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夕阳从窗外透进来,林缚与高宗庭对案而坐。
时也,势也,辽西一战无法避免,林缚、高宗庭两人却都忧心不已,当前只能静心坐下来,商议从临渝关出兵的细节。
“东虏往大同外围聚集之机,便是李帅率兵从临渝出兵进击辽西之时,”高宗庭说道,“看情形最迟拖不过秋后……”
时机真是不能算好,那时淮东将对岱山、昌国用兵,陈芝虎在河南也应正打得火热,林缚深叹一口气,说道:“津海军分兵移驻昌黎,我有把握劝我大哥跟马一功、杨一航他们答应;要津海军出关的话,还要高先生去津海斡旋……”
昌黎位于临渝关南面,如今是蓟北军领司的治所,也是蓟北军的粮秣转运中心,有与临渝相接的大驿道,有深河与渤海直接,海船能直接驶入昌黎城南的码头驻泊。
由于维持京畿官僚体系及京营、边军的米粮几乎都依赖东面的津海粮道,燕北防线也被迫形成东强西弱的格局。蓟北军在李卓的整顿之后,包括临渝诸关的守军,总兵力达到十万,加上京营禁军,差不多是朝廷在北方的最后筹码。
从临渝关出兵打辽西,仅仅是将东虏主力吸引到东线,并在临渝关外两三百里的纵深建立起外线防御,十万兵力是绰绰有余了。
“昌黎那边,只怕郝宗成一关过不了,”高宗庭打消了请津海军协守昌黎的心思,说道,“入冬后,渤海北部的海域十年九冻,今年也不指望会有暖冬,甚至要考虑冰线会延伸到津海以南。入冬后,从津海往乐亭再往昌黎的粮秣输送,我们事前只能考虑走陆路,所以想请你代为斡旋,请津海军负责整修从津海到乐亭的驿道。户部与蓟北军领司未必就能靠谱,特别是冰线有可能会延伸到津海以南,海冰将封锁津海外港。到时候,京畿储粮能不能支撑辽西战事的消耗,还要请你代为考虑!”
蓟北军如今驻守在内线,每月十万石米粮能够应付,一旦出兵进入辽西腹地,特别是冬季海路给冰封起来,补给只能走陆路运输,粮草的消耗将惊人得多。与其说担心前线战事不利,高宗庭这时候倒更担心粮草补给跟不上。
蓟北军的粮草军械补给控制在受郝宗成辖制的蓟北军领司手里,高宗庭希望林缚能帮着提前做补救工作。
林缚点点头,说道:“津乐驿道的整修,我写一封信,高先生去津海时,给我大哥看,我想这个问题不大,银子的事情,大不了先从淮东钱庄支借,日后由淮东军司负责补足都可以。另外,等东海风暴季过去,我会在寒冬来临之前,在津海多储备三十万石米粮以备不患……”
秋冬适航季节也就三个多月,考虑到高丽水军已经频繁在登州外海域活动,林缚要在年前在津海额外储备三十万石米粮,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甚至会严重影响到对南线的兵力部署。
这时候林梦得亲自拿着一封塘抄走进来,说道:“荆湖的官兵在随州又吃了败仗……”
林缚将塘抄接过来,看过后,递给高宗庭,说道:“两湖年后诸县大旱,民乱又是四起。罗献成在寿春给岳冷秋打得没有脾气,西逃入襄阳,顿时又声势大涨起来,兵马又增到二十万,襄阳、汉中、南阳等地,都失去控制,曹家也只是紧守西秦门户……”
襄阳本是中原腹地的要害之地,常备守军也不少;只是大越承平两百多年来,武备荒驰,襄阳城竟然是给罗献成部强攻下来的。这次官兵又在随州大败,实在不知道荆湖的形势要怎么收拾才好。
高宗庭叹道:“春旱刚过,夏涝又来,谁知道民乱还要闹出多少起?要说旱灾、涝灾,中原万里疆土,哪年能少得了?便是高宗年间,也出现过广接两三千里的大旱,那时就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说到底也是国力强,朝廷跟地方官府还有救济、周转的能力,哪里像此时,一县闹灾、一县民乱、十县闹灾,一郡大乱的程度?”
