浓烟激的一阵咳嗽,等看清了身边人之后才掩着嘴,断断续续道:“囡囡...别管我了,你快走...”
杜薇两只眼睛被熏得红肿流泪,一张嘴就有浓烟呛了进来,她便只是摇了摇头,仍旧扶着李氏往外走,李氏也知道这时候不便多言,便任由她扶着,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杜薇此时已经被呛得有些意识不清了,只知道带着身边人往外走,两人前脚刚踏出禅房的门,就听轰的一声,禅房整个塌了下来,院子的四面都起了大火,还活着火焰的瓦片房梁不时从上面笔直掉下。
杜薇扶着她,勉强闪避过几块,好容易到了院门口,就见一声令人牙酸地‘呀吱’声,院里的正堂在大火中摇摇欲坠,最高的梁柱也左右摇晃,她心里一紧,原本混沌的脑子透出些清明来,想要带着李氏直接穿出着了火的院门。
忽然就听李氏一声尖叫“囡囡快跑!”然后就是一股猛力将她推了出去,混沌之中有人将她浇了个湿透,然后又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她终于眼前一暗,就这么昏了过去。
这么一昏也不知眼前黑了多久,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轻轻一呼吸就觉得鼻腔生疼,她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了一阵,一只修长的手探了过来,轻轻压住她的乱动,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声音好似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杜薇认出是宫留玉的声音,晃了晃才道:“这么暗,怎么不上蜡?”一模自己眼睛是却蒙了布巾,带着淡淡的药香。
宫留玉身子一僵,一言未发,杜薇敏感地抬起头,反握住他的手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是未时。”他柔声,随即又补了一句:“大夫说你现在伤了眼,暂时还看不见东西,这药用几日便好了。”
杜薇叹了口气,神色忽然又紧了起来,一下子挣脱出来道:“我娘呢?她怎么样了?”
宫留玉搭在她肩头上的手一紧,这次沉默的时辰更久,久到杜薇都忍不住心慌起来,他才道:“你不要难过...蓝夫人她一心盼着你好,只要你好,那就比什么都强了。”
杜薇指尖颤了颤,抬起头问道:“你便照实了说吧,娘她到底怎么了?”
宫留玉仍是没有正面回答,抚着她的鬓发道:“你什么都别管了,害了蓝夫人的人,我不会放过的。”
......
李府的书房里,李威正满面惶急地走来走去,这时管家走进来,他连忙抓住问道:“情势如何了?”
那场大火是他三天前命人放的,可宫留玉赶到之后便封锁了整个青山寺,所有人都不得进出,他半分消息也得不到,这三天来吃不下睡不好,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管家摇了摇头;“具体的奴才没敢靠近探问,只知道李,李氏似乎是不行了。”
李威心里一跳,也不知是该心喜还是该害怕,又继续问道:“那...另一个呢?”
管家摇头道:“殿下那边瞒得紧,这,奴才也不知道啊。”
李威呼出一口气,在原处沉吟了片刻:“去,去把大小姐给我带来。”
管家躬身应是,不一会儿李琦就被带到,她被关的这几日日子过的也甚是焦虑,一见李威便急问道:“爹爹可做了什么?”
她这几日被软禁,没法向外通传消息,对外面的消息也一无所知,只三日前借着下人送吃食的机会让人递消息到宫留玉暂住的府邸,提醒杜薇一切小心,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李威面沉如水,沉默片刻才对着李琦把放火杀人之事说了出来,李琦先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然后白着脸深吸一口气:“爹爹你好糊涂啊!”
李威被她看得恼怒起来,拍着案几怒道:“难道殿下还会为了一个下人要我的命不成?最多不过是贬官罚银,只要咱们家的爵位还在,就还有复起之日!”
他是视女人如草芥之人,以己度人,觉得宫留玉就是再怎么睚眦必报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要他的命,所以行事便少了许多顾忌。
李琦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嘴唇颤了几下,冷着脸道:“爹,按说咱们家的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这近百年都是威扬煊赫,又没出过什么大错儿,可您却半生不得志,官位一降再降,您扪心自问,这难道都是时运不济的原因吗?”
李威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你胡说什么!你就是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李琦现在心里也是惊怒交加,闻言连解释都不愿,只是冷着脸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李威见状更是恼火,正要再骂几句,就见紧闭的门被一脚踹开,宫留玉身后带着身后几个番子走了进来,眉目潋滟却挡不住其中深重的戾气,他一扬眉道:“李国公,看来我前几日说的良言,你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李威见他气势汹汹,心里正忐忑,就听他猛地扬声道:“还不快把罪臣李威锁拿了!”
李威面色大变:“殿下这是何意?李某,李某...臣何罪之有?”
宫留玉目光从他身上一寸寸掠过,想到杜薇那日浴火而出情形,眼底的戾气又深重了几分,仰唇轻蔑笑道:“勾结倭寇,坑害百姓,贪污受贿,官商勾结,这些可够?国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他也懒得跟个将死之人浪费唇舌,直接命番子动手拿人,李琦见状不好,忙上前几步道:“殿下,这事儿疑点颇多,不如先调查清楚再带人问话?”
