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仰头看向九重玉阶,太极殿地势最高,似在一众琼楼玉宇中拔地而起,俯瞰着整个后宫。
天空高远,碧空如洗,越发衬得凡人渺小。
她恍然间看得出神,却觉得这一幕让她心中分外清明澄澈,淡嗯了声:“本宫等等,有劳。”
不知何时起,她的余光中渐渐走出一个穿着紫色雁袍的身影,神色清淡悠远,不怒自威,看到她的时候,眉眼却有一瞬的动容。
是她的父亲。
苏敞。
第121章 试帝心
“会。”
苏皎皎从容地收回目光, 淡淡看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向自己步步走来。
她还记得,上次见到他是去年。
第一次去避暑山庄的时候,隔着重重玉阶遥遥相望一眼, 他就站在百官之前。
如今再见,也相隔一年多了。
苏皎皎微微仰头看着他, 并不挪动脚步,绛紫色的云锦宫裙华丽曳地, 她脖颈细白如玉,看起来清冷而娇慵。
步步走下玉阶, 苏敞敛眸看过去,只见他的女儿眼角眉梢间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柔弱, 反倒衬出一种万事遂心的气度来, 亭亭玉立,似云间紫霞,高不可攀。
看到她的时候,苏敞的心底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眼前这个宠冠六宫, 人人提起都敬畏交加的帝王宠妃, 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她惊艳的眉眼,想要回忆她从前的样子, 可遍搜为数不多的记忆, 却也只记得起,从前她儿时的模样, 少时青葱却是半分痕迹也寻不得了。
她如今出落得越发标志, 眉眼之间的神韵, 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只是她的母亲性子温柔安静, 善解人意。
两人虽生得皆是清媚的容貌, 可苏皎皎却瞧着似山巅雪, 更加清冷淡漠,那双眸子里,仿佛不带一丝尘世感情。
苏敞不知道她如今的冷漠是她素来如此,还是仅仅对着他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如此,可看着的时候,心中到底有丝悲凉落寞。
从前是父女,到底缘浅,他这个父亲做的并不合格。
而他的女儿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了能独掌一宫,任何人都不能小觑的存在了。
朝臣和妃嫔本不能相见,苏氏如今如日中天,他身为陛下最看重的臣子,更要恪守本分,不让人揪住把柄。
苏敞收了情绪,不愿被任何人抓到可循之机,不疾不徐地走到苏皎皎跟前,依着礼节,向她行常礼问安。
他微微弓腰,淡声说着:“珍贵嫔安。”
虽说尚书是正三品,而贵嫔是从三品,可苏皎皎身为陛下嫔御,即便是妾妃,可亦是主子,所以苏敞依旧要行个简单的常礼过场。
周围人多眼杂,天子脚下,苏皎皎自然是泰然受下。
她并未多说从前让他解决的天象一事,只是从容不迫地唤了句:“苏大人。”
苏敞支起腰看着她,几经犹豫,最终只问出一句:“娘娘近来可还安好。”
苏皎皎不打算跟他多说,只是由着鱼滢帮她微微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玉阶,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句:“苏大人安好,本宫自然安好。”
这话乍一听只是叙旧,可苏敞和苏皎皎都是聪明人,是父女,更像盟友,尽管在苏敞眼中是父女更多,可他还是一瞬便明白了苏皎皎的意思。
苏氏荣辱与共,只要苏敞在外得力,她自然能稳步高升。
和陛下在太极殿内谈完国事后,也曾提起她几句,苏敞从来见陛下都是一幅游刃有余的淡漠模样,唯独说起皎皎,眼中极尽温柔。
那样的眼神,他只在苏皎皎的母亲眼中看到过。
苏敞简直不敢相信,帝王之爱,会落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苏皎皎注定是天上的凤凰,只会越飞越高。
可后宫惊险万分,他身为父亲,纵使从前不曾尽到责任,今后也要尽力让她安稳无忧,为她保驾护航。
苏皎皎在玉阶上步步走来,侯在殿前的蔡山自然远远就看见去回过话了,珍贵嫔来求见,陛下向来没有不见的道理,她才刚踏上平面,蔡山立刻客客气气地迎上去,笑道:“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万安。陛下已经在殿内等您了,您快些进去吧。”
“有劳大监相迎。”
鱼滢将裙摆放下,颔首退到蔡山身边去,由着娘娘独自去殿内便可。
见等人走了,蔡山方轻声对鱼滢说着:“娘娘今日来的时机倒好,苏大人刚从太极殿出来,这下父女倒是在太极殿相见了。算算日子,娘娘进宫四年,也是第一次再见自己的父亲,见一面,娘娘也可放心了。”
鱼滢笑着点点头没多说,自然地转了话锋说着:“是啊,娘娘才见完皇后娘娘过来的,倒没想到会见到苏大人,也是巧了。”
苏皎皎走到偏殿的书房去,刚到门口,就见到陛下正抬起头看过来。
见到她的一瞬冷淡的眸色染上暖意,温声轻笑:“皎皎,来。”
苏皎皎摆摆手,淡声说着:“本宫和陛下单独说会儿话,你们不必在身边伺候了。”
等殿内宫女散尽,她才指尖捏起一角宫裙,弯了眉眼走过去。
等到人跟前,她福身说着:“皎皎是来谢恩的,可有叨扰陛下?”
沈淮抓住她的手腕一带,让她旋身轻转,腰肢径直落入他的掌中,两人肌体隔着衣衫相贴,他才温声说着:“方才出去见着你父亲了?”