林缚在考虑随州兵败对崇州的影响:“两湖的形势控制不下来,江东就不能从两湖得米,江西的米粮也会紧张,夏秋粮价恐怕是又要涨了!”
“江东今年无法压不住粮价吗?”高宗庭问道。
“恐怕很难,”林缚说道,“平江府近几十年来,粮田改桑棉者甚多,在东海寇大肆兴风作浪之前,粮产也仅能保持自给自足。这三四年间平江府与丹阳府受创甚重,伤了些元气。虽说两地土地肥沃,调整、恢复容易,但也需要时间。现在还不知道董原能将两浙战事打出什么样子来。淮西、淮泗就不用说了,人丁损失得厉害,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无法恢复元气。徽南今年的春旱很严重,都不知道能不能承受这次加征,淮东虽频频受灾,情况勉强还应付过去,稍好一些的,也就江宁、庐州、维扬两府了……”
江东是朝廷能保住的最后一片膏腴之地,只是好些人都想不到江东的情况并不好过。
以崇州为例,三年间,三次寇袭、两次大潮、一次大涝,也可以说是灾难重重了。
崇州越是经历打击,越是强势崛起,说到底都是林缚能将每一次灾难的负面影响都控制最小范围之内。年初的大潮灾,工辎营就有两百余人溺亡,盐户、农户溺亡者还是十倍此数,但崇州轻易的就消化了这次挫折。换作别的府县,哪有林缚的手段跟实力,怕是早就闹出大乱子了。
高宗庭深感忧虑,说道:“这形势越发的艰难!”他相信林缚的话。别人都晓得林缚治军天下无双,与李帅并称,却不晓得林缚更强是他的治政能力,这才是淮东能崛起的根本。
要是两湖的形势控制不下了,再连有十几县夏秋闹出大涝来,江东粮价飞涨,大越朝这艘破船将更加的颠簸。即使李帅能在辽西取得军事上的胜利,还是于事无补。
这会儿高宗庭随行南下的扈从进来禀报:“董大人派来的马车到草堂外了……”
“陶春不见我,但董原、高义总要见一见的。我会随高义去许昌见一见陈芝虎,”高宗庭说道,“也许这一别,相见就无期了……”
林缚心里也是伤感,站起来说道:“淮东虽穷迫,总有高先生的立席之地;山河再破落,也有收拾机会!”
高宗庭苦笑一下,没有回应林缚的话。
督帅心系天下、忠于朝廷,不怕身败名裂,也不肯将出战辽西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林缚虽然也心系民生,但林缚是不会为这个腐朽的朝廷殉葬的。他会尽可能的为蓟北军出征辽西提供便利,但不会将淮东的根基压在辽西一战上。
高宗庭知道这里面的分别,这时候也只能拱拱手,告辞而去。
林缚没有送高宗庭出门,而是坐回窗前的夕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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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姐姐脱籍大喜的日子,你为何坐在这里愁眉苦脸?”小蛮走进来,看着林缚坐在桌前苦大仇深的样子。
林缚笑了笑,说道:“哪有?”
小蛮伸手凉凉的小手,在林缚的额头一抹,说道:“你看看,再皱就要起褶子了,年纪轻轻的,就起了褶子,可难看得紧!”
