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敏中未去账房,她昨日便提前告了假。账房里的人也知道她是要去长平郡主的生辰宴了,好心的替她捏把汗,心怀恶意的便想看着她出丑。
长平郡主的生辰宴自然办得很热闹,白敏中刚下马车便感受到了。齐地大小官员均到了,齐王府人来人往的,四处都是说话声。王府的小厮在前边儿收寿礼,连登记寿礼的桌前都站了一堆人。
白敏中问张谏之:“不送礼么?”
“已经送过了。”张谏之回得淡淡,白敏中则好奇看了他一眼。
张谏之遂又道:“前几日送的。”
“是什么?”
“一幅画。”
“是名作吗?”
“对。”
“伪……”白敏中脱口而出,但又及时收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应当不可能是伪作罢,毕竟是寿礼什么的,送个假的该多尴尬。
然张谏之却望着她,很是坦然地说:“是伪作,怎么了?”
白敏中明显一愣。再一会儿,她随即想到先前皇帝寿辰的时候,他也是借齐王之手送去了一幅卢菡的伪作。这……他这是习惯送赝品了么?
若齐王当真想借花献佛,送伪作也太嚣张了些。这么说,齐王当时并不知道他那幅所谓的卢菡遗作是假货,就那样斗胆送了上去?
故而眼下他给长平送伪作也送得坦荡荡,这是完全不怕被人怀疑啊。
白敏中陡吸一口气。
齐王难道不知道他这么深谙作假之道?
白敏中抿了抿唇,正琢磨时,抬头便瞧见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身影。叶代均么?唔,好麻烦好讨人嫌的家伙……白敏中一瞥见他,便赶紧拉过张谏之,急急道:“快往里走罢,不知宴席何时开始,好饿。”
张谏之自然也瞥见了那家伙。没料这丫头为了让他避开叶代均竟这么着急地拖他走……当真令人有些哭笑不得。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不必避着他的。”
白敏中抬头看看张谏之的眼睛,恩……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可她还是拉着张谏之继续往里走,张谏之不自觉地抬手……轻揉了揉她头发。
因走廊里来往的人多,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某位,便拐进了侧廊。
长平被几位高官千金簇拥着,方走到这儿便瞧见前面的张谏之与白敏中,不由停了下来。待他们拐进侧廊,这会儿旁边才有一个眼尖嘴利的姑娘开口道:“那不是官厂的张先生么?难道已娶亲了?”
另有没见过张谏之的千金在旁边嘀咕:“怎么会呢,郡主看上的,又怎可能已娶亲了。”
长平素日里在这帮千金中总是装作一副好脾气,与这些所谓的齐地高官千金表面上处得也十分融洽。她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没料这帮不懂事的姑娘却当真将她当自家姐妹一样处,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
长平闻言只淡笑笑,然广袖之下的手却已是紧紧攥成了拳。
“郡主可真是好脾气呢。”那姑娘顿了一下,“恐怕旁边那丫头也就是婢女什么的,真将自己当什么了,还与张先生那般亲昵。要不要教训一下?”
长平佯作大度,慢悠悠道:“算了。”
最先开口的那姑娘却道:“可不能算了,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也敢这样。”
长平只淡笑笑,继续往前走。
到了吉时,王府内准时开席,美食满桌,白敏中却因顾忌着旁边有张谏之,吃得很是得体,丝毫不见了往日的样子。张谏之见她谨慎地小口吃着,在一旁淡笑笑,矮声道:“何必吃得这般拘谨?”
白敏中抿唇笑笑,小声说:“不好意思。”
“没事的。”
人活于世,吃得香也是幸事。
白敏中却摇摇头,继续小口地吃着菜,且也不说话。
恰在此时,长平却盛装走了过来。她大约是冲着张谏之来的,身后婢女手里端着漆盘,上置酒壶酒盏,摆明了是来敬酒。这路人皆知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
张谏之得体起身。
长平侧身取过一只酒盏,递过去给张谏之,道:“张先生替官厂操劳,实在辛苦了。”
张谏之却未接,端过手边一盏茶:“身体不适不便饮酒,以茶代如何?”话这样说,却也只是轻抿了一口茶,便又放下。
长平手里握着的酒盏,便只好尴尬地放回了漆盘。但她显然没打算立刻走人,而是从漆盘上取了另一只酒盏,转头便递给了旁边的白敏中:“听闻白账房是张先生的侄女,代饮了这盏酒如何?”
