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窝在榻上轻声地抽泣,声音很轻也没有上次哭得撕心裂肺,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凄凉,像一只失了母亲的幼兽,孤独地哀鸣。
李英知默然坐在榻边,谢安的过去他一无所知,即便窥测到了一丝,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突然出现的谢家幼女,明明不受重视,但关于她身世的一切却在人为的保护下始终笼罩在迷雾里。
纵使是他,也无法探知其中。这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看似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却在纸后藏纳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然而对李英知而言,越是危险越是吸引着他想探究下去。可理智时时提醒他,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
坐了不知多久,谢安仿佛哭累了,没了声息。穿廊的风吹得烛火跳动不止,仿佛点燃了李英知眼眸深处的某簇火苗,摇摇曳曳。
醒酒的茶汤送了过来,李英知端着它走到床边,搅了搅它,刚要坐下,对上了一双静静的眼眸,浅色的瞳孔却如深不见底的深潭,映着李英知毫不惊慌的面容。
“醒了?”
谢安点点头,脸庞上尚存一缕艳光,唇瓣却苍白得没有颜色,一看即是酗酒留下的后遗症。
“将它喝了。”李英知递过茶碗。
谢安吸了吸鼻子,接过一饮而尽,一碗清汤下去胸口作呕的沉闷感稍稍消退了一些,两边的太阳穴仍是紧得发疼。她揉着额角,慢慢爬起来靠在榻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英知又低下了头,过了半天,呐呐地试探着问道:“公子……我说了什么胡话没?”
不打自招,一问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英知淡淡睨了她一眼:“没有。”
“真的?”
“真的,除了抱着我叫爹叫娘外,什么胡话都没有。”李英知表情无比真挚。
谢安脸一松又一垮,扭曲得皱成了一团,自己居然抱着李英知喊爹??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李英知,看见他一张脸臭得和锅底一样,确定他说得应该不是假话。
“不能喝酒,以后就莫要沾酒了。醉酒误事这个道理,想来不需要我再教你吧。”李英知声音那叫一个冷淡。
他不说谢安都悔青了肠子,将自己埋怨了个千百遍,就算喝醉了也不能再这只老狐狸跟前喝醉了啊!
谢安懊悔着认错:“下次再也不了。”
李英知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见她酒醒之后眉眼里仍是存着一丝郁郁,不觉开口问道:“今日于你可是什么特殊日子?”
否则以谢安密不透风的心防,他很难相信她会放纵自己醉得一塌糊涂。
“今日……”谢安的眸光平静得如同院中没有涟漪的湖水,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是我阿娘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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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醉酒就像枝头的一缕清风,掠过之后了然无痕。景西逗留了数日,久久没有等到李英知答复的回信,满是信心的她也不免生出一丝不确定来。西京的局势日益紧张,一触即发,这个本该是皇位热门人选的李英知兀自岿然不动,每日按时去衙署上工,出衙门就留在府中读书练字,午后便叫来谢安拷问她一些诗书。
景西坐立难安,她此番来找李英知并不全然是为了她自己,更肩负着田婴交代的任务。李英知至今没有表态,这让魏博如何敢将筹码押在他身上?
等了两日,等得她按捺不住要去找李英知时,从西京快马加鞭传来一个消息:北方突厥有意与大秦联姻,将汗王与阙氏所处的公主嫁与大秦的邵阳君李英知。
这个节骨眼上联姻,并且指名道姓要将公主嫁给李英知,突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在诸位皇子之间,显然对方提前一步认定了大秦未来的皇帝人选。然而同庆帝病得人事不知,这桩烫手婚事落了下来,砸得满朝轩然大波,砸得鼎力支持太子的王谢两族一腔苦水,无处诉说。
突厥与大秦交战百年,打几年和亲安稳几年。这门亲事不和,等于与他彻底撕破脸,然而此刻大秦群龙无首,并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如果和,这将太子这个正牌储君至于何地,王谢又怎能眼睁睁看李英知将外域势力隆入麾下。
所以和与不和,大秦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景西得知这个消息时脸刷的惨白无比,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魏博武将之女,一个藩镇与一个兵强马壮的国家,李英知的选择十分明显。
“范先生如何看这次的和亲?”