“姐姐要摆谢客宴,托人捎话来请你过去,你去不去?”小蛮说道。
苏湄今日脱籍,要摆宴告别旧友、同行,也是广而告之,从此之后就闭门谢客,做一个良家女子。
“你不换身衣衫过去?”林缚问道。
“我也能去?”小蛮欣喜问道。
“有何不可?”林缚看着小蛮脸上的笑容,心情好了一些,礼教这一套东西,他才懒得理会。
诺大的帝国,千百年来王朝更替,越走越弱,有很多的原因。最根本的一个,就是整个社会越来越缺乏活性的东西,越来越害怕活性的东西。
崇礼教,崇道抑术,倡农耕而抑工商,无一不是为了加强帝权,千方百计的想着将社会里的活性因素去除掉。
恨不能治下人人都温顺如羊,人人都只事耕织,人人都循规蹈矩,人人都不相往来,内部的社会看上去是稳定了,帝权、王权看似得到了巩固,却看不到社会缺乏弹性,自身没有调节的能力。
一旦有大的变故,就彻底的天翻地覆。拥有几千万,甚至上亿丁口的大国,竟然抵挡不住百十万丁口的异族侵凌、践踏。与其说仇恨,不如说是耻辱。
这会儿,顾君薰的贴身丫鬟采儿走进来,说道:“夫人听说今天是苏湄姑娘脱籍的喜日子,选了一些礼物,不知道送哪件才好,想要老爷跟小夫人过去帮着拿个主意……”
君薰一直都努力要做个合乎典范和礼教要求的正室夫人,林缚这时候对礼教就又恨又爱起来;礼教纵容了男人的贪欲。
林缚心想自己没有魄力做个彻底的变革者,也许这个社会还经受不起彻底的变革,也许最大的限度将勒紧的绳子放宽一些,将社会发展的方向调整到正确的方向上,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应该指望什么事情都能在自己手里一蹴而就。
第67章 不嫁
苏湄的脱籍还良,在江宁城里是一桩大事,消息从午后传出,很快就传遍整个江宁城。
消息很突然,不过藩楼那里很快就证实了消息的正确性,苏湄在河口藩家酒楼里摆谢门宴,受邀的数人都是江宁城里的才子佳人。闻讯赶来河口看热闹的倒是成千上百,众人都好奇:在江宁成名近十年都能出淤泥而不染的这枝清莲到底是给谁家摘得?
顾君薰只是备了贺礼,让人送去。小蛮换了儒衫,倒像是个清俊的小厮,跟在林缚后面,走进藩家酒楼。
看到老国公在里面,小蛮不伦不类的敛身施礼,惹得酒楼里众人侧目。
除曾老国公外,赵舒翰、陈明辙、余辟疆等人虽政见不一、派系不同、仕途前程有差别,但无疑都是江宁才子人物的代表,连着永昌侯世子元锦秋及永昌侯次子元锦生也给邀来。
王超、藩知美在江宁虽有公子之名,行径与地痞无赖没有什么区别,却是没有资格受到邀请的。
余辟疆心里对林缚是大不满,但也知道吴党此时要依重淮东,看到林缚进楼来,与陈明辙等人都依足礼数问候。元锦秋哂然一笑,走过来,揽过林缚的肩膀,笑道:“你今日炙手可热,昔时友想见你难于登天,今夜这一席酒,你可以陪我等喝好!”
“锦秋兄说笑话呢,我的酒量怎能陪你喝好?”林缚笑道,请沐国公在前,邀陈明辙、余辟疆、赵舒翰等人一起登楼。
登上楼才看到苏湄邀来赴宴的女宾,陈青青等人,无一不是与苏湄齐名的江宁仕女人物,无一不是一时之选的绝艳丽容。
有些人还在乐籍,如陈青青、郑梵容、江妙华三人,本是与苏湄并称江宁四艳的人物,而徐照佩等人则已经脱籍从良,特地过来庆贺。
说到徐照佩,原也是名动江宁的歌姬,替她赎身脱籍的不是旁人,正是林缚在山东结下的政敌柳叶飞。柳叶飞给剥去官职之后,便到江宁城里做了寓公,积蓄也厚,将徐照佩收入房,这两年在江宁也是逍遥快活;不过他复出的时机也应该快了。
江宁风月便如大染缸,也是交际场,林缚在江宁前前后后生活了一年多时间,实际与江宁风月还隔阂了一层,仿佛是雾里看花,总看不透彻。
陈青青等人都过来给沐国公曾铭新、林缚等人见礼,这边自然也是谦谦君子的回礼,在宽敞的雅舍里,男女分桌而坐。
苏湄淡妆轻施的走来,敛身而礼,说道:“多谢诸位宾朋赏脸,列席苏湄的谢门宴。过往时日里,苏湄有轻慢之处,还请大家宽囿小女子的任性……”
“你这一走,姐姐我就只能顾影自怜了!”陈青青说道,“怕是身子、心都要腐烂在江宁的风月中,也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去嫁……”
苏湄时年二十三岁,以后世来看,正值芳龄之时,但到二十三岁还没有脱籍出嫁的乐籍名姬,也就陈青青等寥寥数人,像郑梵容、江妙华二人与陈青青齐名,年纪才十七八而已,算是后起之秀。
难怪陈青青有顾影自怜之叹。
陈青青年龄比苏湄稍大,却也只有二十四岁,谁能想到她倒已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
“说倒是今日脱籍,我们人也到了,却还不知道是哪个官人替苏湄妹妹摆这谢门宴呢!”柳叶飞的妾室徐照佩语音软嗔嗔的呼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骨子里酥软。
说到苏湄脱籍后花落谁家,倒是雅舍内外众人都迫切想知道的,好些人都直接将视向转到林缚身上来。
苏湄轻声说道:“苏湄孤女一人,能寄生于世,已承上天好生之德,哪敢再奢望其他?今日当着众人面,倒是要明了心志,难得自由身,今生有青灯、书卷与古琴相伴,足矣,不愿嫁作他人妇,再受什么羁绊!”
