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已经被风雪冻得僵了。吃了吗?她甚至不清楚有没有吃过了。
她终于将双手握紧收在腹前,肩头微缩,混在冰雪清冽味道中的衣香隐隐传来,很熟悉,像寒冷洞穴里跳出来的一星火苗,带来一丝微弱暖意。王夫南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干燥的手掌移至她脸侧,想要捂热她,许稷终于抬头,眸光闪烁了一下。
“是你。”
她认出他来,但双手仍收在身前,脚也未更往前一步。疾风骤雪将她的嗓子都冻住了,想说更多的话却是不能,只能静静感受对面那双手将她双颊一点点捂热。
“出什么事了吗?”王夫南察觉出她的不寻常来。
说话间一团白雾在夜幕里迅速消散,像梦境。
许稷说:“没什么事。”石子投入水中,却并没有激起波澜。她像只巨大的怪兽,默不作声吞掉了一切,却未设出口倾倒。
就 在她恢复神智要转身回屋时,王夫南却俯身用力抱住了她。许稷胸口一滞,局促交握在身前的手也紧紧抵在他二人之间,想动也动不了。隔着大氅传来的压力和不可 忽视的暖意让她有一瞬失措,王夫南将头搁在她肩头,闭了闭眼道:“我原本预备了许多话要同你说,不过现在只想陪你吃顿饭。”
她怎么冷成这样?他隔了厚厚的大氅棉袍抱着她,都能察觉到她在发抖。
不用问了,她一定没有吃饭;垂眸看看,白头发也更多了;再瞧瞧四周,这宅子堪称简陋;身为服绯高官,她甚至算得上贫穷。
没有千缨的日子就过得这样潦倒吗?王夫南小心眼地表露出不高兴来。
风雪涌进廊内,许稷却将脸埋在他肩窝里不吭声。
恰这时,门梆梆梆被敲响。
“十七叔!我进来了啊!”李茂茂言罢霍地推门而入,隔着漫天飞雪抬头一看,竟是愣住:“啊!十七叔许侍郎!”他霍地放下手中食盒,转身捂住脸:“我不看我不看,你们继续……”
许稷陡惊,然王夫南却是不慌不忙松开双臂,放开她径直走到门口,将钱往李茂茂手中一塞:“好了,你走吧,夜路当心点。”
李茂茂低头数数,确认王夫南多给了跑路钱之后,点点头小声地说:“还是十七叔会办事,许侍郎从来不给我跑路钱,我给他送信他都很冷淡呢!”
他家在给小孩子零用一事上素来抠门,李茂茂在一群一掷千金的纨绔中生存至今很不容易哪!
李茂茂收好钱:“食盒我明天来拿,放在门口就行了,反正许侍郎也没有经常锁门的习惯。”他压低声音故意说:“他好穷,贼都不高兴偷他。”
“小孩子话这么多做甚么?”
“奇怪十七叔为甚么和他好啊!”李茂茂一张白皙青春的脸冻得通红,搓了搓手道:“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家一个叔叔曾经为此吃过苦头,我不会那么坏的!”他深吸一口气,捡起伞,大义凌然地出了门。
王夫南将门关上,拎了食盒回到屋内,赶紧关好门,将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许稷挂好大氅生了暖炉,迅速收拾了窗边的小案,王夫南便很是自然地摆好饭菜碗筷。热汤热饭,在这寒冷雪夜里显得格外珍贵。
许稷什么话都没有说,对窗坐下来,埋头吃饭。
她近乎一天没有进食,空荡荡的胃腹得到慰藉,似乎能恢复一些精气神。她将满满一碗汤喝完,头也不抬,问旁边同样对窗坐着的王夫南:“为何支使李茂茂去买饭?”
“他自称缺钱,非要代跑一趟。”
“你与他很熟吗?”