除了李英知的心腹外,书房中还多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就是充当书童的谢安。
范无就不满地看了一眼本该是“外人”的谢安,李英知执意如此他也不便多言,阴沉着脸道:“突厥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送来一个公主无非是利用陛下病重的机会进一步挑起我大秦内部不和,说白了,就是想找个理由开战罢了。”
“范先生说的在理,”另一个长脸书生样的青年男子接过他的话。
此人谢安见过两面,是在东都任职的礼部司务,名为于蔓,性子慢说话也慢,二十七八的年岁说起话来和八十老翁一般,虽同为李英知效力,但与范无就两人政见常有不和。果然只听他拖着他那有气无力的嗓子慢慢道:“只是,这突厥用意虽不轨,但若公子真娶了公主于眼下情势却是利大于弊,突厥是把朝着大秦的利刃没错,但这把利刃用得好了,自有欺敌万里之效。”
范无就冷冷道:“只怕这利刃没用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用,怎知不好呢?”于蔓反唇相讥,“当今太子孱弱无主,任凭王谢两族把持朝政。纵观整个大秦,世族当道,沉淤难行,不破如何能立?”
“破?借用突厥的铁骑来破,破的是国破家亡!”
李英知观战不语,待两人争论的差不多了,他咳了一声,却是点了谢安的名:“谢安,对此事你如何看?”
听范、于两人吵得正热闹的谢安没个防备被点到,愣了一下,搔搔脑袋:“呃,谢安对朝政没什么接触,就是想问一句,突厥是真要把公主嫁过来吗?”
……
一场争论就此不了了之,事关重大最终拿主意的还是李英知本人,诸人散去,谢安自觉地跟着走出门,一脚才跨过门槛,李英知叫住了她:“谢安,你留下。”
谢安心中叫苦不迭,这几日里李英知想着法子在书本上刁难她,原以为今日他忙着为娶公主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一劫。
“谢安,本君问你一句话,你且仔细听着,也仔细考量清楚了再回答我。”
李英知的神色是不同寻常的慎重与严肃。
☆、第二十七章
卷二登高台
秋意徐徐而来,一场雨过一场凉,鸿胪寺外的百年银杏簌簌铺了一地厚软黄叶,给没什么生气的衙署内添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新帝初登大宝,六部九寺,里外忙得不可开交,革新去旧,整顿官制,布告天下。忙得脚不离地的各位京官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数月之前兵临城下的惊心动魄,从偏远的御史台到宰相们坐镇的政事堂,随处充斥着纷乱的呼喊声:
“侍中大人!陛下新下的诏令誊写完毕,您快过目吧!”
“夭寿的哟!老子今年二十八,再这样加班加点下去,非得累成四十八不成!”
“尚书大人,您别跑!太常寺卿请您过去核对一下千秋宴上各位王宫的名单!”
“去去去,有人找我就说我出恭去了!”
“大人!您今天起码已经出恭九次了!”
兵荒马乱的各部里,稍显清闲的即是鸿胪寺一干大小官员了。今上月前登基,周边诸国尚未来得及进京朝贺,没有重任在身的鸿胪寺卿大人悠哉哉地上朝点个卯后要么躲在自家衙门里侍弄花草,要么偷溜回去逗逗孙子,好不快哉。
一寺之掌不在,底下的人自然也松懈了下来,留下一两个应付吏部查岗的,各自找乐子去了。
谢安作为新入司的小吏,自然而然地顶起了当值这个大梁。入了秋,公房内的地板尚未铺上草垫,坐了一会手脚冰凉,将诸国王室的名单整理好后,她揉揉跪麻的脚踝,穿好鞋袜走到房外。
晾了一个早上,地面的雨迹已干得少不多了,谢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绕着书转了两圈,松完筋骨后百无聊赖之下她蹲在了树下挑起了叶子,想着搂一些回去让珊瑚给她压个枕头睡睡。
送信的小仆在后等了许久,见谢安撅着屁股趴在一堆黄叶子里始终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只能尴尬地开口:“大人?大人?”
谢安身子一僵,咳了一声,掸掸绿色的官袍站了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道了声谢,将信接了过来。信是鱼形信,落款是个陌生的人名,可谢安不用拆就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被贬到东都,落毛凤凰不如鸡的邵阳君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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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之前――
“谢安,本君问你一句话,你且仔细听着,也仔细考量清楚了再回答我。
你愿意,入朝为官吗?”
谢安当然愿意了,她不愿意做什么拼死拼活地去考科举啊?!想到这,谢安不禁再一次想起,自己落榜的原因正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所致!
