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缨犹豫一番,庶仆妻道:“练侍御不在府中,与老夫人见面也无甚不当之处。官家女眷之间的往来并没甚么的,娘子若打算今日将樱娘抱回去,还是应了吧。”
千缨觉得有理,遂下车随门房进了练宅。宅子不大,但胜在精致齐整,庭院里的花木也打理得恰到好处,看得出主人的雅趣。
因无风,廊下灯笼动也不动,只安静亮着。再往前走,便听得孩子的嬉笑声传来,很是悦耳。
樱娘是个机灵的孩子,该装傻装傻,该卖可怜就卖可怜,见人不高兴就温温软软凑上来安慰,很会讨人喜欢。
练绘久未成家,练老夫人在冷冷清清的宅中无人陪伴,难免孤独。这小娃嘴甜懂事,给了她很大慰藉。可练绘却与她说这孩子是路上收养的,且格外黏许参军家的娘子,不能住在府里,只能旬假时带来看看。
老夫人一听自然失落,就想见见这位许参军家的王娘子,然一直寻不到机会。今日闻得王娘子到府里来抱孩子,趁练绘不在家,就赶紧请她进来谈一谈。
老夫人忙让庶仆多备了碗筷,坐在堂屋中焦急等着。
千缨内心略是忐忑,行至门口脱掉重台履,走进去行了一礼,抬首却见练老夫人慈眉善目,看起来似乎不是难说话的人。樱娘见她来了,赶紧黏上去,“阿娘阿娘”喊得分外顺口。
练老夫人瞅着很是羡慕,见她们“母女”二人这般亲近,早想好的措辞却是难说出口。诶,要怎么才能将小娃留下嘛?!这算甚么事哪,小娃到这里来喊祖母,回到王宅又要喊韦氏祖母,且小娃喊的阿娘还是别人家的娘子。
练老夫人暂压下这些念头,忙招呼千缨用饭。千缨吃得极谨慎,规规矩矩不敢造次,落在练老夫人眼中便又格外讨喜。想这样一个门阀世家的娘子,长相文雅,行事又有分寸,对路上捡来的孩子都能这样好便意味着心地善良,真是好人选哪,可惜……
怎么就成许参军的夫人了?
听说那许参军年纪还比她小上三岁,且头发都已白了,瘦瘦小小实在没有男儿气概。眼下虽仕途前景还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她练家的男儿嘛!
倘 若那许参军在外勾搭了甚么花花草草,回来想要与王娘子和离,那就太好了。练老夫人越想越没边际,等她察觉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遂欲盖弥彰地同千缨微笑道: “老身常年抱恙,不便出门,更无交际,难免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王娘子勿往心里去。”顿了顿又说:“许参军沂州那边的任期还有两三年罢?”
“老夫人客气了。”千缨回说,“拙夫今秋赴任,按说要满三年,但眼下时局不定,诸事便不好说。”
最好不要回来了……老夫人不切实际地想着,但又觉这念头可恶,忙压下去。
单纯的千缨全然不知眼前这面带微笑分外和蔼的老人家,竟想了那么长远的事。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千缨终于开口与老夫人提要将樱娘带回去之事。练老夫人一脸舍不得,最终厚着脸皮道:“王娘子,可否让樱娘今晚宿在这里?”
千缨微笑,却是低头问樱娘:“樱娘呢?若想宿在这里,阿娘就先走了。”
“儿要与阿娘回去……”樱娘毫不犹豫抱住千缨的腿,“改日会来看祖母的。”这几个月她被教得很会说话,虽还有些含混,但与刚开始比起来已好得多。
老夫人甚是气馁,想想却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娃与王娘子相处的时间更长也更亲密。
她暗叹一声,摸过拐杖要起身相送。千缨忙道:“请老夫人留步。”说着将樱娘抱起来,躬身行礼正要往外去,然外面却骤然响起杂沓脚步声,庶仆惊慌失措地跑了来:“来了几位神策军,将门给堵了……”
“啊?”千缨低呼出声,樱娘吓得赶紧搂住了她脖子。千缨也算见过大风浪,镇定问道:“说为何而来了吗?”
庶仆愁眉苦脸回:“个个凶神恶煞,问甚么都不说!”