“世家之间的往来,算熟悉。”王夫南说着停下筷子,“他是你表侄。”
许稷捧着仍有余温的碗,看着窗户道:“我知道。”起初一直想不起来何时听过这个名字,见了李国老之后才豁然想起她与李茂茂的这一层血亲关系。
说起来,她母亲那边的家族仍然昌盛,其实她还有一群亲戚,但和没有也没多大区别。
她收起这些和自己过不去的想法,招呼也不打,搬过王夫南面前还未喝的汤,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王夫南安安静静看她,随手递了帕子过去。
“今日刚回京吗?”、“是。”、“回过家了吗?”、“回了家再来的。”、“家里人都还好吗?”、“很好。”、“你呢?”、“如你所见。”
王夫南顿了顿,又问她:“之前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就这样吗?好平淡的反应也……他可是说不想做秋晨之露了,不能给点更热烈的反应吗?
他还沉浸其中,没料许稷却已经转移了话题:“河南盐铁使孙波被抄的家财收在哪了?”
王夫南陡回神:“在叶子祯手里,近日会想办法运回京。”
“你让他回京不是为难他吗?”
王夫南言简意赅:“没有其他人可信任。”
许稷微蹙了蹙眉。长安对叶子祯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地方,她本心里是不大希望他回来的。
“你下一步计划是盐铁司吗?”
许稷将手中的碗转了半圈:“没错,盐铁司如今是一群窝囊废,只会干等着被人抢掠。我不抢,会有阉党去抢。这样一块肉我不可能让给阉党。”
直白、野心勃勃,是她一贯的集权作风。
放到地方做了这么多年事,最容易惯出来的毛病就是集权。地方远离朝廷核心,只要不出格不谋逆,想怎么改怎么做都可以,但一旦回到中央,就面临处处受制的局面,要突破这局面,温和派是毫无作为的,必须强硬、铁腕,不惧流血。
仕途本身就是血淋淋的,没有干净的路可以走。
想通这一点,她确实没什么好怕。
许稷上身前倾推开一点窗,只一丝缝隙,风雪就拼命往房内涌。天气愈发恶劣了,也不知这雪何时会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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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南曲暗巷里,雪被夜风卷成团,呜呜直响,楼上漫长的琵琶曲叮叮咚咚终于到收尾,并不悦耳的女伎歌声也哀哀怨怨低了下去。
然而兵器碰撞声却不止。冷硬金属与深夜风雪相遇,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与一群听命行事的铁甲禁军对阵,孤身一人奋力厮杀,一招一式都使尽全身解数,温热的血珠飞溅,融了冰雪,霎时又冷。
“有人举告中尉勾结魏王妄图作乱,只命某等带中尉回去审问,并无杀害中尉之心,所以中尉莫要再杀了!同某等回去自有转圜余地,说不定还不会死。”有人在一旁劝说,但杨中尉已杀红了眼,分明听不进去了。
所谓的转圜余地,不过是罢为平民流放边疆!他才不要那样可怜兮兮凄凄惨惨地活着。
这群人想设计他很久了罢!马承元那个王八蛋,只会摄君敛财危害社稷!等着吧,倘他早死了,做了鬼也不会放过那奸佞!
他忿忿杀,忿忿想,臂膀却忽遭人砍了一刀。
他陡皱眉,瞬时杀得更狠。
对方将领见他不听劝,抿唇摇了摇头,忽抬手做了个手势,东西两边即有更多禁军涌来。铁链声哗啦啦响动,平康坊里的歌舞声霎时间似乎全都停了。
前后铁链浩浩荡荡袭来,拦住他又迅速交错,将他死死锁住。
杨中尉何惧此,竟是仰天大笑,几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忽明白之前为何会有那么多回忆涌来,原是大限将至哪!雪扑了他一头一脸,象征着军人的红色抹额却未被吹散,反而格外鲜丽。
诶,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啦,河北也终于不用再反反复复去打了。
他长叹一声,止住笑道:“我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真是可笑!”言罢举起刀,在那禁军将领“拦住他”的令中,干脆利落地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雪愈发大,中和殿外几乎要被淹掉,小皇帝守在晃动的烛火前发抖。
“马常侍,杨中尉虽然凶了点,但是、但是朕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陛下,杨中尉可是勾结魏王要夺位呢。”
小皇帝慢悠悠转过头,看了一眼淡淡微笑的马承元,又将头缩回去,将手指朝那火苗伸过去,试图去碰,最终却被烫得低呼了一声。
他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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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本坊小宅内,许稷关了窗。
王夫南仍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走了。”
许稷低着头。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许稷仍低着头,似在努力做出取舍。
王夫南伸过手,搭住她双肩,将她身子扳正,最后郑重说道:“我要走了。”
许稷霍地抬头,面上一本正经,气息沉稳有力:“今日被李茂茂撞见,我无所谓,你要紧吗?”
