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不远处的张锦熙勺子将将一抖,紧了紧帕子,又忍下来。
酒菜不多,应个场面,快中午的时候便散席了。秀荷把空酒瓮放回板车上,见老关福还在捻打哥哥,心里也觉得哥哥该打,便自己推着车子先回家。
“秀荷姐姐。”两步外忽然传来女童的清脆叫唤,转过头去一看,看见庚夫人牵着岚儿立在桥头,身旁还站着一名不相识的二十二三少妇。这必然是庚武的嫂嫂了,秀荷不由脸颊一红:“庚夫人,少奶奶安好。”
自从晓得庚武在自己定亲成亲期间昏迷不醒,秀荷便一直不好意思再见庚夫人。
“不兴叫得这样生分,等小叔子回来,你得改口叫我嫂嫂。”二嫂福惠性子活络,上下把秀荷打量,见她身段盈盈娇娇,皮肤白细乖乖巧巧的,眼里头便镀了色彩――难怪小叔子总在夜半冲凉,这小子,倒是会选人。
“少奶奶取笑秀荷了。”秀荷不晓得怎么应,只是红着脸儿。
庚夫人睿慧涵养,一眼就猜透姑娘家在躲什么,便笑眉把秀荷的手牵起来:“事儿我都听说了,怪我们庚武,去了几年大营,学回来一身野性,凭白让你姑娘家家的受牵累。他自小不与女孩儿交道,直来直去,平日里若是欺负了你,你只管记着,回头成亲了好与他算帐。”
一句话把那暗夜下的责任推脱给庚武,这便是认了秀荷做媳妇。
“你叫秀荷?我三叔每天晚上都叫你名字,秀荷――秀荷――”四岁的颖儿学着庚武的嗓音。
“娘胡说些什么,我哪里欺负她。”庚武在两步外听见,隽毅面庞上便泛起红潮。口中说话,一双深邃长眸却滞滞地凝着秀荷。
那清颀长裳在风中凛凛,肩上挂一把短剑,要出远门了,秀荷扭头不肯看。
“呀,挡着路了。”二嫂调皮地对孩子们眨眨眼睛,催促着快走。
只这一对视间,庚夫人便晓得如今姑娘的心已在自个儿子的身上,她亦是喜欢这个性子柔软的儿媳妇,便佯作叱着庚武道:“没欺负,没欺负你看姑娘家不理你。”又叫秀荷别惯着他,回头得空了来家里玩。
桥头空却下来,秀荷推着板车要走,庚武大步缱风无言相随。走到前方荷潭,见周遭无人,蓦地将车把手一擒:“不说话?……还是舍不得我走?我去是为了让你过好日子。”
他的身型清高,阴影罩下来秀荷便躲不开。秀荷凝着庚武执着的双眸,眼眶红红地打他:“这么多天不露面,他们都说你把我弄了,就不要了。”
靠得太近,这般肢体贴摩间,庚武触到秀荷胸前的柔软,只觉得嗓子一瞬灼渴,忽然俯下腰身将秀荷拦腰抱起:“谁说的我不要?我是怕你拦我,要不要你他们说了不算!”