她说的很客气,也无可厚非。白敏中起身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个礼,将酒盏接过来,谢过之后正要喝时,张谏之却伸过手,意图阻止她。
然长平却抢了话头:“张先生不是身体不适不便饮酒么?白账房喝一杯不为过罢?”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赵公公好几天不给我排戏了,你们想我么
☆、六三
长平一说完,即又转向白敏中:“白账房酒量很差么?”她略笑了一下:“还是担心这酒――不好?”
白敏中听她这般挑明,却也不好意思不喝,只看了一眼张谏之示意他没事后,随即偏过头将酒饮尽。这酒很烈,却也很醇香,白敏中许久未碰过了。上一回碰酒,还是在海姬那里的时候。她喝了酒,海姬借她的身体出了那塔楼,之后便是……海姬永远的消亡。
念至此,她走了走神。长平显然没有打算立刻走的意思,而是一副示好的模样,客客气气道:“张先生与王兄曾一同出生入死情同手足,我平日里也是要称张先生一声兄长的,白账房既然是侄女……”她短促地停了一下,望向白敏中:“辈分可真是小啊。”又道:“平日里倒是未听说张先生有个侄女,这会儿倒是很想知道这故事情委,不知改日白账房能否说说看。”
她语气措辞都没什么不对,也不存在什么攻击的意图。但落在周围人耳中,大家却也都猜到是什么意思。张先生素来低调神秘,有个来历不明的侄女也不能算是新鲜事,兴许只是养在身边的某个姑娘罢了。而这会儿,长平却一口一个侄女,将这丫头的身份坐实了。就算将来张先生想要给这姑娘一个身份,恐怕……也不好怎么说罢。
长平说完这话很是满意地走了,白敏中却晕晕乎乎的想不了太多。张谏之怕她这会儿会醉倒,便给她倒茶递过去,又不停地给她布菜。
这宠溺是旁人都看在眼里的,张谏之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倒教白敏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也不知怎么的,筵席将近尾声时,白敏中忽觉肚子疼,面色不由有些难堪。她起初还想忍着,末了实在吃不消,待来客渐渐都散了,白敏中很是不好意思地与张谏之说肚子疼得已是受不了,想去一趟西阁……
闹肚子了?
张谏之忙安慰她说无妨,随即喊了一名齐王府的侍女陪她去西阁。由是有些不放心,张谏之只在原地站了会儿,便去后宅等她。
白敏中那边很纳闷,明明很克制地没有吃太多东西,何况那些东西旁人也都吃了,为何别人没事偏偏她就闹肚子?她从西阁出来时,陡然想起那盏酒来。难道是那盏酒的问题么?长平也不至于这般捉弄她罢?
她摇摇头,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脚底下似乎有些发飘。一个没留神,脚底一滑,屁股着地,居然摔了一跤。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手一摸,好好的地上竟然有油?这也忒奇怪了,这地方分明是西阁又非伙房,怎会有油呢?何况方才来的时候,地上还是干的!
她正纳闷,身后忽传来了女子的笑声。白敏中回头一瞧,均是不认识的千金小姐,穿戴都很考究,但笑得便有些不怀好意了。但那几位也没走太近,倒是丫鬟走到主子前头,居高临下望着白敏中,几个人将她围了起来。
白敏中刚要爬起来,其中一个丫鬟忽然从后头推了她一下,厉声道:“哪儿来的野丫头,往齐王府的地上泼油这是要干什么呢?”
白敏中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被人盯上了,可也犯不着这样罢?她再次想站起来,那丫鬟忽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得给点颜色她瞧瞧罢?”
白敏中吃痛地吸口冷气:“放开!”
那丫鬟却更来劲,喊对面的丫鬟:“你们都不动手的吗?!”
白敏中头皮被扯得生疼,忽听得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笨蛋!你不是跟着公子学过格斗的吗?白学了吗?”小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气愤,随即又威胁道:“你把布袋交出来我就去帮你喊公子。”
白敏中这会儿哪有空顾它,她要真在这儿和人打架的话指不定会闹出更大的麻烦,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小黄看她被人这样欺负,一时居然良心上过不去,也顾不得那只神奇的布袋子里,转眼便跑去喊张谏之。
此时张谏之正在另一边走廊里站着,小黄偷偷摸摸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张谏之却只是凉凉地看了它一眼。
“有什么事吗?”
小黄“诶”了一声,随即想到张谏之此时魂魄应当已是全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听到自己说话了?小黄顿时一阵开心,结结巴巴开口道:“白、白敏中那个笨蛋现在在西阁外头被人打了。”
小黄很是激动地说完,没料张谏之立时转身走了,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小黄一阵伤心,却还是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白敏中到底是不想惹事,能忍下来的竟都没有还手,可身上到底是疼的。她咬咬牙,趁那个领头的丫鬟松手时陡然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很是坦然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这身衣裳虽算不上多贵,却也是张谏之临出门前给她特意准备的,头一回穿,还是崭新的,现下却沾了油,弄得脏兮兮的。
她很心疼。
旁边那丫鬟一脸厌恶的样子,眼角狠狠挑起,用力就是一推:“拍什么拍?你这一身衣裳也是张先生给买的罢?”