王夫南盯住她的黑眸,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努力放轻松,这才回道:“不在意。”
“名分呢?”
“也不在意。”他努力撑着笑脸说完,鼓起勇气问:“那么你呢?”
许稷沉默了片刻,一双冰冷的手忽然上抬,迅速搭住他侧脸,上身骤然前倾,毫无预兆地吻了过去:“不在意。”
☆、第72章 七二满帘风
王夫南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哪怕许稷只是浅尝辄止。
他错愕过后正要开口,许稷却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别说话。”她面上一派沉静,冰冷的一双手却下移探进他的袍子里,绕开中单贴上了他的皮肤。忽然获得的温暖让她一直紧着的眉头瞬时舒展,而另一个被冻得忍不住要打颤的家伙也只能面不改色地死扛。
好在他很快就不觉得这忽然伸进来的手冷得突兀,而许稷也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忽然垂眸:“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复抬起头看向他:“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但是有一点――”
王夫南等她下文。
“与我同行,我只能允诺在有生之年,我的心不会变,除此之外,我能给你的非常少。”她无法成为合格的宦门夫人,甚至以女子身份行事也不行,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风浪不息的混沌宦海前行,会不会翻船、会不会淹死……一切都是未知数。
允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这种话,对他们来说都太轻率了。
“足够了。”王夫南说。
因他能给的也未必会比她多。姑且不论行军打仗总有意外,就算没有死在沙场上,也未必能一生无虞。倘若因为这个就畏首畏尾,怕自己遭遇意外对方无法承担,那么再好的心意都只能收拾收拾扔进曲江池喂鱼。
眼前这个他等了二十几年的人,奇迹般地出现,顽强植株般活到现在,如今还能将手挨近他取暖,就已经值得万分庆幸。
许稷手往上移,按住了他的心。仍是那样炽烈,隔着皮肤能轻易感受到它的有力跳动,她不再惧怕接受这颗心,哪怕烫手她也想要收下。
仿佛各自都获得了勇气,此刻外面的风雪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着急收回手,于是王夫南按住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疲色道:“倘若吃掉我能让你恢复力气,那么就请毫不犹豫地吃掉我吧。”
许稷跪坐着直起上身,却是低头继续方才那个没有深入的吻。他唇形好看,唇瓣也柔软,回应堪称温柔,与在高密酒醉后那个吻不同的是,她想更了解他更多,而非当时一味理智的推拒。
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轻微声响,朔风呼啸,两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却在亲吻一事上纠缠不清,脸红心热地妄图将对方吃掉。
烛火燃尽,许稷停了下来,额头抵着他,气息不定却非常疲惫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休息:“太累了,我想要睡一觉。”
从东都到这里,两天里她没有合过眼,等愤怒和亢奋劲头过去,就只剩下独自吞咽的疲倦。好在,还有另一个人在,她觉得安心了许多,像是有了可以囤放倦意的居所,并且也乐意接受对方的疲惫。
王夫南察觉了这一点,且深以为今日并不是甚么水到渠成的好日子,容她挨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竟将她抱了起来,回应的语声低低柔柔:“那就睡吧。”
两人同室处过,甚至抵足而眠过,如今更是将那一层距离移开,并枕而眠。简榻薄被冷褥,是真正的寒舍,但能分享体温,躺下来的一刻觉得可以安心到马上入眠,这些简陋就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