不用她回答,李英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落好封泥的信笺递了过来:“这是你的官籍,两个月之后你拿着它直接去吏部报道,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你。”
薄薄的一封信,正是谢安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她面前,她反倒不敢接了。
谢安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尤其这个馅饼还是李英知此人施舍下来的:“公子……是有什么打算吗?”
她的谨慎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她欣喜若狂,不管不问地接过去,他反倒会怀疑自己此举的合理性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有那么多的废话。”李英知不客气地将信笺重重塞到她手中。
谢安傻傻捧着它,拿,不妥;还回去,又舍不得:“公子……”
李英知冷笑:“这份官籍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若不要大可还来,也好让我送一份人情出去。”说完佯作要夺回信来。
谢安赶紧一把捂住信笺,虽然不晓得李英知的用意,但既然他乐意要给她为何不要呢?
“既然大人执意要给,谢安也就勉为其难地受了。”
对于她的厚脸皮,李英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禁不住再叮嘱了一遍:“记住,两个月之后你再带着它去西京。”
为什么是两个月之后呢,谢安不解。然而没过两日,李英知突然不告而别,留着白霜将她看在东都。不久之后大秦上下皆知,邵阳君李英知当朝公然拒绝突厥和亲,突厥可汗震怒。正当两国为此事严正交涉,久病在床的大秦同庆帝骤然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这么个好时机,是个人都不能放过。两日之后,突厥集结兵马,预备以“公主受辱”之名发兵大秦。然而此时的大秦一国无主,百官群龙无首,乱象从生。在魏博与其他藩镇准备派兵前往北方抵御突厥之时,淮西突然夜袭潼关,紧紧地扼住了这条北上的必经之路。
一夜之间,突厥大军压境,北方藩镇反水,内外夹击,大秦西京告急。
西京之内,朝中乱得和一锅煮开乱的八宝粥似的,为自己支持的皇子争夺皇位的;吵着要发兵迎战突厥的;还有一些看着情势不对,闹着要迁都避难的。
有人一看,这不是个事儿是不,别皇帝没争出来,自家老窝先给人端了!有些历经几朝的老臣赶紧忠心耿耿地去找太子,毕竟在同庆帝生前没正儿八经地下圣旨把他给废了,所以他还是一国之主。
这不找不知道,一找老臣们心都碎了。他们的一国太子,大秦未来的国君正在白马寺打算剃度出家。
剃你妹的度啊!!右相王崇一怒掀桌,命人将太子赶紧给逮了回来,好说歹说劝他出来稳定国心。
出家出了一半被拉回来的太子愁眉苦脸:“舅父,您说该如何稳定国心呢?”
王崇眼睛都不眨:“杀了李英知!”
太子大惊:“这这这,英知是父皇的骨血,本宫如何下得去手?!”
“那就捆了他交给突厥处置!”王崇立时想了另外一个办法。
太子:“……”
被逼无奈之下,太子叹了口气:“让我好好地,与他说一说吧。”
当夜,太子连夜驾临邵阳君府。
对月独酌的李英知丝毫不惊,亦为起身行礼,只道:“殿下来了,坐罢。”
“本,本宫来了。”独身一人前往“政敌”府中,太子多少畏惧,见李英知容色温和,慢慢放松下来,找了个话题开头,“邵阳金好雅兴。”
“深夜造访,殿下也是好雅兴。”李英知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殿下,这是来杀臣的吗?”
太子被他惊到了,这句可不就是古来进来大多数皇帝干掉前朝皇帝路人甲的惯例台词吗!他吓得登时坐也不敢坐了,刷的站起来,鼓起勇气道:“本宫是来劝邵阳君登基为帝的。”为保诚心,他赶紧将玉玺从怀中取出,双手送上,“邵阳君人品民望有目共睹,乃当世明君的不二人选。本宫,愿让出储君之位,迎邵阳君你入住宣政殿。”
李英知早知道这个太子软弱无能,没想到竟大方到了将皇位拱手送人的地步,无语了半天他道:“殿下您愿意,可臣,不愿意哪。”
太子震惊:“为何?”
“一副烂摊子谁愿意接手啊!”李英知理直气壮地回答。
太子:“……”
之后的事态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据说太史局里的史官撕了整整一尺多的草稿,捶桌痛哭流涕:“这个邵阳君怎么就那么不走寻常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