六月荷花绽开,那荷潭边无人,除却清风拂过叶子的淅沥声响,便只剩下年轻人儿氤氲旖旎的口唇交缠。
“唔……”狼野的太炙热,只吻得秀荷都快要窒息,方才将她的红唇放开。修长手指又往她胸前弄去,想要亲她的红。
秀荷不肯给他弄,他一弄完便要涨许多天,路过怡春院门口总要被红姨笑。抵着庚武的下颌连连喘息:“我不要你去,那十五人里有个南洋的船夫,我怕梅家他又……”
“祠堂里有一艘旧船,老族长一直愁着无人租,一年只须七百辆银子。我与小黑去捕这一趟,半年的租金便有了。你不做少奶奶跟了我,我总要让你过得比别让你好。”庚武把秀荷抵在怀中,指尖勾弄着一颗颗玲珑的盘扣。
少年时起,从来对着自己都是一副冷冰冰高高在上,怎生得一交心却变得这样坏。秀荷握住庚武的手,不许他在继续往下:“跑船?海上多悍匪,你们庚家就因吃海上饭而遭了灾,你非要继续做什么……太久也见不到人。”
“跑内航,从这到津港,少则七八日,多则十天来回一趟,不耽误事儿。”那胸脯随着女人的呼吸一起一伏,眼看就要分开近一月,庚武哪里舍得再放开,蓦地将秀荷衣襟拆解,倾覆下薄唇:“哪里痛了,我看看,上一回分明见你喜欢得紧……”
说看,哪里是真看,看一眼,娇红便逃他不开。兔子遇到一只学会柔情的狼,便注定没入他的陷阱,那吃吃揉揉,又怕他,又想他,一忽而便软了心肠。
……
夏风把青葱芦苇吹拂,那荷潭边立着的男子隽武清逸,女人垫着脚尖为他整理肩膀,娇秀的脸儿都是羞红。他便把她一抱,明明才缠过她良久,却又把她不舍拥揽。
要上路了。
“……记住,我要叫他死。”一道阴霾的嗓音说。
轱辘轱辘,是木轮子推移的声响。
捕鲨队一走,镇子里每日便多了一道新鲜,忽而是那人递回消息:大鲨把谁谁一条腿连根咬断;忽而又是担架把谁谁奄奄一息地抬回来。
绣坊里的姑娘们每天都在议论,她们总能从街巷里打听到时新的消息,每一回都没有庚武的,但每一回都用或怜悯或担忧的眼神看秀荷。
那海边狂风大浪,大船并着小船在浪涛中若扁舟翻滚,他们把死畜的尸首钉在带刺的大铁网中,想要先将恶鲨诱进埋伏。倘若船一翻,稍稍一迟疑,命便没有了。南洋的船夫想悄悄用钩子绊住庚武,却看错了背影,把哥哥关长河勾住。关长河是秀荷的哥哥,庚武不能坐视不管,那染血的红红海水惊涛骇浪,庚武把关长河救出来,才想奋臂而逃,却忽然一张血-盆大口在他背后打开――
啊!
秀荷猛地从昨夜噩梦中惊吓,手上的针走了偏,指尖被刺出来一道红。
第贰柒回罗汉塔外
回春溪镇必经青石老东街,六月的骄阳把路面打照得闪闪发亮,街心上没有什么人,秀荷每日替阿爹送完酒,走在路上便时常恍惚,会不会一抬头就看到庚武站在那拐角的大榕树下。
头上缠着纱布,肩挎青布包裹,也许是左边被鲨鱼吞了一条腿,也许是右边,长裳下空荡荡的带着血。哦,也或者连胳膊也没了一条,然后隽颜含笑地叫她一声:“秀荷。”
死后余生,尘埃落定,像一只等待吃掉她的独脚兽。
每次想象这个场景,秀荷就觉得骨头冷。他在她的印象中,是少年时候的清隽冷傲,是四年后再见的冷冰冰狼脸,是退亲时单手托抱起自己的伟岸,她还没有设想过他缺了胳膊或是腿后的样子,也不晓得到那时自己还会不会要他……
夜里睡不着时,秀荷觉得应该是不要的,本来就没太长时间的牵扯。但一想到他裹着自己的腰肢,紧紧困在怀中又亲又揉的热烈,又舍不得不要。他那么疼她,不要了心会疼。
算了算了,人先回来就好。
“秀荷、秀荷――”美娟用手指在秀荷眼前晃,一定又想她的那个庚武了。
“啊?”秀荷抬起头来,吮了吮指尖上的红丝。
美娟说:“我们去城外西禅古寺求福,你要不要同去?”
去啊。干嘛不去。姐妹们都想去,捕鲨队里都是正当年的男儿汉,里头有她们思慕的人。美娟喜欢小黑,小黑虽然长得黑,人却生得高高俊俊,性子也忠厚,配实心眼的美娟最好了。
晚春帕子一甩一甩,不想被这样落单。大少爷阴阴凉地杵在天井下发呆,她走过去央求:“少爷,我想去给你祈祈福。”
大少爷不应她,目光只是看着角落花坛的一只蚂蚱,侧影冷如画。
晚春语气便矮下来,咬了咬下唇:“她也去。”
……
“汉生。”默了一会儿,大少爷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