老夫人显也有些慌神,千缨看她一眼,将樱娘托付给老夫人,径直就往门口去。
让她一个女眷出面不好罢!老夫人想拦,可千缨全然不惧地大步走了去,她腿脚不好实在是追不上。
千缨至门口瞥见庶仆妻还在外面等她,庶仆妻眼尖也看见她,连忙跑了来,可却被守在门口的神策军伸刀拦住。庶仆妻道:“这是我家娘子啊,只是来做客罢了。”
“吾等奉命行事,门内之人皆不可外出,请回吧。”神策军冷冰冰道。
庶仆妻一脸焦急,倘若不是她劝,千缨便不会进去吃饭,便也不至于被困了。然千缨却迅速与她使了个眼色,庶仆妻瞬时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先回去报信了。
千缨被困练宅,安抚了老夫人的情绪,拿了木玩偶给樱娘,自己则坐于一旁心不在焉。她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而宅门被堵,也可能不单单是因为练绘出了甚么事。因她知道,神策军只出动四五个人,便是很可疑的事。
就在她毫无头绪胡思乱想之际,禁苑内却已是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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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自上月末罢朝至今,宫城内外皆有秘闻称圣人顽疾复发,恐是难愈,一下子群臣惶恐。然前日圣人却又于延英殿召见河北道裴节帅,谣言便不攻自破。
裴节帅与群臣道,圣人不过龙体略欠安,并无大碍,群臣便纷纷放下心来。然今日及暮,却有消息传来,称圣人病危,召群臣入东内听旨。
宰相以下五品以上等京官纷纷赶往东内中和殿,天色已黑尽,然殿门外却是神策大军层层把守,诸臣无法入内。
赵相公正要上前,却被左神策中尉陈闵志倏地拦住:“相公且慢!”
“圣人令吾等前来听旨,难道眼下不是时候吗?”
陈闵志一张臭脸,不耐烦道:“没错,不是时候。”
神策军乃是北衙禁军,其最高领导者不是大将,却是护军中尉,而神策军中尉都由宦官领任,陈闵志等阉党由此把持北衙军权,很是嚣张。
群臣对这群阉竖积怨已久,怒气正上来时,内侍马承元霍地走出中和殿门,后面哗啦啦跟了一群小宦官。
“跪――”马承元扫了一眼,底下乌压压一片,甚么紫袍绯袍金银鱼袋,在昏昧宫灯照耀下,糊成一片诡异的色彩。群臣闻言纷纷撩袍跪下,当是听旨。
然马承元张口就道:“陛下近来深信方士之药,服丹半年有余,今近酉时,服完丹药忽不省人事,尚药奉御及诸位御医救治无效,方才已是宾天!”
群臣大哗,已有人站起来要往殿门口冲,神策军上前就粗暴相拦。
马承元视若未见,阴阳怪气继续念下去:“幸陛下留有遗诏,命太子嗣位,即日正位!”
是人都知道新太子尚幼,若非阉竖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旧太子魏王也不会被废。群臣一直酝酿着要将魏王推回储君之位,然阉党却弄了一出皇帝暴崩、留遗诏立新君的戏码来!
倘若小太子一继位,阉党把持住小太子,其势更不可挡,朝中天幕再无明时也!
赵相公率先起了身,神策中尉陈闵志拔剑直接指了过去:“相公可是对遗诏不满?可是有谋逆之心?”
“说陛下暴崩是服食丹药所致,实情确如此吗?!”御史中丞瞪目高问,并咄咄道:“乃是尔等阉竖杀害了陛下!尔等阉竖!”
陈闵志挥剑就要刺过去,马承元却收了所谓遗诏,阴阳怪气道:“中尉慢着!”
陈闵志收回剑,忽冷笑一声:“陛下.体恤诸位,怕诸位大半夜到这地方来了家人无人照看,特遣派神策军至诸君家中护卫,还望诸君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群臣皆被闷了一拳,有所准备的还好,全无准备的这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阉党这话的意思是哪门子的好意,分明就是威胁!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你们不服,就让你们的无辜家眷一道去死吧!”
练绘正要起身,赵相公忽按住了他的肩。
赵相公到底沉得住气,阉党盘踞牢固,眼下硬碰硬抗争反而是给阉竖送定罪贬官的理由,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众人见赵相公再次伏了下来,瞬时都安分了许多。
练绘一直被赵相公按着不得出头,他趁陈闵志不注意时压低了声音与赵相公道:“眼下当务之急,是护魏王之周全。若下官猜得无错,阉党定会对魏王动手。”
倘若群臣认定的储君被阉党杀死,那他们就真连最后的牌也失了。
“魏王离京已近一月,眼下应抵河南道。倘若再往北,便是彻底入了贼穴!”
河北藩镇正乱,河北节帅又多与阉竖有牵扯,倘若宦官以“不幸卷入战乱丧于途”借口杀死魏王,就真是给人吃哑巴亏!
练绘低着头续道:“应速发信至泰宁王夫南,要拦下魏王!”
他话才刚完,眼尖的马承元狠狠挑眉,厉声道:“练侍御可是有不满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练绘又来给我找麻烦了!!好烦哪我只想和嘉嘉吃饭!!