白敏中牙根发紧,回看了她一眼,眸光已经有些不客气。
走廊里从刚才就聚集着怨灵,虽不多,但也足够强烈。白敏中身边即飘着几只怨灵在不断地向她诉苦,围聚得越发近。她今日饮了酒,故而更招这些东西。但这几只怨灵明显目的性更强,白敏中听她们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在旁边说着事情,头都要炸了。
但她到底听明白了是什么事――
这几只怨灵,正是身边这位大活人带来的。
那丫鬟眼色更厉,又要上来抓她头发时,白敏中猛地搭住她的手,眸光凉凉,手上更是使了劲:“您是赵将军府上的罢?将军府的那口井里,有人在等着您。”
那丫鬟顿时一惊,眸色瞬变:“你、你……”
“还有三姨娘房里的那套首饰,也是你拿了诬陷给旁人的罢?”白敏中语声凉淡,声音不高但此刻却骇人得很。
那丫鬟一阵发慌,却厉声辩驳:“你这贱蹄子胡说什么呢?!”
“总是睡不好的话会有原因的,因为你床帐上有四只怨鬼。”白敏中倏地松了手,瞥一眼衣服袖子上的油却又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将袖子上的油擦在了对方脸上。
对方此时全然是愣住的模样,白敏中转过头,已是瞧见了匆匆赶来的张谏之。
也不知怎么的,原先觉得尚且能忍的疼痛,这会儿却因为委屈感受倍增,好似都是不得了的疼痛一般。另一方面,也因为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而觉得心里难堪。
张谏之大步走了过来,眸光凉凉扫过一众人,又看了一眼衣服头发均是脏乱状态的白敏中,瞧了一眼地上,二话没说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了。
这并不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抱着,白敏中此刻尴尬之中竟有一丝告慰,心底慢慢升起一股暖意来。春风和煦,齐王府庭院里早春的花也已开放,空气里浮动着生命的味道,还有张谏之身上……隐约浮动的药香。
张谏之抱她上了马车,带她离开了齐王府。
他上了车才开始轻咳,今日他身体状态虽比往日要好一些,可与以前比起来,其实还是差多了。
他自藤条箱里取出一件干净袍子来放在腿上,身子前倾,神态认真地替白敏中解开脏兮兮的外袍,又取出帕子来将她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这才将干净袍子替她穿起来。
白敏中大约是喝了酒的关系,这会儿也就脑子略晕晕地任凭他摆布。
张谏之替她穿好外袍,又解开她松松的发绳,手顿了顿,从头顶动作轻柔地替她理顺被扯乱的头发。
直到这时,他胸中一口怒气才稍稍得到缓解。
白敏中都快要醉了。
她望着张谏之完全走了神,就像个美酒喝多了的傻子,过了会儿忽地傻傻笑起来。张谏之听她的笑声,心里却更不是滋味,只低头松松绑好她的头发,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的眼。
能看见魑魅魍魉的眼睛,往往都更纯粹。
清清淡淡的一双眼,自妖鬼丛林中只身过,心平气和地侧目,也是一种修为。
车厢之中的气氛陡然安静到令人发慌,但白敏中却沉醉其中。
大约是酒力发作得较晚,又加上这车厢之中的诡秘气味,白敏中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搭上了张谏之的眼睛。她一双微微凉的手搭在他的眼皮上,又轻轻缓缓移至中间,顺着鼻梁往下,最终稳稳停留在他略显单薄的唇上。
唇温微凉,触感却是柔软的。蜷坐在位置上的白敏中,忽地上身前倾,坐姿也改成了跪姿。她早就渴望触碰他的身体了,可是她总感觉其中罪恶,且又不敢动手。今日也不知怎么壮了胆子,竟当真……
她不知不觉地靠他更近,目光恐怕连自己都会觉得陌生。
车厢内的气氛似是容不得半分打扰,白敏中专注到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她的唇已靠他非常近,但迟迟没有亲上去。倒是马车颠簸,一不留神,便最终亲了上去。
原本不小心碰上了会立即分开,这时却有一只手,抬起来稳稳地搭住了她的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惊讶的小黄:神马!!神马!!这是要车x的节奏吗!!窝看到了神马!!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呢!!还我清白的公子!!还我!!姓白的你这个蠢货!!笨蛋!!!
☆、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