宫留玉想到她三日前的通报,面色略微和缓了些,抬手指了指,一个番子把一沓纸递给她,她接过之后惊讶道:“这,这,这都是我爹犯下的?”
上面的不光是陈列的罪状,还有来往的书信账本,勾结倭寇,劫掠百姓,他这个当官的不但不管,反而还为虎作伥,从中分成,她越看越是心惊,但那些书信账目让她不信都不行。
宫留玉淡淡地看她一眼:“你是个明白人,凡事还是想清楚,我前些日子说的话,如今依然有效。”他仰唇讽笑;“只可惜你爹是个糊涂的,看不明白这点,只盼着你如今能清醒些,需知道,我要做的事儿,一定会做成的。”
他说完便转身去了,李琦咬着下唇立在原处,他前些日子执意要让杜薇入李家宗祠,如今只带走了李威一人,却没动李家其余人,现在又特意提出,那这事儿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苍白着脸想了想,忽然扬声道:“备车,我要出去!”
她这次当然是要去见杜薇,只要杜薇肯松口求情,李家就还有救,她在车上准备了好些说辞,但一见杜薇就哑了声。
杜薇眼睛上蒙着布巾,被人扶着缓缓走了出来,她一见便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许久才道:“你的,你的眼睛...”
杜薇摸着布巾笑了笑:“没遂了令尊的意,且还死不了呢。”她一抬手,手肘处便露出斑斑点点的玫红色烧伤。
李琦听她话中带刺,张了张嘴,哀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但如今事儿都发了,便是杀了我爹,灭了我李家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想想怎么补救。”
杜薇面色一沉,冷笑几声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我娘就这么白白屈死不成?”
李琦面色一变:“姑母...死了?”她自己亲娘早逝,便打小就跟这个大姑母很是亲近,这些年更是照料她饮食起居,感情之深非常人可比,闻言就觉得一阵难言的悲意。
杜薇冷着脸不说话,李琦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却终于还是稳住了身形,深吸一口气道:“姑母虽非我母亲,但我们这些年的情谊也跟亲母女差不多了,你的心思恨意我都能懂,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但是姑母也是李家人,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李家这么绝后?”
杜薇扬声道:“李威杀我亲娘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李家人?!现在大小姐跑来说什么一家人之类的话,未免太过可笑!”
李琦脸色一点点沉凝下来,微闭了眼,面色苍白,却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么说来?你是一定要我李家满门的性命不成?”
杜薇看她一眼,淡淡道:“李家上下近百口人,我并非那等丧心病狂之辈,大小姐待我的好我还是记得的,不过冤有头债有主,该还的债总是要还的,要求情的话,大小姐还是请回吧。”
李琦身子一颤:“这事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杜薇冷笑道:“不如大小姐去问问我娘是否答应,去问问那些被令尊害死的百姓是否答应?”
李琦在原地沉默了会儿,长叹一声:“我知道了。”也不再多做停留。
三日后,九殿下请出王命旗牌,列举成国公李威种种恶行,但念在其祖上有功,并不褫夺爵位,只处置了李威和其下属从犯,共计六十五人。
李家大公子才死,如今李国公后脚又跟着去了,按说实在是倒霉到了极点,可近来李家隐隐透露出风声,说李家夫人当初不慎走失了一位嫡出四小姐,没想到历尽坎坷终于在今年寻回,还隐约露出要开宗祠让那位小姐认祖归宗的意思。
这让不明就里的外人都忍不住奇怪了起来,李家这种凄风苦雨的时候还有心思认女儿,这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李家正堂里又重新挂上了招魂幡,才送走李家大公子的灵,又要停放李威的棺木,李琦独自一人立在棺木前守灵,盆里的纸灰被扬了起来,在空中忽明忽灭的。
她面上毫无神色,甚至还带了些木然,李威再有不是也是她的生父,她不是不伤心的,但李威的死换的是李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一边是父亲的命,一边是家族的责任,她几乎要撑不下来。
她对大姑母颇为敬爱,可害死她的是自己亲爹,而亲爹又被姑母的女儿索去了性命,她想了一圈,竟不知该怨谁,各有各的苦处,各有各的怨恨,如今亲爹已死,这便罢了吧。
李琦想到此处,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揉了揉跪的酸痛的膝头去点长明灯。身边的大丫鬟见她身形不稳,忙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劝慰道:“小姐,您不能再这么劳累了,这都几夜了,还是歇歇吧。”
李琦摇头道:“不了,如今二弟已逝,二妹妹和三妹妹也都远嫁,如今能守灵的只我一个,我若是歇了,岂不是失了礼数,爹在下面也过不安稳,横竖就是这几天,我再咬牙坚持便是了,你去把...”
她话还没说话,忽然就听院外一阵响动,李夫人带着一干丫鬟婆子冲了进来,李琦还未反应过来,她就‘扑通’一声跪在李威的棺木前,痛哭流涕道:“老爷,你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让我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受人欺凌,连几个奴才下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有什么活头啊,不如随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