苏皎皎垂睫嗯声,轻声说着:“不过寒暄问候了句,陛下都知道的。”
他将她抱到腿上,同她抵额相对,说着:“我都明白。”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来说,其实沈淮和苏皎皎的经历很有些相似之处,唯独不同的是,先帝是薄情寡幸之人,自莲妃失宠后就对他不闻不问,而苏敞却不大一样。
他对苏皎皎虽不曾尽到父亲的责任,却也不算薄情之人,时时想要尽力弥补。
苏敞之心他能明白,可苏皎皎心中的悲凉和怨恨,他更能明白。
吻吻她的额头,沈淮不再提起苏敞,反而温声在她耳边呢喃了句:“骑马服还喜欢吗?”
热气熏到耳边,有些痒。
苏皎皎勾着沈淮的脖子躲开,笑吟吟地说:“喜欢,你眼光好,选的人人都说好看,皎皎当然喜欢。”
说起这个,苏皎皎眸光微动,语气软软的,看着他说:“皎皎听人说,秋猎也是和去避暑山庄一样,是陛下挑喜欢的妃嫔去,还有一个月时间就要去秋猎了,陛下想好了带谁去吗?”
沈淮把玩着她一捋乌发,温声说着:“秋猎一行本就声势大,多带些也是无妨的,你是自然要去的,若你喜欢,姝贵嫔也去陪你。”
苏皎皎微微支起身子:“宫里妃嫔这么多,要是只带着皎皎和姝姐姐,其余的人便会心里更不舒坦了,近来宫里流言颇多。”
她伸出手指轻点沈淮的肩头:“陛下就没听过?”
沈淮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漫不经心地扯唇笑了下:“听过又如何,不过是近日多对你好了些。怎么,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成。”
这话说的像是赌气似的,苏皎皎笑起来,身子滑到他怀里,柔声说着:“陛下心中有数最好,只是集宠于一身亦是积怨于一身,后宫妃嫔四十余人,多的是人久不见天颜。后宫见风使舵的人如过江之鲫,许多低阶妃嫔,日子过得甚至不如宫女,这样趋炎附势的风气一直在宫里,自然人人渴望见到陛下,只因见到陛下,这日子就能好过上些许。姝姐姐得陛下恩宠代管后宫以后,皎皎才知道这些桩桩件件的小事上的难处。”
“皎皎知道陛下对皎皎好,可就算陛下有心给皎皎独一无二的好,皎皎也受之不安。今日去凤仪宫看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是如此谆谆教导,皎皎心中觉得有理,不敢一直霸着陛下。”
沈淮的神色微变,语气依旧温和,里头却带了些凉:“来之前去见皇后了?”
苏皎皎敛眸颔首,温声说着:“皇后娘娘病愈了几日,我是妃子,理应去看望,今日凤仪宫热闹,里面还有不少姐妹,连毓贵嫔也在。”
“皇后娘娘十分关心皎皎,便多说了几句,皎皎记在心里,来见陛下的时候也是惴惴不安的,不知该不该说,幸好今日说出来了,皎皎也就安心了。”
她掀眸看向沈淮的眼睛,柔声道:“就算不舍得陛下,皎皎也该懂事些,不让您为难。”
沈淮握住她的手,并不和苏皎皎谈论皇后过多,只淡淡道:“都说了许多次,不要一直叫我陛下,听着生分,我不喜欢。”
他捏捏苏皎皎的脸,笑着说:“若是再这样,我就真去瞧瞧别的妃嫔,看她们是不是像你一样要同生分。”
“陛下……你!”
苏皎皎笑一笑,不依道:“若是去了,下次就不许来瑶仙殿睡了。”
听陛下笑起来,苏皎皎才垂下长睫,唇角的笑淡了下来。
陛下方才话里的逃避明显,她不是听不出来,这样转移了话锋,显然是不愿意和她过多的谈论皇后。
这样的态度,苏皎皎一时也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对皇后不夸奖,也无不满,对她自己所说的话也是如此。
单单听进耳朵里便过了,连在苏皎皎面前也不表态,究竟是对皇后什么看法……
皇后称病许久,又无大错,数年夫妻,陛下又怎么会不愿意复皇后的大权。
常人说帝心难测,纵使这一个月里,苏皎皎有数次恍然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陛下的心,可每每清醒时,仍让她觉得自己是错的。
以苏皎皎的立场而言,她只考虑后宫之事,考虑自己的未来前途。
而站在陛下的立场上,他考虑的除了后宫那点微末小事,更多的则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他心中的制衡更多,多到苏皎皎只能窥见一角,从来都无法看到全部。
可平心而论,陛下待她的确是极好,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几乎是有应必求。
不论什么好的都先想着她,更是常常见她,颇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架势。
也许陛下分得清如何权衡国家大事和感情,但落在苏皎皎眼里,她和陛下从前便未曾交心,如今就算是更宠她了,仍是未曾交心。
苏皎皎窝在沈淮的怀抱里,虽然亲密无间,她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可在苏皎皎眼里,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如同天堑。
帝妃帝妃,再如何,也只是帝妃而已。
她忽而觉得有些讽刺,心中的情绪也因皇后一时而有些不平静,想到皇后,她下意识问了句:“秋猎的时候,陛下会带着皇后一起去吗?”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
脱口而出的刹那,苏皎皎立刻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中警铃大作,身子也骤然绷紧,心跳飞快地跳动起来。
陛下原本就不愿谈起皇后,必然是因为皇后的事并非仅仅是后宫之间,本就是他该考虑的事。
苏皎皎身为后妃过问皇后已是不妥,何况方才已经试探过一次,再提起皇后更容易惹陛下猜忌。
尤其两人刚刚已经将此事掀开不提,她又无端问起皇后,实在是太大意了。
就在苏皎皎心悬在嗓子眼里等着陛下说话的时候。
谁知陛下抱着她的胳膊只是稍稍紧了一瞬,很快便松散了下来,语气仍如往常般清冷温和:“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