☆、第53章 五三计中计
马承元忽然变脸,像是要拿人开刀,群臣纷纷倒吸冷气,不敢再做声。
腊月夜晚本来就冷,偏偏风又大,一干人等硬是在东内中和殿外跪了一宿,到天蒙蒙亮时,马承元才允几位紫袍相公进殿,并委与尚书省速筹办储君即位典礼及国丧事宜。
冷霜覆地,地砖冰凉,诸臣膝盖都快废了。天边一轮昏日迷迷糊糊地升上来,像被蒙了一层雾。那微弱的光从东边一点点爬上来,简直毫无温度。几位紫袍相公自中和殿内出来,礼部几位属官已是捧着一件件敛衣送进去了。
帝王丧事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手忙脚乱,因帝王们几乎一早都安排好了自己身后事。年纪轻轻就为自己修建陵墓,准备大小敛衣、梓宫等等,真到了一命呜呼的时候,重要的东西几乎都已置办好,丧事反而能有条不紊地办下来。
与帝王丧事相伴的,往往就是新君的正位之礼。本朝通常会在丧事完毕之后再行新君登基礼,但也有怕局势不稳会生枝节的时候,新君便会在先帝发丧前就匆匆忙忙即位。
一个终结,一个开始,这两件帝国大事挤在一块,最心烦身累的便是尚书省礼部官员无疑。众臣哪怕都被放了回去,礼部官员却只能打起精神往来于禁苑与皇城之间,熬上几个不眠不休的日子。
腊月要走到头,元月在即。本是欢欢喜喜过年之际,长安百姓却只好收敛了心思,凄凄惨惨地挨过这国丧期。
练绘未能及时回家,而是被抓了进去盘问。
马承元到底还是追究了那晚几个出头鸟。冒头的御史中丞已是个老人家了,也被逮进去好一番审问,无非是些甚么莫须有的谋逆之心。
心这种东西怎么证明呢?正因无法证明,这污水才能随便泼。
御史中丞眼看自己将要被贬,却很是凛然。大约是对这朝局失望,遂对被困隔壁狱房的练绘嘱托了许多事,又说自己孑然一身已无所谓生死,最后“咚”的一声,撞死了。
这位年近七旬,晚年丧子又丧偶的老人家,一生清正,最后却以这样激烈的方式自绝了人世。
纵然看多了生死的练绘,此时却只能抿紧唇闭上了眼。
起初入宦海,不过是想给母亲更好的生活、想要光耀练家门庭,但这舟越行越远,见过更多海风海浪,心中便不仅仅是那些最初的期许了。
这世上能凭一己之力能改变的事太少,但有同行共梦者,便奢求真的能改变甚么。
帝国躯体上遍布的蛀虫能清得干净吗?血脉拥堵之处又能否疏通呢?能再回往日盛景吗?
练绘缓缓睁开眼,微弱的光从小窗蹑足而入,一支小小的藤花在这冬日里迎着凌冽的风盛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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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缨被困练府好几日,这天神策军终于撤走,千缨赶忙带了樱娘要回去,然又不大放心练老夫人,知她焦急无奈,临走前便安慰道:“既然神策军已撤走,应是没甚么大事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晚辈会替老夫人打探一番练侍御景况的。”
练老夫人本来身体就虚,被这一吓就更是不好,若不是这几日有千缨和樱娘在,她怕是也撑不过来了。听得千缨这样说,她病病弱弱点点头,抓住千缨的手久久不放,眼中全是重托。
千缨深吸一口气,待她松了手,深深行了一礼,遂领着樱娘回去了。她母亲韦氏听说她被困练府,也是好一阵着急,这下看女儿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
“你可万不要出门了,眼下局势很是吓人哪。圣人宾天那晚,我们家外面也守了一群神策军呢,吓死了。”韦氏让她在家待着,但千缨哪里待得住。她答应了练老夫人的事,总归要做到,于是翻出许稷的男装换上,从后门悄悄出去打探消息。
京中一片人心惶惶,圣人宾天的消息传下去,诸道诸州乃至各方镇,一时间都人心动荡,个别与朝中阉党的联系也愈发密切起来。
王夫南收到急报这一日,许稷恰好从沂河回来。
她亲自带人对沂河通往运河的道路进行勘测绘图,并详细做了工事预算,正要呈至使府给王夫南过目,王夫南却于使府中愁眉不展。
圣人宾天的消息传来,同时抵达的是尚书省发来的急报,让他务必阻拦魏王入河北。
许稷进使府时,王夫南正传令至各驿所,一得魏王消息,便即刻将其请到使府来。
吏佐得令纷纷退下,许稷也走到了门口。王夫南抬首看见她,许稷则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脱掉靴子步入屋内。
王夫南未起身,屏退左右,指了对面的位置令她坐。许稷瞥见他面前急报,也不言声,只将手中预算簿递了过去:“请大帅过目。”
王夫南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盯着许稷看了好久,这家伙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看就是没吃好睡好,看起来真是潦倒。
“从沂河直接过来的吗?”
“是。”
“圣人宾天的消息知道了?”
“知道。”
“你还挺灵通。”王夫南掩住面前急报,叹气道:“去洗把脸,再吃口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