苏湄此话一出,倒让众人吃了一惊。小蛮更是费解的抓紧林缚的胳膊,不清楚姐姐为何当众说这样的话。
林缚心里一叹,苏湄是极有主见的一人,这事不跟他商量一声,是她早就拿定了主意。
沐国公也摇头苦叹,说道:“你这孩子,倔犟得很!”
雅舍里的话很快都传了出去,便有人大声吆喝着传话:“苏湄脱籍得自由身,立志今生不嫁!”藩家酒楼内外看热闹的人仿佛给点燃似的,又仿佛是烧开的沸水,都没有料到等来是这个消息。
好不容易挨着宴散人离去,酒楼内外的热闹也渐歇了;曾老国公倒是看明白似的,没有留下来追问苏湄为何在宴前表明不嫁的心志,宴后倒是最先离开。
小蛮迫不急待的问道:“姐姐,前两天都好好的,你今日为何说那么绝情的话?”
“傻丫头,我的心在哪里,你与相公又非不知,何苦要这个名份?”苏湄牵过小蛮的手,看向林缚,说道,“这边今日便算是了结掉前缘,我随你们去崇州定居。乱世飘摇之际,大家都应该自力更生、励精图志,纳一歌姬为妾,于相公的声名有大害,所以,不要觉得我会受委屈!”
小蛮才知道姐姐是这么打算,对林缚又直接是以相公相唤,心里惆怅,但想到日后能住在一起,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
“唉!”林缚轻叹一声,牵过苏湄娇软的手,说道,“我在江宁这些日子,倒是大半时间在狱岛上渡过,这一别江宁,怕是天就要变了。再来江宁时,狱岛怕是要大变模糊,你陪我夜游狱岛去!”
“嗯,相公与妹妹先行!”苏湄娇羞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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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与小蛮先离开藩家酒楼,到船上等候,苏湄随后而来,在月夜下渡江前往狱岛。
狱岛是林缚最初的立足之地,也是林缚最初的试验田,无论是集云武卫还是狱岛作坊,都为淮东基业提供了一个试验范本,林缚到崇州后,就少走了许多弯路。
苏湄一直都在到近处看看林缚的心血,却一直囿于身份,没能登上狱岛,今夜倒是如偿所愿。
在金川大狱裁撤、崇州另设牢城之后,林族与东阳乡党合伙将狱岛上的土地都买了下来。
由于狱岛的地理位置对河口十分重要,林族缓过劲来之后,便将整座狱岛都盘了下来。如今林家在狱岛建了大规模的堆栈,储粮超过二十万石,开垦菜园子两千余亩,东滩的营寨也保留下来。
随林缚西进的骑兵,除了两哨驻在金川河西岸外,其他都驻在岛上,津海号及两艘护航的集云级战船也都驻泊在狱岛的东滩码头上。
月下缓行,江风吹来,倒不觉得夏夜炎热。
走到半途,林梦得、林续禄、孙文炳上岛来,却是林续宏从津海赶回来,给林缚请安,苏湄与小蛮先离开。
淮东办钱庄,对林族都是一桩大事。在收到林缚的信后,大公子林续文特地让林续宏代表他到江宁走一趟。
在上林里的田产,是林家最重要的一项资产,林家在最艰难时,都没有想过要卖地变现。